第25章 ☆、父子

蕭紅遠靜靜的走在天一教的青磚路面,對面迎來的教中護法向他行禮,他只動了動眼睛,算是回應。

他的心不在這,不知道在哪,他自己都不知道。

看着兒時嬉戲玩鬧的軒閣亭臺,有一剎那的茫然,茫然不知自己究竟要的是什麽?

如今的天一教于江湖而言已是實力雄厚固若金湯,教中的執法掌事更是昔日裏跺一腳天地都會抖三抖的四方豪俠,當年蕭安立教取的這名字也是取了天之所向衆望所歸之意。

如今呢?在自己手中真的如此嗎?也許官九早就看準了這一點才找上自己的吧。

他不了解官九,甚至一無所知,他只知道他能夠救人,能夠給墳墓中挖出來的孫妙人再生一次的機會。

孫妙人是他的親生父親,所以官九救了孫妙人,孫妙人還不起他便理所當然欠了官九一個人情。

債好還,因為至少有價,最難還的是人情,因為沒有那段人情明碼标價。

他該感激官九,理所當然的感激,可他沒有選擇的順應了官九雄霸朝野的野心,就好像一根繩子将自己墜在懸崖邊,只要官九割斷繩子,他也許就跌下萬丈深淵死無全屍。

所以,他要保全自己的同時利用官九。

為什麽蕭紅遠會想要擁有獨一無二他人無法撼動的地位,為什麽他自己要陷在這無底的漩渦裏。曾經他自己沒有覺察到野心這東西一旦膨脹起來竟然能發展到自己的理智無法控制的地步……

不知不覺,他已走到一扇門前。打發了侍立的守衛,兩丈高青銅澆築的封閉大門前,蕭紅遠久久站立。

終于,伸手推開。

門“吱呀”而開,透進一線天光,蕭紅遠就逆着這光走進去,背後一片暗淡。

這是天一教的禁地,只有他和蕭安來過這個地方。他靜靜地向裏走,一個人沿着左右嶙峋的壁壘和彎彎曲曲的路向裏走,跟随他的只有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洞口在眼前,門在眼前,門上是重重的鎖鏈,鎖鏈上着鎖,特質的鎖,金剛不斷刀劍不侵的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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鑰匙在蕭紅遠手裏,只在蕭紅遠手裏。

鑰匙也是特別打造的。

蕭紅遠用這把特別的鑰匙去開那把特質的鎖,鎖鏈的震動碰上鏽跡斑斑的鐵門,發出孤寂陰冷的響動。蕭紅遠不介意這種聲音,他開鎖的動作很慢。

似欣賞,似自我折磨。

門打開,裏面是幽暗的幾盞殘燈。

蕭紅遠又猶豫了下,似乎并不适應裏面的光線,過了一會,他終于邁步向裏走去,腳步不再松緩,多了些期然多了些離緒。

這裏面鎖了一段秘密,鎖了一段孽。

似乎有風,在暗淡空洞的空間裏往複回旋,仿佛哀怨的箜篌,将天意弄人的曲目溫柔譜就。

吹不散的影子一直拖在身後,像極了那個可怕又擺脫不去的血魔。血魔就如同蕭紅遠的影子,血魔的蠱惑讓他無法回頭。

路面漸闊,蕭紅遠的表情漸漸凝重。

山洞最深處有一處深潭,潭水面浮着缭繞輕霧,隔着蒙蒙薄霧坐着一個披頭散發的老者。

随着蕭紅遠邁動步子,老者耳朵動了動,顯然已聽到臨近潭邊的腳步聲,可他原本頹然的姿态未有絲毫改變,依然坐在那裏,依然低着頭,任雜亂的頭發掩去視線,掩去表情。

蕭紅遠在深潭的這一邊站定,定定的望着未有絲毫反應的老者,握緊的拳松開,一切到了該面對的時候總該去面對的。

老者低着頭,蕭紅遠擡起頭,将頭擡得極高,卻仍尋不到他該有的驕傲。

因為隔了一層薄霧的潭水對面,用透骨釘打碎肩胛的,正是養育了他二十一年的“父親”蕭安。

所以他将頭擡得高高,将恨意聚的滿滿,依然逃不出衣冠禽獸的陰影,他甚至聽見所有人都在罵他,蕭木雅罵他,左小經罵他,只有一個人的笑聲刺耳,那就是孫妙人。

蕭紅遠本不該姓蕭,該姓孫。

一切從一開始就錯了,錯了便再難挽回,回不去了,就如他眼睜睜看着親生父親将透骨釘釘入養了自己二十一年的父親身體裏,他能感受到那種絕望和撕心裂肺的疼。可是他來不及阻止,甚至在遲疑間已經錯過了阻止的時間。

他的生父告訴他,成大事者要狠,要不擇手段。他的養父教他時間最難得的是人心,唯有人心才是一個人強大的背景支柱。他最初也認為蕭安的淳淳善誘是對的,于是他救了展昭,想要得到這個人的心,可是他沒有得到。

如輕煙一縷,掠過十幾丈的水面,落定在蕭安面前。蕭安依舊如佛陀入定,只是蒼華雜發的絲絲顫動證明這人的心是動的,人是活的。

“把頭擡起來。”蕭紅遠低頭看着蕭安,被忽略的感覺讓他心緒煩亂。

蕭安緩緩擡起頭,多日不見,更加蒼老的眼卻未見一絲頹色,反而更加淡定清明,這雙眼睛微微擡起,看向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那麽陌生……

蕭紅遠木然垂目,眼裏無悲無喜,似乎近前的失意老者只是陌路,無關一絲一縷感情,聲音也無關痛癢,只聽得出冷冷淡淡,“你根本不想看到我。”

蕭安牽了牽唇角,“紅遠,你是我一手帶大……”

“閉嘴。”

蕭安真的閉上嘴,眼裏的神情依舊不悲不喜,木然無情。

蕭紅遠蹲下身,仔仔細細的看蕭安的眼睛,“為什麽這麽做?為什麽明明知道我不是你的兒子還要把我養在身邊!是對那個一周大被你殺死的孩子的愧疚,還是對我爹娘的愧疚?”

蕭安動了動眼睛,卻不改漠然,“我沒有對不起你娘。”

蕭紅遠冷笑,“沒有?要怎樣才算有!親手殺了她的親骨肉,将她困在身邊,讓她和別人生的孩子管你叫爹?”

蕭安默默注視着蕭紅遠,“這些,都是孫妙人告訴你的?”

蕭紅遠冷冷定定的道:“是。”

蕭安沒有再說話,他知道自己再說什麽也不會被相信,索性不說,不問。

蕭紅遠抓牢他的肩膀,“你不要以為沉默可以掩蓋一切,他不會放過你的。”

蕭安擡起頭,似笑非笑,“他?孫不同?你來告訴我這些是什麽意思,憐憫?洩憤?還是你尚有一絲良知?”

蕭紅遠抓住蕭安肩膀的手暗暗用力,絲毫不在意蕭安因疼痛緊緊蹙起的眉頭,“從小到大,你對我都是不同的,別人有的東西你從不會輕易給我,而我已經得到的東西你卻要從我手裏拿走,我一直在想為什麽你對待我和木雅是不同的,原來,你根本就是在報複。”

蕭安搖頭,苦笑着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也許你永遠不會明白我的苦心,一個本性虛浮自大的孩子若要什麽來什麽,只能毀了他,唯有像鑄劍一樣,不停的熬煉打造,才會鑄就絕世好劍,否則也只能是一塊廢鐵。更何況,若不是孫不同将一切說出來,我根本不知道……不知道,你,是孫不同的兒子……”蕭安的聲音弱的飄忽,他沒有力氣再說下去,一切都是張雪隐瞞了他二十幾年,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可張雪欺瞞的他好苦,他甚至在她死後依然念念不忘的愛她,終生未娶。

是玩笑麽,上天這玩笑,開的太大了……

蕭紅遠松開手,轉過身,面向清冷的潭水,“我現在打開門,放你走,你若能走的出去我絕不阻攔。”

蕭安直起身,一點點直起,他似乎是坐的太久骨頭都僵了的懶老頭,蕭紅遠卻知道打在他肩胛骨的兩顆透骨釘已經廢了他的一雙手。

蕭安畢竟是蕭安,雄霸一方的蕭安。

盡管慢,蕭安還是站了起來,緩緩的走到蕭紅遠面前道:“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不怪你。”

蕭紅遠冷笑,無可置否,“我要殺你現在易如反掌,可是我下不了手,既然我不願傷你,我也不想他再傷你,你走吧,別讓我再看到你,否則……”

他?孫不同麽?

蕭安似乎笑了,目不轉睛的注視蕭紅遠有些閃爍逃離的目光,“否則,殺之?”

蕭紅遠沒有說話,蕭安大笑起來,笑聲很刺耳,又很凄涼,如同秋末冬初最後一場風,明知逃不過凍結的宿命。

蕭紅遠也笑了,冷冷道:“你暗中派去接木雅的人,我殺了。”

蕭安笑的比之前更絕然,輕聲答道:“我知道,如今天一教上上下下都是你的人……我明白……”

蕭紅遠道:“明白就好,你走吧。”

蕭安點了點頭,“好。”

蕭紅遠又一次重複道:“記住了,別再讓我看到你。”

下一秒,蕭安已完全不似面對蕭紅遠的慵懶,縱身而起,如點水孤鷹,身形直縱橫掠過水面,比蕭紅遠的身法更猛烈,更迅疾,更沉穩,只是站定于對岸的時候踉跄了一下,蕭紅遠下意識的想要邁動步子,終控制在方寸之間。

蕭安沒有回頭,一步步慢而倔強的向外走,像蕭紅遠進來時候的樣子,走的緩慢,卻沒有停。

終于走到路的盡頭,終于看到天光,蕭安布滿皺紋的眼角跳了跳,他确實老了,這麽容易就會覺得累覺得苦。

身後沒有聲音,蕭紅遠沒有跟出來。

昔日父子,今朝路人。

罷了,他了解蕭紅遠,蕭紅遠不會聽他的任何解釋,所以如果他告訴蕭紅遠當年親手将箭插入那孩子頭骨,穿透胸腔尾椎的是走火入魔的孫不同自己,蕭紅遠不會相信,只會更加靠近孫不同更加看不起自己。

蕭安告訴了張雪,他愛張雪,他希望做以解釋換得張雪哪怕一絲一毫的信任,可是張雪郁郁而終,從嫁給自己那天開始恨,一直恨到死。

女人有時候很聰明,有時候卻特別傻特別笨。

蕭安選擇了沉默。

拖着疲憊的步子,他知道蕭紅遠在身後看着他,并握緊了劍,随時準備出手。

蕭安随時準備接受,接受辛辛苦苦養育并視自己為仇敵的兒子的冷劍。

一步一步,繞過天一教主道,蕭紅遠早已支開所有人,蕭安從偏門不聲不響的離開。

他長籲一口氣,蕭紅遠終究沒有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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