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

第二天早上,宣昶自動自發走進廚房,開火燒水。

水霧上升,窗口天色還是清晨,陽光照在身上還是涼的。

街道上已經車水馬龍,胡同裏也有人聲鳥叫,院子裏日照草木,還是寧靜閑遐的時光。

廚房門外是游廊,游廊繞着院子。一只蝴蝶輕巧地飛進游廊檐下,轉入廚房,纖細的翅膀上微光閃铄,在白天也如披着月光。

宣昶轉過身,關了火,轉向那只蝴蝶。

寬敞的廚房裏,蝴蝶的影子漫開,化成一個月光般的虛影。

宣昶扯一張廚房紙,擦了擦手。

化出的人影無疑是個美人,二十七八近三十的模樣,頭發烏黑微卷,用一支圓珠筆當作發簪挽起,沒有化妝,卻象淡極始知花更豔,平靜松散中見妩媚。

紙蝶上寄法力尋人,尋到了就幻化身姿相見。她環顧四周,沒想到自己到了一間廚房裏。再看宣昶衣袖折起,顯然在下廚,更是微現訝異之色。

過了片刻,她才莞爾一笑,“星星跑回來一哭,我就知道是一場誤會。本來想昨晚上門拜訪,沒想到臨時加班眈誤了。該有一千年不見了吧。”

武星星是只小狐貍,尾巴只有一條,只活了二十多歲。

北京是首都,現代的“王城”,許多大妖受王氣吸引來此。能在這我行我素的小妖,都有長輩就近庇護。

眼前這一位看上去只能做她姐姐,實際上卻是祖了不知道多少輩的祖奶奶。

那天下午,小狐貍被宣昶一吓,吓回原型,又記得宣昶說什麽“精氣”。他不是妖怪,修道有成,正所謂“上士舉形昇虛,謂之天仙;中士游於名山,謂之地仙”。他在人間可以稱一聲地仙,要精氣做什麽?除非是……要行邪門的采補之術,害那個凡人性命!

武星星情急之下,四爪如飛,竄進祖奶奶公司的大樓,撲進她懷裏。前言不搭後語,開始哭京城裏有地仙快入魔了,哭了半小時,毛都濕成一绺绺的,還打起嗝。

祖奶奶弄清前因後果,安慰了她幾句。又看她的情緒實在不适合勉強化人,就要秘書帶她去寵物沙龍洗個澡做個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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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還很驚訝,“武總,您的狗什麽時候來的?怎麽進來的?還弄濕了?”

自家孩子受了驚吓,肯定要找別家家長。

所以方才見面寒喧,便将一別多少年點了出來——活太長的人與妖怪都有默契,不要随便揭別人別妖的老底。

她這一說破,意在提醒宣昶,你我上次見面已是一千多年前,你都近兩千歲了,還欺負小孩子。

宣昶卻一笑,不緊不慢回敬道,“上次偶遇,還是永徽年間。”

永徽是李治的第一個年號,美人一怔,她曾做過人間一場大夢,這年號聽着恍如隔世。

沒揭宣昶老底,反倒被宣昶先揭了老底。

她一想,也難怪宣昶動怒,星星天資雖高,道行太淺,算人只算得到三世內,哪能知道宣昶和他那位的前因後果。

俗話說,睡人道侶,天打雷劈。宣昶剛把人找回來,星星就想要人家精氣。

畢竟是自家孩子理虧,雖然沒有惡念。她展顏又笑,“宣先生,再來認識一次吧,我是武新月。”

宣昶眉頭一動,她是心月狐,名字叫心月?未免太直白淺顯。

武新月搖頭,“新生的新,一彎新月。昨日種種昨日死。”她又說,“我開了一家公司,在做獨立策展人。眼下正籌備一個漢代日常生活展,就在國博,如有興趣,還請屆時光臨指教。”

武新月只是客套,宣昶也颔首,“一定。”

她身影漸消,宣昶開火煮完面。

端着面去卧室,進門便微微皺眉,姜煥正躺在床上抽煙。

卧室沒裝煙霧探測器,他一條腿屈起,另一條腿放在床邊,這樣子太無法無天。那一刻宣昶自省,是不是找到姜煥以來,自己脾氣太好了,把他慣的。

他把碗放在床頭櫃上,姜煥還在吐煙,就被他扯走嘴裏的煙,吸了一口,夾在修長的指間,不打算還了。

姜煥正要刺他一句,我的口水那麽好吃?看到他衣袖還沒有放下,半遮半掩,昨晚留下的手印已經變成青痕。話說不出,搓搓手指,反而說了句,“……對不起。”

姜煥端起碗老實吃面,宣昶心情好了些,任半支煙在指間燃燒,抽完剩下幾口,神色一點點緩和下來。

他想起剛才武新月看見他的詫異,洗手做羹湯,有那麽值得大驚小怪嗎?她堂堂心月狐,還不是混到熬夜加班了。

姜煥吃完面,遞碗給宣昶,“你也會抽煙啊。”

宣昶說,“偶爾。”他把卧室門窗開了,散煙氣。

“今天做什麽?”

姜煥懶散地站起來,“看書學習。”

他開車去酒吧,昨天搜到了幾本書,今天要人送貨。

程斯思和易一又在酒吧裏,這兩人一看他同城快遞遞來的書:

《盜墓筆記》一套,《鬼吹燈》一套,最後《宣朝秘史》一本。

姜煥也在看那兩人,程斯思在這喝咖啡,勉強可以接受,易一在吧臺上吃一碗刀削面。

那碗面醋味重,辣油又香,聞着比宣昶煮的清湯寡水挂面誘人多了。

姜煥看了看,把打工的學生拎過來。

“我們還賣這個?”

學生還沒說話,易一把嘴裏的面嚼爛咽下去,“我借廚房做的。”

姜煥一想,行吧,看不出警花廚藝過硬。自己也坐到吧臺裏,倒了杯威士忌兌蘇打水,學習起《盜墓筆記》。

程斯思上來套瓷,“您現在才開始看這個啊。”

姜煥做個手勢,程斯思趕緊湊上來,姜煥說,“這不是,有人告訴我,你們宣叔叔是幹這行的。”

程斯思愣了愣,緩過來扶扶眼鏡,好歹替宣昶澄清,“這個吧,是真沒有。”

姜煥翻頁,“我知道,所以就看個熱鬧。”

看到中午,姜煥伸個懶腰,電話金主要求請客吃飯。

金主問,“想吃什麽?”

姜煥想着早上那沒滋沒味的面條,“烤鴨子。”

“去哪?”

姜煥想着全聚德還是便宜坊,實在不行四季民福大董也湊合。

程斯思眼睛一亮,在旁邊大聲感慨,“哎呀,我記得北京哪家剛評了米其林三星的,也有烤鴨。”

易一适時補上一句,“對,叫新榮記。”

姜煥問,“米其林三星要預訂吧?”

程斯思嘿嘿一笑,“這個您就別擔心了,小的我還是有一點關系的。”

就帶上這兩個拖油瓶,去吃烤鴨。

保時捷剛好坐四個人,程斯思坐上後座,小聲嘀咕,“我還說這車這麽騷包,到底是誰的,這品味……”

姜煥直接按喇叭,程斯思閉嘴,宣昶倒是露出幾分笑意。

要說程斯思确實有那麽一點關系,當天去吃就有包廂。

鴨子要烤八十分鐘,他們先點了別的菜吃。到烤鴨來的時候,早就聊得差不多了。

烤好的鴨子單獨片出一小盤,整整齊齊擺放硬幣大的八片酥皮,是鴨肚上最好的一塊,叫做一口酥。

程斯思早就兩眼放光,拿起手機,變換角度,一頓猛拍。

易一慢慢提起筷子,等他拍完,滿足欣賞,先蘸醬和細砂糖吃了一片。

他們開吃,這頓飯的金主卻沒怎麽動筷子。

宣昶好象只對最早上的一人一盅的湯有胃口,姜煥瞟他一眼,他略搖頭,看來是不怎麽吃油膩肥厚。

姜煥就也提起筷子,嘴裏說,“搶什麽搶什麽?”把兩個小輩的食都給搶了。

程斯思不敢抱怨,只能腹诽。易一坐在一旁悶聲吃,卻留意到姜煥吃完,宣昶遞了張紙巾給他。

易一埋下頭繼續吃,心裏卻想,此情此景,真是一如當年。 【但為君故,沈吟至今。】

到後來程斯思藏着小心思,點了四份餐後甜品。明知道除他以外的三個人,都不愛吃甜的。還裝作遺撼,嘴裏說着“怎麽你們都不吃,不要浪費”,喜滋滋全打包了。

飯後金主結賬,姜煥說去抽支煙。

這家餐館在寶格麗酒店裏,他走出酒店,外面是松樹竹子和灌木。午後有風,吹得樹影搖晃。

程斯思拎着打包袋上來,想了想又再解釋一遍,“那個,師……宣叔叔倒騰古玩那事吧,挺複雜的,但是準确說起來沒犯法。”

姜煥搭上他肩膀,把人拉過來,“你猜我看《盜墓筆記》的時候在想什麽?我在想,宣昶沒犯法沒挖人墳,他前男友挖沒挖?”

程斯思傾刻間轉了十幾個念頭,姜煥能套他一次話,總不能再套一次吧。他心想我該替師叔祖否認,說他根本沒前男友,還是先辯解他前男友就是你,沒挖人家墳啊。

下一秒,他看見姜煥盯着他,放開手,用說天氣不錯的口氣問,“我跟他前男友就那麽像?不光他覺得象,你們都覺得象。”

程斯思還沒想到怎麽答,姜煥摁滅煙頭,咬肌繃緊,那個笑就有些危險,“別急着說不是。就你們第一次見我那樣子,都快哭出來了,當我傻還是當我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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