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

姜煥吃完面,睡完午覺,去後院折騰。

宣昶整理東西,他的藏品陸續送來。南面廂房做成書房,博古架和書桌上都可以擺放。

姜煥抱着手臂靠門上看,主要是書,書之外有壽山石青田石之類石頭,有文房和臂擱,有玉器,有瓷器,還有珍珠瑪瑙水晶做的盆景。

“有沒有跟那個壽陽王有關的?”

他懶洋洋地,象只吃飽喝足的猛獸,找點事打發時間。

宣昶望他的手,他舉起手看過那片逆鱗,“除開這個。”

宣昶拉開一個抽屜,丢出一沓拓本,“你對壽陽王有興趣,就自己看吧。”

這一邊宣昶整理他的書櫃,另一邊姜煥掃眼書房,堂而皇之在書桌前坐下,整個人靠在太師椅裏,腿搭在書桌邊上。

宣昶看了他一眼,但沒對他的姿勢說什麽。

書房大得能容下幾面書櫃,博古架,書桌椅子,和窗下的羅漢床。他們各幹各的,兩邊互不打擾。

拓本多是碑拓,來源于江南地區的宣王祠。白字黑底的叫墨拓,這種白字紅底的叫朱拓。

拓本的做法是将紙打濕,蒙在石碑上,用軟槌把紙打入字的凹槽,再均勻上墨或者朱砂,揭下後就成拓本。

姜煥大略看過,有些字捧着手機邊看邊查。

看完問,“所以他的名字被侄子挖了?”

宣昶在羅漢床上坐下,見他舉着幾張碑拓,提到壽陽王名字的,都只剩一個衛的姓氏,諱後接的名無一例外被鑿掉了。

宣昶笑,“當前公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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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煥走到他面前,“你當是周總理答記者問?我問的是你,不是公認。”

宣昶答,“是。”

姜煥啧啧感嘆,“大工程,容不得親叔叔留名。究竟什麽仇什麽恨,只能等那個壽陽王墳被挖才知道了。”

宣昶放下手裏的物件,“你到底想問什麽。”

姜煥雙手按在羅漢床邊緣和小桌上,把宣昶圈在懷裏,“老劉暗示我你挖了別人的墳,搶了陪葬,這種缺德事你究竟幹沒幹?”

宣昶一笑,“沒幹。”

姜煥心中早有盤算,宣昶這付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做派,說他去盜墓,姜煥是不信的。

他至多是個銷贓,更有可能的情況,他就是個白手套,借買賣文物幫人洗錢。

姜煥一個快死的人,不必管和他在一起有沒有後患,只要确定宣昶這雙手大致幹淨,沒在這些生意裏沾過血就行了。

姜煥得到答案,不在書房再待,溜達出去。

到五點,宣昶聽見他在院子裏叫,“喂。”

随便得不能再随便的叫法,宣昶還真被他叫出來了。

外面正是夕照,日光消失前最後那麽十幾分锺,烈得刺眼。

宣昶走到書房外的游廊上,用手擋了擋眼睛,姜煥就站着看他。

春到了春末,北京暖起來了,姜煥敢穿T恤長褲拖鞋,宣昶日常也把外套去掉。白襯衫,黑西褲,姿态挺拔,略顯瘦削,合身的衣物到他身上都有寬松效果。

他抱過這個人,這具身體,有一說一,條件已經非常好了。腰細腿長,而且不是那種皮包骨頭,瘦但是松垮的手感,宣昶這個年紀,腰身依然緊實,繃緊時能摸到平整皮膚下的肌肉。

有人說牡丹花下死,這輩子就值了。但他睡過宣昶,反而不想死。

姜煥沒說話,宣昶走到他面前,帶一點縱容,“怎麽了?”

姜煥這才掃一眼屋頂,把後院翻出的梯子架上,宣布,“今晚,陪我看月亮。”

春分那天是陰歷十五,夜裏的圓月姜煥根本沒看見,他就顧得上睡宣昶來着。

今天想起看月亮,月亮早就不圓了。

宣昶在院子裏看他放了黑膠唱片機,拎着兩瓶酒爬上屋頂,唱片機和酒都是酒吧順來的。

上了屋頂,他朝宣昶伸手,宣昶由着他,也爬上去,讓他拉到身邊躺下。

房子不高,屋頂加固過,隐隐約約能聽見下面的音樂。

姜煥遞酒給他,四十一度的威士忌,就這麽對瓶乾喝。

宣昶沒有動姜煥帶給他那瓶,酒就放在瓦片上。

姜煥好象需要一些酒精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

他假裝輕松地問宣昶,“你的前男友……舊相好,老姘頭,不管他在你心裏算什麽……死了沒?”

那雙眼睛,夜裏灼灼反光,卻非要裝成一雙醉眼。

宣昶頭一次不知道怎麽答他。

他可以遮掩過去,編個故事。但在這樣不圓滿但明朗的夜晚,宣昶不會對他編故事。

他說,“都是過去的事了。”

姜煥“哈”一聲,坐起身來。宣昶感覺得到他的憤怒,控制不住的火在燃燒。

宣昶看了他一會兒,摟住姜煥,輕輕拍他的背。

姜煥咬住牙,好一陣才平複。

宣昶的眼睛一直望着他,象月夜的海水,“現在只有你。”

姜煥卻抓緊他的手臂,手像鐵鉗,緊到宣昶都感到幾絲痛。

怎麽能不恨,他不是第一個遇見宣昶的。沒有幾個月就要死,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宣昶當然還能往下找,換個酒吧,和下一個人一夜情。

宣昶會如對他一樣對下一個人,想一想都象刀刺心口那麽疼。

他以往從沒這麽嫉妒一個不認識的死人過,因為他以往沒遇到宣昶。

他以往也不信一見鐘情,不信他會為一個人要死要活。

還是宣昶先看向被姜煥抓住的手,姜煥才跟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他立即把手松開,可掐得太用力,手勁太大,借着月光都能看見,宣昶的手臂上紅了一片。

他一瞬間面露茫然,除開在床上你情我願的暴力戲碼,他還沒在任何暧昧對象身上留過印子。

不管哪一世的姜煥,都是這類五官深刻,帶着桀骜的長相,茫然神色軟化了棱角。

他在感情上最厭煩強求,不知自己幾天之間,哪來這樣強烈的執念。滿心多疑,理智上不信任宣昶,可感情上早就一頭紮下去,九匹馬都拉不回。

宣昶卻不奇怪,他抽出手,攬住姜煥,還是一下下撫他的背。

他知道,縱使身軀變了,面目全非,記憶不在,這個魂魄仍然是姜煥。

到最後姜煥喝醉,只剩宣昶獨自照月亮。

到這個點,北京城終于安靜。道路通暢,街道與樓房都空蕩下來,高樓的玻璃牆面如海面反射月光。

他看着靠他肩頭睡過去的人,想起許多年前,有一次姜煥拉他出海看鲛人。

姜煥自負不是凡人,變出一片舢板就敢出海。念着“南海之國有鲛人焉”,在南海上飄蕩幾晝夜,遇見暴雨狂風,連避水訣都是宣昶施的。

姜煥興致勃勃地在掌心生出一小團火,海上孤舟,雨水如潑,借一點星火引路。小船被天風海浪推向深海,一路經過鯨鲵,經過海蜃,卻沒找到鲛人。

最後一夜姜煥睡過去,他當時身上有傷,偏不好好休息,到海上晃了幾天幾夜才睡着。那時的海上風雨停歇,月光粼粼的水面如同明鏡。一個小鲛人冒出頭,打碎月鏡,好奇又害怕地游近,趴在小船邊緣。

宣昶看姜煥呼呼大睡,沒叫醒他,對那小鲛人做了個“噓”的動作。

小鲛人手臂和頭發都濕漉漉的,對他乖巧點頭,幾滴海水就濺上船。

前塵往事已是前塵,午夜十二點多,宣昶下了梯子。

在能身體力行的事上,他還是很身體力行的。

重新落地,宣昶看看身上,幾處污痕都是瓦片上的灰塵。

要是送去幹洗洗不掉,還得用上法術。

宣昶站在院中,掌心向上,左手擡起。姜煥從屋頂浮起,緩緩下降,離地僅有尺餘。宣昶再看眼卧室,酒醉的人就不知不覺,維持躺姿浮進卧室,落在床上。

宣昶一笑,輕聲說,“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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