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療養所

安清牧睜開了眼睛。

一看到楚門就站在他身邊,他立刻緊張起來,已經極度疲憊的身體一緊繃,從床鋪上彈了起來。

“你們來幹什麽?”他沉着臉。肌肉因為突然的緊繃拉扯開了,疼痛讓他咧了咧嘴,下意識地扶住了自己的胳膊。

“我們來找你。”楚門傻乎乎地說,還關心地問,“你的傷怎麽樣?嚴重嗎?”

安清牧搖搖頭,眼中閃過複雜的愧疚和感激。站在楚門身後的桑桑也一樣。

“一顆炮彈在我附近炸開,有個十九路軍的士兵把我推進了臨時挖的戰壕裏。他,犧牲了。而我只是受了些傷。”他望了一眼桑桑,低下了頭,“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突然把桑桑已經消散了很久的情緒激發出來了。

“楚門,不如你先去看看咱們藥店庫存還有沒有藥品可以先送到這裏來。”她說。

“好。”楚門拔腿就走,心裏惦記的都是外面死傷嚴重的十九路軍,完全沒想其他的。

他一走,安清牧更加覺得尴尬了,“我——”

“你不用再說對不起。”桑桑說,“可我也沒法說原諒你。我只是希望楚門不要再因此受傷了。還有,別再惦記我了,找個好女人娶了吧。”

說完她轉身就走。

“桑桑,”安清牧叫道,“我這輩子,永遠不會再喝一滴酒;永遠不會再做任何傷害你的事。如果我還傷害到你,即使你不開槍,我也會朝自己開槍的。我不想做這麽卑鄙的男人。可是,”他停頓了一下,

“不要逼我娶別人,允許我還是獨自喜歡你吧。”

戰後的恢複沖淡了一切。已經經歷過一次世界末日的人們,還糾結什麽得失呢。那些恩恩怨怨,都在昨日光影裏模糊了。

何況,戰争的陰影并沒有徹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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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國民政府和英法美三國外交使節的努力,日本和國民政府簽訂了停戰協定,卻是以其他不平等條件來換取的和平。

日本人加大了停駐上海的兵力;而十九路軍卻被調到福建去了。

偌大的上海灘,看似強盛堅實,其實只剩下了可憐的國際面子。中國軍隊實力被大大減弱,而取代外國的綜合軍力平衡,一旦再次爆發戰争,吃虧的是誰不言而喻了。

百樂門的生意可以複蘇。因為依然有大批達官貴人留在上海,他們需要生活,需要娛樂。這是為什麽戰後一個月,上海灘大大小小的舞廳又紛紛開放的原因。而且客人的層次更加複雜,包括了各國老外。

可是桑桑考慮了良久,卻提出延遲百樂門的複蘇開張,而是把百樂門改作傷兵休養所。

“少賺幾個錢有什麽關系。”她對楚門說,“打仗時有錢也買不到食物,非常階段錢都是玻璃渣子。”

楚門很贊同,“十九路軍的許多傷兵恐怕會落下嚴重的殘疾,他們是為了保護我們才犧牲的,我們理應出力。”

十九路軍的司令蔡廷锴和總指揮蔣光鼐十分感激江家。他們也舍不得離開上海,可惜軍令如山。他們和許多士兵都親如兄弟,留下老弱傷殘很過意不去,但有江家的照顧,他們才能安心離開。

而安清牧,拖着受傷的腿去為兩位将軍和十九路軍送行。男人不落淚,但凝重的訣別,猶如易水辭行的一幕,令人動容。

回來後,他在楚門的堅持下,才住進了百樂門療養所。

他的腿感染發炎了。

楚門很着急,到處找藥給他用,天天在桑桑面前叨咕,“他那麽好的一個軍人,如果傷殘了,下半輩子怎麽過啊。只是感染而已,及時用藥會好起來的,千萬不能拖着不治。”

楚門對安清牧的上心,讓桑桑百感交集。

他是個多麽純真善良又寬宏的男人,即使是自己的情敵,只要令他真的欽佩了對方,他都可以放下過去的一切成見,推心置腹地對待他,照顧他。

桑桑忽然覺得,如果這個時代沒有自己,或許這兩個男人真的能從敵人變成生死之交。

有一天,楚門興沖沖地跑到百樂門,把幾片藥片交給安清牧。

“這什麽?”安清牧問,“怎麽和消炎片不一樣?”

“這是止痛片。”楚門說,“從一個德國醫生那裏弄來的。”

安清牧推開了他的手,“不吃,謝謝。”

“為什麽?”

“清醒好過麻醉。”安清牧說。

楚門大惑不解。

桑桑換下了豔麗的絲綢旗袍,收起了貂皮大衣和披肩,換上了素淨的棉布夾棉旗袍;把金銀珠寶首飾也都收藏起來,只是挽了簡單的發髻,插一支珍珠簪子。

她盡量不化妝,每天來回奔波于各個教會醫院和百樂門,希望讓那些遺留下來療養的傷兵得到最好的治療和待遇。

她不言不語,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像一縷清風吹進了戰争後遺症的士兵心裏。

起初,因為老蔣對十九路軍的不仁不義,以及關鍵時刻退縮的消極政策,令這些受傷的士兵變得憤世嫉俗。疼痛和失望讓他們成天罵娘罵街,覺得自己一生被毀了,被欺騙了。

桑桑很無助地站在一群大男人旁邊,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們開解他們。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去勸阻他們,可是她會盡力去熬一些好喝的肉湯給他們增加營養,努力弄些更好的藥品和治療設備來。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士兵們漸漸安靜和乖順下來。

每當她嬌小的身影出現在百樂門,原先還在粗魯大笑的士兵們立刻壓低了嗓門,或者停止了不雅的讨論,只是用帶着崇敬和溫柔的眼神環繞着她,看着她忙碌地走來走去,指點這裏那裏該怎麽做。素白的衣裙輕盈地晃動着,像一朵清潔的雛菊,開放在斷磚碎瓦的戰後土地上。

後來有護士告訴她,晚上士兵們在就寝前議論她,說她有國母風範;說不為了老蔣,就算只為了她這樣的女人去浴血奮戰,也無怨無悔。

桑桑聽了淡淡一笑,說,“他們真的很不容易,為了保護我們付出那麽多。我們對他們好一點是應該的,哪怕他們有怨言,我們也該忍耐一下。”

因為把百樂門改成了臨時療養所,原先留下來的舞女也轉做了義工和護工。舞女并非都是貪慕虛榮的人,何況經歷這場戰争,她們也深刻感受到國難當頭是怎樣一種境況。

和桑桑一樣,她們也換成了素淨的旗袍或者護士服,盡量學着好好照顧傷兵。偶爾難免流露出打情罵俏的風情來,倒也眉來眼去的,促成了好幾對,紛紛商量着等傷養好了,一起回鄉下過與世無争的日子去。

百樂門變成療養所,把許多揮金如土的常客都趕到別的舞廳去了。但百樂門療養所在社會上造成了巨大的影響,許多報社都趕來采訪報道,把江家和桑桑的慈善事業廣為宣傳,再一次名聲大振。

有些常客也好奇地跑回來看熱鬧了。一些達官貴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看到江家在這個時候能挺身而出做慈善,自己還過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太說不過去,于是陸續加入了桑桑的百樂門療養所,幫助募捐、分配食物、購買藥品。這些人的得力援助,令桑桑如虎添翼。

最後在南京的老蔣和宋國母都聽說了桑桑的百樂門療養所,覺得面子上實在挂不住。但老蔣的确舍不得錢,幹脆給她頒發了一個愛國勳章,算是褒獎,還要讓她親自去一趟南京總統府參加頒獎儀式。

聽說在頒獎儀式上,還可以和老蔣和國母一起合影。桑桑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心情。說激動吧,自己一個二十一世紀的人,和兩個已故的民國大腕拍照,将來如果回去了,好像也沒什麽值得炫耀的,說不得還會吓到人。可要說不在乎吧,畢竟那可是老蔣啊老蔣啊老蔣啊,還有國母——當然,是舊時代的國母。

百樂門療養所的努力和振奮,讓整個上海灘都感受到了重建和繼續生活下去的希望。市政府把百樂門當做慈善典範大肆鼓吹,希望能幫助經歷戰火的人們盡快走出悲傷和絕望的情緒。

在每日看護士兵的忙碌中,桑桑的心情也逐漸恢複,似乎有更多的勇氣看淡發生過的一切,并可以原諒需要她原諒的人。

可是安清牧依然生活在自己的陰影中。他變得冰冷、壓抑和消沉。以至于桑桑覺得她需要對他說些什麽,可是她不能也不敢。原諒的背後是什麽,她不敢去想。

她只是盡力讓自己更加忙碌,更加振奮,來營造一個欣欣向榮的療養所,希望這種氛圍最終能化解一切,雲淡風輕。

有一天,她在一鍋氣味複雜的中藥湯劑前暈倒了。護士和舞女們吓壞了,趕緊把她送到了聖瑪利亞天主教醫院,通知了楚門。

當桑桑醒來的時候,她看到一個外國護士的臉,碧藍的眼睛裏閃着友善和關切。她用生硬的中文說,

“少夫人,恭喜你,你懷孕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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