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造物弄人

人在近前,火光映面,更襯得白衣人的怒發沖冠。

白玉堂怔怔的看着一點點燃盡的悅來客棧,拳頭攥碎了都不解恨,這悅來客棧是陷空島的産業,他隐隐約約感覺到這光身女人和那白面書生是沖着他和展昭來的。

白玉堂行事磊落向來無怨無悔,可這悅來客棧是盧方辛苦經營,從小小的館子經營到今天規模恢宏聲名遠播……一把火,說毀就毀了!他要如何向盧方交代?

火勢漸小,該燒着的、能燒着的,都燒的差不多了,轉瞬的功夫,畫閣朱樓變成殘垣斷壁,白玉堂目光中除了悲憤切齒,還有決然。

原來,一切的改變可以這樣快。

展昭一直站在他身後,看着白玉堂的肩膀抖成怒不可遏的悲憤,沒有上前,他知道此時此刻白玉堂并不想聽到他的抱歉。

白玉堂知道展昭一直在他身後,猛咽了口唾沫,白玉堂轉身,眼裏透着血紅色,透着堅絕,“展昭,你是開封府的禦前四品,可我白玉堂不是,從今往後,我要殺誰你最好不要幹涉!”

“……”展昭話還未來得及出口,白玉堂已從他身側擦肩而過。

展昭能夠感受到白玉堂對盧方的那份愧疚,也能體會白玉堂的出離憤怒,展昭苦笑,他于他,怎能不幹涉不過問……

難道這就是那些人一再逼白玉堂想要看到的結果?那些人究竟是什麽目的?

五鼠中武功最為冷冽狠辣的當屬白玉堂,白玉堂致命的弱點便是沖動,他們便是利用了這一點要将五鼠逐一擊垮,展昭還沒有來得及告訴白玉堂,蔣平去崆峒派打探蕭莫離的消息至今蹤信全無。

他們的目的究竟是誰?

火勢已去,猶如一代枭雄大勢已去,再無法興起燎原之勢。也如同一個人的一生,得意的時候越是輝煌,失意的時候越是灰敗凋落。

展昭勉強安頓了那些被傷害了的人,一路向回走,他感覺身心俱疲,長籲一口氣,将巨闕緊緊握在手裏,此後唯一可以相伴的,唯有它了。

路很長,卻終有走完的時候。

回到開封,展昭并沒有回房,而是默默的走過青石路,來到忽明忽暗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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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葉女坐在牢房一角幹草鋪就的席子上,似毫無睡意,又似乎一覺剛剛睡醒不想再睡。有腳步聲,有侍衛同展昭打招呼的聲音,她擡了擡頭,又不太感興趣的低頭看着手裏有意無意折弄的幹草。

展昭已經走到牢門邊,靜靜地看着她,不說話。

她也一直低着頭。

時間一點點過去,展昭眼睛裏混沌茫然的神情一分分被清明剛毅取代,他知道還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不能妥協。

蘭葉女也正擡頭看着他,全無半分光潔白皙的面龐在暗魅的照明下陰影更深,猙獰可怕,可展昭卻看不到她爬滿疤痕的記憶中有恨。

展昭的直覺,蘭葉女并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女人,雖然她當年亦正亦邪殺人無數,可這個風起雲湧的江湖、暗潮疊生的天下,正與邪黑與白,又有幾人說的清,斷的清。

展昭淡淡的開口,“蔣平已去打聽尊夫人夫君蕭莫離的下落,至今為止全無音信。”

提起蕭莫離的名字,展昭留意到蘭葉女的眼睛亮了亮,随後陷入更深的黑暗和漠然,冷笑道:“蔣平去打聽他做什麽?”

展昭苦笑,“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真的不知道,很多事他都理不清。展昭有一個好處,就是誠實,他很少對人說謊,也很少誇大。

蘭葉女嘆了口氣,“展昭,聽我一句勸,莫要再管閑事。”

展昭微微一笑,“夫人,展昭此時撤身可還來得及?”語氣帶着揶揄無奈,卻并非真的是詢問語氣,而是肯定,肯定答案的否定。

蘭葉女又漠無表情的看他,“你們什麽都查不出來,因為,知道真相的人和想要知道真相的人都會死,蕭莫離已經死了。”她喃喃說的茫然,就仿佛她的心也已經死了,随着蕭莫離一起。

展昭深吸一口氣,“原來蕭莫離死了。”

“是啊,”蘭葉女的笑凄而悲哀。

轉角處牢裏的紅衣女子也傳來笑聲,她笑着問:“展昭,你可有聽說過地藏傳說?”

展昭轉向紅衣女子的方向,微微搖頭道:“展某孤陋寡聞。”

紅衣女子搖頭,“不是你孤陋寡聞,而是知道的人都死了。”

展昭聞言面不改色的重複道:“都死了?”

紅衣女子笑了笑,算是回答。

展昭道:“姑娘的話說了一半,是否已經後悔了?”

紅衣女子一嘆,“我現在關在你開封府的大牢,既然沒本事殺你,就不該讓你知道的太多。可偏偏我又很悶,所以才會說這麽多。”

展昭道:“這麽說,那些知道地藏傳說的人都是血魔殺的?”

紅衣女子翹了翹唇角,眼波一蕩,“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展昭苦笑,“是與不是,怕是都已不重要了。”

紅衣女子道:“什麽意思?”

展昭道:“姑娘當真不懂?”

紅衣女子道:“我若懂何須問你。”

展昭道:“如今只怕那地藏傳說我知道與否都有人要來殺我,你雖然關在大牢,卻随時有本事出去,而你不出去,自然是你要做的事有人替你完成。”

紅衣女子先是一怔,而後卻笑了,“展昭,你好像不太笨。”

展昭道:“只可惜,我總是後知後覺。”

紅衣女子搖頭,“後知後覺總要比到死都不知道的好。”

展昭沒有說話,也沒有必要再說下去。他已經知道眼下他要找的人是血魔,唯有找到血魔才有人不必死。

可展昭自認并不是血魔的對手。也對他的蹤跡一無所知。

那個一直被封口的秘密是什麽?為什麽那麽多人因為這個而送命?

蘭葉女似乎還想再說什麽,可她還在猶豫的時候,展昭已經走了出去。

紅衣女子看了她牢房的方向一眼,“你想告訴展昭什麽,他救不了你。”

蘭葉女笑道:“我本沒想活太久,只是想知道蕭莫離的屍骨埋在哪裏,我想同他埋在一起。”

紅衣女子怔了怔,“我不懂。”

蘭葉女苦笑着坐下,“你當然不懂,你若懂了,便不是你了,你若是懂,又怎忍心殺他。”

紅衣女子面無表情,眼睛裏卻又浮起一片輕霧,“你居然不恨他?”

蘭葉女道:“我非但不恨他,還要感激他救了我,若不是他毀了我的容貌散了那些毒,使得不再有人認得我,我活不到今天。”

紅衣女子道:“我确實一直在找你。”

“如果被你找到,我絕不會活到現在。

紅衣女子道:“是。”

蘭葉女凄然一笑,“我們救了你,蕭莫離對你那般好,你親手殺他的時候可有猶豫?”

紅衣女子沒有說話,似乎在等蘭葉女靜靜地說下去,她覺得蕭莫離也不是那麽愛自己。可蕭莫離給自己的呵護,卻是從小孤苦無依的她從未體嘗這種如兄如父的感情。

紅衣女子的心有些疼。

蘭葉女的面色凝重,紅衣女子看不到她的臉只能聽到她的聲音,想她的面色卻一定是凝重的,蘭葉女爬滿面龐的疤痕已看不出臉色,可她的眼睛是灰暗的,就像是蒙蒙細雨籠罩下接連幾日都不放晴的天。

蘭葉女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出乎意料,她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極開心的事情,又好像是想到了自己犯下的最愚蠢可笑的錯誤,等她的笑停下來,她的目光也敗下來,如同殘霜下最後一抹夕陽。

夕陽終要西下,可它還會再升起來,人心若死了,還能活嗎?

蘭葉女突然道:“我沒想到,你會用我教你研制的毒來害我。”

紅衣女子淡淡道:“也許你想不到的事還很多。”

蘭葉女點頭,她不得不點頭,因為她想不到的事情确實很多,而且令她一錯再錯,錯到無法回頭。

“當初救你,實未想到你會別有用心的利用蕭莫離對你的感情。”後一句的內容蘭葉女說的無力,最後幾個字甚至如低聲呢喃,連她自己都聽不甚清。

她發現紅衣女子臂上的胎記得知是她與蕭莫離的親生女兒時,已經一切都遲了。

既然遲了,既然女兒已經親手殺了親生父親,既然一切都注定無法挽回,死者死亦,何須多一個人痛苦。

如今,蘭葉女終于隐隐明白為什麽蕭莫離一直對那女子好,回過頭來又想對自己解釋,她卻從未給蕭莫離言明真相的機會,女人的妒忌和自卑使她一直在誤會蕭莫離對紅衣女子的感情。

也許,蕭莫離先她知道紅衣女子的身世。

也許如此,他才會舍命相救。

一切,都是誤會。

可有的誤會能解,有的誤會卻終回不了頭了。

紅衣女子終于悠然長嘆道:“這你不能怪我,男人本不可靠。”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殺蕭莫離的手,她似乎還能感覺到這只冰冷的手掐住蕭莫離脖子時的溫度。蕭莫離的眼睛裏是那麽痛苦,那雙眼睛一直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樣子帶進地獄。

那種感覺很奇怪。

可這根根柔弱無骨的青蔥玉指還是掐了下去,蕭莫離的身體便沒有了溫度,永遠不會再有溫度。

似乎有一些傷悲,”蕭莫離畢竟對我還是很好的,算是個不錯的男人。”

蘭葉女咬住顫抖的唇,對紅衣女子近乎于夢呓的言語充耳未聞,沉聲道:“你跟了血魔七年。”

紅衣女子道:“是,你怎麽會知道!。”

蘭葉女道,“在他身邊,你居然可以活的這麽久。”

紅衣女子淡笑,“七年,我該感激他。”

蘭葉女怔了怔,随即放聲大笑,可這笑聲比哭聲更難聽。

紅衣女子面無表情道:“你笑什麽?”

蘭葉女道:“我笑你天真。”

當年若不是命中劫數難逃撞見傳言中的地藏,她與蕭莫離,還有他們的女兒也就是眼前的紅衣女子,該是幸福的。

一個母親不到萬不得已如何肯舍去自己的孩子。

紅衣女子也笑了,“我本來已經死了,是官九救了我,我從小就死了爹娘,任人欺負使喚,從來沒有一個人拿我當人看,他教會我武功,讓我可以把那些不把我當人看的人踩在腳底下,即便他是要利用我,我又何嘗不是在利用他。”

蘭葉女眼裏有淚,心中有淚,喃喃道:“既如此,我便沒什麽可說了。”

紅衣女子道:“你應該說點什麽。”

蘭葉女道:“說什麽?”

紅衣女子道:“說臨死前的遺言。”

蘭葉女心頭一震,這竟是一個遍尋不見的女兒與親生母親間的對話。蘭葉女落下淚,輕輕道:“你年紀這麽輕就如此健忘,我剛剛已經說過了。”

紅衣女子道:“除了和蕭莫離埋在一起就沒有別的?”

蘭葉女搖頭,“沒有了,被展昭誤打誤撞帶來這裏,我已經在你眼皮子底下多活了五天。”這五天,是最快樂,不用背負內心的折磨,又可以知道自己失而複得的女兒就在身邊,還活着。

這邊夠了,有的人,一輩子受的苦太多,她反而要的就不多了。因為她知道滿足,并且很容易就會滿足。

紅衣女子道:“好,我成全你。”

蘭葉女微笑,笑得痛苦都隐在疤痕之下,淡淡道:“謝謝。”

紅衣女子聞得後竟是一愣,這兩個字于他而言竟是那麽陌生,她從未對誰說過謝謝,也沒有人對她說謝謝。從小受盡欺淩冷眼,沒有人對她好,為了那個改變她一生的血魔,她就要再親手殺掉危難中肯對她伸出援手的蕭莫離和蘭葉女。

她并非毫無知覺,只是她已學會化解痛苦。

這個女人,因着自己答應将她的屍骨與同樣死在自己手上的丈夫的屍骨埋在一起而說謝謝,紅衣女子聽得出她說謝謝的時候是凄婉哀傷的,卻是真誠的。

并且,沒有恨。

紅衣女子不懂,詫異道:“你該恨我,為什麽不恨?”

蘭葉女苦笑,卻沒有說什麽,她知道不論是哪個女人危難時丢下孩子,她都沒有資格再對這個孩子帶給她的任何傷害懷恨在心。

生而不養,本是對一個孩子最大的殘忍。

如今,蘭葉女已經老了,不再是昔日的無殇美人,不光是皮膚和眼睛,就連她的心也老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活的快活潇灑的小姑娘了。

既然生而不養,又何必再要這孩子背負更多的悔恨自責。

蘭葉女只是笑了笑,輕而溫柔的說道:“動手吧。”

她本已活夠了,只是沒有勇氣了斷。

紅衣女子似乎猶豫了一下,終于緩緩擡起了手,她的手指修長而美麗,泛着年輕的緊韌光澤,她如玉般光滑白皙的手腕上是紅的像血一樣的珠串。

——曼珠沙華。

展昭猶坐在屋子裏,便有衙役慌忙來報,蘭葉女死了,喉間嵌着一枚血紅的珠子,紅衣女子牢房的門來着,人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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