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戰争

這一戰,打了整整三十三天。

一月二十八日,日軍突襲駐守上海閘北的十九路軍,蔡廷锴和蔣光鼐奮起抵抗。炮彈炸響的那一刻開始,一切都改變了。

閘北的仗打得很兇,整個閘北區幾乎被夷為平地,斷牆殘垣都不如屍體堆積得高。死了一批人,就鑄成人牆,繼續打。

閘北的老百姓都往外頭跑,都想跑進外國租界裏,尤其是英法美租界內外國人聚集的地區,畢竟日本人還不能公開打死外國人。

但外國駐軍把老百姓無情地攔截在外,甚至也開槍示警。

楚門到處奔波,走訪英法美領事館,請求他們出力庇護中國的老百姓。他連續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回來後疲倦得胡子渣都冒出來了。

一些百姓朝江家別墅跑來尋求保護。江家別墅位于法租界內,離法國領事館不遠,周邊都是有頭有臉的大官或者外國使節,因此在這樣的混亂中成為了沙漠綠洲。

楚門和桑桑以及江勝彪商量了一下,決定開放江家別墅。把幾千江海幫弟子和一些老百姓都收容進來。江家寬闊的草地和花園裏搭起了密密麻麻的簡易帳篷,供大家留宿。不過楚門讓一小群子弟圍繞着別墅,不讓桑桑受到騷擾。

其實這個時候了,桑桑就算沒有受到任何騷擾,也寝食不安了。雖然別墅裏幹淨明亮,但一眼望到外面都是摩肩接踵的難民,這副情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戰亂了,事變了。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最希望在這之前做什麽事?最希望和什麽人在一起?

桑桑有自己的答案。

可安清牧呢?

桑桑沒法不想到他。

一周前她還很恨他,可是戰火一起,她心裏的恨突然消融了一大半。

聽着閘北方向傳來的沒日沒夜的槍炮聲,她總是想起安清牧那天的話,“如果我明天就戰死沙場,你還會拒絕我嗎?”

如果,安清牧真的一去不回頭了,她還不肯原諒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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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心裏很不是滋味,五味雜陳。

她開始意識到,那天的安清牧,心裏一定承受了許多許多的壓力,無法讓她理解的壓力。無論他再怎麽優秀,他都是個人。他一定已經預料到了可能會發生這樣的浩劫,而他無力阻止,卻必須要拼力去延緩浩劫。所以他一定感到了無望和孤獨。

所以他一向堅韌的神經,才會在酒精的作用下崩潰。

其實她知道他想占有她很久很久了。

他只是一直在忍耐。

他或許以為他可以一直忍耐下去,可他畢竟是個人。

是人就有缺點,他唯一的缺點,也許就是愛錯人了。

仗剛開始打,桑桑就開始琢磨以後該如何看待安清牧。

可随着打仗的日子一天天下去,死傷不斷地增加,桑桑越來越恐慌不安。她開始徹夜失眠,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了,深夜一聲槍響也會驚醒她。于是她只好坐起來,裹着被子睜眼到天亮。

這段時間裏,楚門并沒有陪她一起睡。楚門一直在別墅的草地和花園裏,陪着所有的難民,照應他們的飲食起居,同時還要和外交使節斡旋。

桑桑一個人熬過漫漫長夜,害怕頭頂上随時丢下來一枚炮彈,然後就一切完結了。

這時,她已經感覺不到恨了;她甚至開始擔心安清牧會不會有事。

他說過,他不會再回來了。

每次想起老付轉達的話,桑桑無比難過。

三十三天,足以摧毀一座城市幾百年的歷史。

昔日繁華昌盛,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上海灘,轉眼就變得滿目瘡痍。就像一個原先活色生香的漂亮女人,突然被人吸光了所有的青春,一夜憔悴衰老。

幾百年裏,辛辛苦苦修建起來的美麗洋樓,擺滿高檔貨品的百貨公司,還有石庫門裏逐漸豐裕的小日子,統統被毀滅了。

打仗的第四天,桑桑不顧楚門的阻攔,跑到百樂門去看了看,發現幾乎人去樓空。

百樂門也位于租界內,雖然并沒有遭受槍炮的襲擊,但一場殘酷的戰争,是溫香軟玉的百樂門根本無力抵抗的。百樂門的存在,是揮金如土生活的象征。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還攀比什麽奢侈等級。

何況百樂門的許多舞女,都是外地來的。戰火一起,她們大多收拾了細軟,跑回偏遠鄉村去了。

沒有了美女和人氣,也沒有銀錢叮當響的百樂門,一下子變得十分凄涼。死氣沉沉像個空棺材。

金露露和六小姐清揚卻都沒有走,帶着少數舞女決定投奔江家去。桑桑心裏倍感安慰:她們早就不缺錢了,而是留給她最後的希望。

令她最感到意外的是,清揚居然已經懷孕了。

一向苗條婉約的清揚,居然步履略微蹒跚,小腹微微隆起。

“清揚,你……”桑桑十分驚訝,看看她又看看扶着清揚下樓來的小全,自然什麽都明白了。

反而是小全很不好意思,低下了頭,臉紅到耳根,似乎自己做了很見不得人的事。

可是桑桑卻說,“很好很好,等這場仗打完了,你們就趕緊去領個證吧。”

她又走到小全面前,動情地說,“從我們第一天認識開始,你一直像個親哥哥一樣照顧我,救我的命,你為我做的一切,根本不是區區一個保镖可以替代的。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麽報答你,可是如今,我算是問心無愧了——我要做你孩子的幹媽,給他買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讓他過得像個大少爺。”

“實在不敢當。”小全更緊張不安了。

清揚瞥了他一眼,嘆氣說,“咳,他本來以為做牛做馬就可以報答你對他的好了;結果還把我給拐去了,欠的債更多了。”

“哈哈哈……”在場的人忍不住大笑起來。一場打趣令人暫時忘卻了外面的槍炮。

日子并沒有因為身處特權階層就高枕無憂。盡管江家已經有足夠的實力庇護其他難民,但整個世界被破壞,是無力抗争的事實。

即使不會面臨死亡的威脅,但一切正常的運轉都因為戰争而中斷打亂了。

打仗打了越一個星期以後,幾乎所有的人都面臨缺吃少穿的生活問題了。

米面蔬菜水果肉類,包括煤炭都嚴重缺乏。以往的市井熱鬧一去不返,沒有人賣,自然沒法買。

江家的夥食标準直線下降。原先一頓飯至少三個肉菜,如今連一個肉菜都保證不了,後來連蔬菜都變得稀少。

可是桑桑只是對焦慮的楚門說,“沒關系,前段日子油水太多了,現在少吃點剛好減肥。”

“你又不胖。”楚門很自責。

他不僅要照顧桑桑,還要給暫留江家的大批難民日常飲食供給,但如今卻已經到了一個有錢也買不到食物的階段了。

幸好楚門還有法租界領事館這樣一個後盾。他再三地向安德魯大使提出要求,才得到了一些食物的補充,勉強保證江家上下和收容的難民不餓死。

清閑又無奈的桑桑,聽槍炮聲聽到麻木了以後,經常抱膝窩在沙發上,怔怔地望着窗外銷煙彌漫的灰色天空。

此時此刻,是她一輩子都沒法預料的吧。

亂世繁華居然如煙雲般,消散得如此之快。

短短的一年不到,她經歷了兩次穿越,從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普通女高中生,變成了上海灘第一青幫的少夫人,又掌管了第一銷金娛樂場所百樂門,還協助夫君由黑洗白,不僅發展了醫藥産業,還鬥敗了老外,占領了煙草市場。

這大半年裏,她賺到了十輩子都花不完的銀元;奇珍異寶都是信手拈來的玩具;沒考過英語四級沒參加高考也能和洋鬼子們吃飯喝茶座上賓;關鍵時還能慫恿工人們玩點事變。

可惜,一場戰争,讓一切都顯得像黃粱一夢似的。

如果讓她醒來之前,還能滿足一個願望,那麽她希望安清牧不要死,所有在這個時代裏她認識的朋友、家人、好人,都不要死。

你死了嗎,安清牧?

一切希望在一天天的炮火中被灼燒、成灰。

當希望已經太渺茫,人會被迫接受事實。

可好歹讓人知道是個什麽樣的事實吧。

三十三天,桑桑沒有十九路軍的消息,沒有安清牧的消息。人們議論紛紛,道聽途說,聽說十九路軍上網慘重,聽說全軍覆沒,聽說日本人要占領整個上海,聽說什麽什麽什麽。

南京國民政府四處求外國人,才終于換來了一個停戰協定。說到底,其實也是英法美等國覺得日本人太有野心了,完全會妨礙到其他國家利益,所以終于出面幹涉了。

英國率先增援兵力到了上海,然後是美國。國際幹涉讓日本人感到了壓力,何況十九路軍十分頑強,短期攻不下。終于,第三十四天,戰争停止了。

可是世界早已殘缺不全了。就像閘北滿大街的殘骸。

“你別去了。我一個人去十九路軍那裏看看就行。”楚門說。

可是桑桑堅持要去。

“我知道你想見到安清牧好不好。”楚門天真地說,他至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前一段時間,從解救桑桑到罷工和建立煙草廠,楚門和安清牧的配合十分默契,讓他開始欣賞這個情敵。

“我知道你想見到他,可是萬一——”楚門說不下去了,“我怕你會受到驚吓。”

桑桑被這句話刺激到了,更堅持要去。

十九路軍的确傷亡慘重。

桑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可能會面對怎樣的嚴酷現實。可真的看到了那麽可怕的場景,她還是被驚吓到了。

一條又一條的小巷裏,到處是人體殘骸。所有的士兵服飾都類似,面目全非,桑桑一想到這中間可能就有安清牧的手或者腳什麽的部位,她的胃就痙攣起來。

好不容易找到了十九路軍的司令部,也是一片狼藉,蔡廷锴和蔣光鼐都在和日軍談判,醫生和護士人手嚴重缺乏。桑桑和楚門一個挨一個地問,才問到安清牧可能在哪間破屋子裏躺着。

甚至到他們找到了安清牧,都不敢确定他是死是活。

他只是,安靜地躺着。蒼白而清秀的臉早已被炮灰抹得污髒,頭發亂蓬蓬的,軍服破破爛爛,血跡斑斑。他的胳膊和腿上都綁着繃帶,滲着殷紅的血跡。

楚門和桑桑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在害怕什麽。還是楚門鼓起勇氣走上去,輕輕地叫,“安清牧?安清牧?還活着嗎?”

安清牧睜開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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