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爸爸長得很漂亮。

這是我從小就覺得的事,雖然身邊的大人并不會誇贊一個男人長得“漂亮”,“漂亮”并不是常用來形容男人的詞語,而且熟悉的人也不會時常把長相如何挂在嘴邊。但我知道,我的爸爸,長得很漂亮。

小時候拍的為數不多的照片裏,我的每一次出鏡裏幾乎都有爸爸,要麽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合照,要麽是爸爸抱着我或者拉着我的手的照片。爸爸曾經笑着和我說,我還小的時候,有一個禮拜,我幾乎寸步不離他,甚至連他上廁所也要一起跟着。親戚們也會笑着調侃,這小娃真黏她爸爸!

爸爸很厲害——至少在我心裏,我是這麽覺得的,并且一直這麽覺得。

并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體格健壯,相反的,他很瘦、很高,在小小的我眼裏,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像一根筆直的竹竿似的,令人仰望。

我覺得他厲害,是因為他會彈吉他、會唱歌、會畫畫,會不少看起來、說起來都很厲害的東西,時常會說出很多我聽不懂的高深的話來。在以前的我眼裏,他幾乎無所不知,卻在面對孩子無休止的疑問好奇和騷擾中,會永遠耐心而溫柔地,充滿笑意和愛意。

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離開了我們——是心髒的問題。天生心律不齊,做過心髒支架,還有冠心病,一直以來又是體弱多病,光是生下一個我,大概也已經耗去了她大半的壽命。

所以說命運對她大概是公平的。她在二十歲光風霁月裏得到了一條小生命,也在兩年後,又失去了一條生命。

我啼哭着、哆嗦着來到這個世界,感受到的第一片柔軟不是來自父母的嘴唇,而是保溫箱的溫度。那之後,媽媽再也沒離開醫院。我快要到會走路的時候,走的第一段最長的距離,是病房的門口,到媽媽病床的距離。

不久,媽媽就躺在那病床上,也顫抖着、喘息着離開了這個世界。

有時候我在想,生命的延續或許是通過痛苦而達到的。我從痛苦之中孕育而生,仿若啼血般嘶吼禮贊着痛苦,又如行走刀尖般,見證與歷經着痛苦。

而我的媽媽,她到達痛苦的終點,在支付了最後一滴血的代價後,終歸是自由了。

但當時的我絕不這麽想。在我青春期的很長一段時間中,我都自顧自地認為,媽媽的死很大一部分是我造成的。

再小一些,例如上幼兒園的我、上小學的我,對此則是毫無觸動。

我的成長中,媽媽是缺席的。所以我在小時候就像冷血動物一樣旁觀着病床上的女人,轉而親密地纏繞在充當着“父親”與“母親”雙重角色的爸爸身上。

爸爸白天在一個小公司裏做文書工作,晚上則會去清吧或者酒吧一類的地方駐唱,賺外快。白天我有課,晚上有時候他會把我帶去,讓我躲在員工休息室之類的房間,也方便他看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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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而久之,那些地方的人有些就認識我了,他們人還不錯,偶爾和他們聊起爸爸的時候,他們都會笑着誇上幾句,只是有時候他們的笑容在五顏六色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奇怪。

上初二那年,我記得很清楚,我在學校裏拿到了校長表彰,正好又是爸爸的生日,我就藏着一份小心思,打算不事先告訴爸爸,而是偷偷去他駐唱的地方,等他下班給他一個驚喜。

我還從來沒近距離看過爸爸駐唱是怎麽樣子呢。

我見過他坐在靠窗小沙發裏撥吉他的樣子,陽光紛紛揚揚地灑在他身上和頭發上;我見過他抱着我睡在被窩裏,湊在我耳邊呢喃搖籃曲的樣子,他的側臉曲線很漂亮,要比學校裏那些女老師還要漂亮,卻又帶着一種獨特的屬于男性的氣質。

可我從來沒像個觀衆一樣看他駐唱。

我一直躲在那個隔音不好的小房間裏,也幸好隔音不行,我還能聽到些爸爸的歌聲。每次聽到時我都會臆想,在昏暗燈光下撥弦唱歌的爸爸,又會是怎樣的。

晚上了,我戴上帽子,大半個臉藏在帽檐之下,偷偷溜進酒吧。在那種陰暗而低調的燈光下,我看起來就和其他客人沒什麽兩樣,就是矮小了些——但沒人會在意的。

爸爸今晚穿着一身簡便舒适的衣服,襯得他更加年輕。他不說,或許沒有人能猜到他已經三十三歲了,也更不會有人猜到,坐在下面的那個初二女生,竟然會是他的女兒。

爸爸的臉在暧昧的燈光下變得晦暗不明,可他眼裏亮亮的、仿佛是淚光一般的光華,卻像那個臺子上的星星一樣,神秘卻讓人移不開眼。

他好像要比平時多了些什麽,又少了些什麽。當時的我不知道,如何思索也不會懂的。

他唱歌的時候,手指撫琴的動作、嘴唇開合的幅度、眼睫微垂掃過酒吧客人的樣子,都在宣告着什麽——

那是歌詞裏不曾含有的情愫和意味。

他唱了很久,我聽了很久。不知道這麽久,他有沒有發現偷偷觀察他的我,可我只覺得,在不知道多少首歌的時間裏,他變得越來越陌生。

他唱完,掌聲鼓動,給他的贊揚、捧場和調侃一個不少,而酒吧依然吵鬧。他收起自己的吉他,默默下了臺,我跟在他後面幾步開外的地方,看到有其他人也跟了上去。

那人很高大,步子邁得也大,簡直比我想要找爸爸用校長表彰來尋求誇獎來得還要心急。難不成他也有校長表彰要給爸爸看麽,我心想。

他很快追上了爸爸,爸爸好像認識他,扭頭便朝他笑了。那個男人很自然地就把手放在了爸爸的腰上,酒吧通道的燈亮着紅光,他們近乎親密的距離讓我有些疑惑。

這走廊也并不窄,不是麽?

我眼見着那人心急火燎地就把爸爸推着進了休息間,門阖上的時候,他都幾乎要把頭塞到爸爸的領口裏去了。

我慢慢停住腳步,心裏隐隐約約好像知道了些什麽,卻又說不上來。那種對真相的好奇和恐懼一下子交織在一起,把小小的我淹沒了。

我就維持着這個狀态,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門五步遠的地方,像個初學者做出來的半成品雕塑,呆板無神、傻裏傻氣。

鬼使神差地,那走廊的紅光驅使着好奇的貓緩緩步向房間的門,那門好像等待多時,适時地咧開了一條縫。

這只貓咪透過縫隙看到一室春光傾瀉而出。她的爸爸,那個她心目中無所不能的男人,卻穿着一條女式的紅色裙子,肩帶落下大半個肩膀,裙縫開到了大腿根,露出兩條長長的、白白的腿夾在那男人腰的兩側,不知是燈光效果還是裙子的反光,爸爸摟着男人的皮膚透着水淋淋的粉紅,他的臉上是她從來沒看見過的陶醉神情,那剛剛還唱着悲情歌詞的嘴裏,此刻流淌出的是破碎的詞句和喘息。

他們……在幹什麽?爸爸為什麽要穿那條紅色的裙子?男人,也可以穿裙子嗎?

我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也并不會改變這個事實。我像是做賊一般逃離了那片紅色燈光、紅色裙子、粉紅色皮膚。

紅色、紅色、都是紅色!我這才發現,在酒吧唱歌的爸爸,眼睛裏的神色,是一種叫做妖冶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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