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回了家,開着燈,就這麽維持着呆傻的樣子坐着,蜷縮着身體,手臂抱着膝蓋,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道這算是什麽事兒,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心情再去面對幾十分鐘後即将到家的爸爸。
耳邊死一般的寂靜一閃而過,門鎖輕輕發出了聲響。
“妮妮,爸爸回來啦。”他進了門柔聲喊了句,放東西的聲音、換鞋的聲音都是那麽輕柔,好像生怕吵醒了深夜熟睡的鄰居。
“都這麽晚了還開着燈幹嘛呢?作業做完了沒有啊?”他汲着拖鞋過來,坐到我旁邊,“喲,怎麽了,感覺心情不太好?”
我都不敢擡頭看他,整個人支支吾吾地,狼狽不堪。他好像皺了下眉:“妮妮,是不是學校出了什麽事?有人欺負你了?”
我這才看他,嘟哝着說:“沒有,學校沒有人欺負我,我還在學校拿到校長表彰了呢。”
爸爸看起來很高興,眉眼彎了起來,他說:“好啊,在哪呢,快給爸爸看看。”
我想到校長表彰就想到今晚偷偷去酒吧,想到偷偷去酒吧就想到那房間,當時的情景頓時就像一片影子似的覆蓋在我的視網膜上怎麽也消散不掉,心裏跟堵了口氣似的,抽不上來也咽不下去,難受得緊,一點也不想給他看了。我随口說:“放學校了,下次再帶回來給你看。”
“可以啊,”爸爸沒有懷疑,一邊脫外套一邊說,“難不成這就是你給我的生日禮物?哈哈,我們妮妮厲害了啊,居然能拿到校長表彰,那以後豈不是就清華北大随便挑了……哈哈。行了,你在這思考選哪個學校,爸爸先去洗澡了。”
我嗤笑一聲,卻擡眼看到了爸爸外套裏面的襯衫。我說:“爸爸,你……你的襯衫扣子都扣錯了。”
“啊?!”爸爸吃了一驚,低頭看自己的衣服,扒拉了一下有點尴尬地說,“還真是啊,這……嘿嘿,起床不認真,那我這天可真是丢人了,怪不得今天沒人給我鼓掌呢。”
怎麽沒人?我心想,明明很多。
而且你的扣子在唱歌的時候明明扣得好好的,是……在那之後換衣服一不小心扣錯的吧。
我哽咽一聲,調笑他:“人又老了一歲,連這麽簡單的扣子也能扣錯。”
“嘿,”爸爸啼笑皆非,笑着抄起沙發上一個枕頭朝我扔,“你這倒黴玩意兒說誰老呢?你老子我老了也是老當益壯……”
“行了行了,我的爸爸诶!”我連忙求饒。爸爸轉身去洗澡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了那扣錯的襯衫下還沾着汗濕的粉色,想到了他臉上像是剛哭過的微紅的眼眶,想到了他微腫的泛着紅色的嘴唇,心情複雜地把臉埋進臂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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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他還是我爸爸。
可是,我還是不由得好奇,他這樣已經多久了?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他怎麽能這樣?
不敢從爸爸那兒得到答案的我,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麽,第二天竟然又鬼使神差地偷偷去了他駐唱的地方。我覺得,多跟着他幾次,偷看他平時在做什麽,大概就能知道了吧。
我還是沒有和他說,依舊一身低調的打扮去了酒吧。
那個酒吧是一個小巷裏不打眼的存在,一溜的煙火氣熏染着門口的霓虹燈管,幽幽地發着好似夜貓瞳孔一般的光。
這兒不高檔,但是聚集了三教九流不少人,各個年齡段的和階層的都有,關于年齡的管制基本形同虛設,只要長得成熟些就能擺擺手進場,酒水也是混雜着奇怪液體的不正宗貨色——和價格很匹配。
我想不通爸爸怎麽還願意待在這種地方,賺外快也賺不了多少錢的話,幹脆就不要來受這份罪了啊。
酒吧扔滿煙頭和空酒瓶的門口,三四個文身小混混光着上身聚成一夥,一邊低聲說着什麽話,一邊眼神朝我四下瞟。我目不斜視,假裝沒看見似的進了酒吧。
讓我有些意外,居然碰上了班裏一個存在感很強的女生——是那種小群體裏帶頭的人,她長得成熟,小小年紀就一身社會氣,像模像樣地拎着酒杯正倚靠着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耳語。我伸手壓低了帽檐,從他們身邊走過,那個女生完全沒注意到我。
當然了,我能來,其他人也能來。只是我的目的單純,而一提到她們就永遠只能像提三俗笑話一樣,見不得光。
我找了個昏暗的角落,目光直直釘在那個低矮的臺子上——那兒空無一人。爸爸還在後臺準備,或許還要等一會兒。
我百無聊賴地瞧着那臺子背景布上挂的彩燈,暖黃色的、橘色的、白金色的,不同于太陽和星星,它們是明亮的,卻代表着晦暗,就像快捷酒店裏的那種燈光。
等了一會兒,酒吧裏人漸漸哄吵起來,爸爸上臺了。他這回不是一個人,好像還有個小樂隊給他伴奏。
爸爸穿着一件薄薄的米色針織衫,休閑的牛仔褲,懶散而随意地坐在一張高腳椅上,他一上臺,我就覺得整個酒吧都高檔了不少,他就像身處攝影棚等待拍寫真的大明星。
我看清了他身邊抱着貝斯的高個男人——是那天和爸爸在房間裏……的那個人。那天我沒仔細看他樣子,這回再看,發現他也長得不錯,有那種搖滾畫報上的感覺,但是比爸爸還是要差一點。
我可沒抱什麽成見,我在角落抱起手臂心想,這是單純陳述客觀事實,我現在就是一個明眼的偵探,試圖破解爸爸身上的謎題。
他們幾人一上臺,底下有人開始熱鬧地逗趣歡呼、起哄,也有些人在鼓掌,爸爸腼腆地笑了笑,抱着貝斯的男人随意撥了一下弦,音符透過插電的音箱蹦出來,烏壓壓的房間立刻安靜下來,只剩酒杯碰撞的清脆聲音。喧鬧聲一降低,連燈光都好像亮了些。
男人再次勾動手指,随後爸爸缱绻溫柔的聲音伴着後方的架子鼓響起了——像無數次曾經對我唱過的那樣——難道他對所有人都是這樣嗎?
歌是爸爸曾經給我介紹的爵士樂:
“Goodbye my love,
I'm goanna miss you,
When I go I promise to et
……”
爸爸唱英文歌也很好聽,我心想,他這麽厲害,應該有很多人喜歡他才對。
爸爸一邊唱着,一邊手裏不自覺用響指打節拍,還會偶爾和貝斯手對視交換眼神。不知道是不是我觀察得太刻意,我總覺得那個男人總是在有意無意地靠近爸爸——甚至到了暧昧的地步。可底下沒有一個人對此表示驚訝——難道在他們的世界裏這是很正常的事麽?
他唱得深情而投入,依然用他上次那種慵懶而妖冶的眼神掃視着聽衆,可我卻是聽着胸悶。我強迫自己忍着像是惡心的情緒聽下去,卻看到爸爸在唱到最後“The future's on illusion,Don't fall for empty vows”時,眼睛裏居然有點淚光,晶晶亮亮的,可是他卻還在笑着,然後在唱到“All we have is now”的時候再次和那個男人對視了一眼,一曲結束後垂下了眼睫,站起身朝下面鞠了一躬。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感覺,只是看到他這樣,我越發有一種複雜的不甘和羞辱。我眼前的東西開始扭曲,變成了光怪陸離的暗紅色景象,扭動、糾纏、揮之不去。
爸爸站着拿起了吉他準備再唱下一首,可我再也聽不下去了。只是一首,一首歌的時間而已,我的忍耐力就是這麽差勁。在目标的眼神和歌聲攻擊之下,我早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偵探身份。
這個熏滿麥芽味兒的暗夜小酒吧裏,一個小女孩就這麽悄然離去,她的爸爸對此毫無所知,依然在那小小的、僅能容下五六個人的臺上唱得如癡如醉。
回到家,我看到爸爸的房門關着,那漆黑的門縫卻好像散發着一種神秘而誘惑的氣息,濃稠的黑暗侵襲客廳的光亮,明明是一如既往的樣子,我卻湧上了一種猛烈的、想要窺視的欲望。
我一步步挪近那扇木門,擡手搭上門把時竟沒有一絲猶疑和後悔——只是一種沒來由的害怕。
門沒鎖,一轉門把就開了,爸爸的房間——這個曾經是爸爸和媽媽的房間,但在我記事起就沒見過媽媽的身影出現在這裏——此刻浸在未知之中。熟悉了光亮的眼睛在看到房間裏一片漆黑時有一瞬的茫然,但很快融入了。我不敢開燈,只得就着客廳裏溢進房間的明亮,以及還沒受到太大視力損傷的肉眼,仔仔細細地在陰暗中逡巡。
先是窗簾、爸爸的書桌、電腦、吉他,然後是床頭櫃、床、衣櫃,最後是一些七零八落的雜物,以及角落一個有些存在感的大箱子。
那是個儲物箱,裏面大概裝了些雜物?還是媽媽的遺物?在我印象裏,家裏似乎沒有多少媽媽的遺物,或許是爸爸為了不讓我觸景生情,選擇把媽媽的遺物都放在自己的房間裏而不是雜物間。
我這才再次挪動腳步,拖鞋在木地板上砸出清脆的卻沉重的聲響,我走得很輕、很慢——朝着那個儲物箱,好像那就是我的媽媽,閉着眼不能被輕易打擾的媽媽。
不可否認,我是好奇的。這個房間裏除了這個箱子,其他地方都很正常,爸爸的生活習慣很好,這個房間完全就像個有生活氣息的樣板間。之前我也經常進爸爸的房間,但是沒有一次,我像現在那麽迫切地想要偷看這個箱子。
我在黑暗中蹑手蹑腳地,就像個不熟練的小偷。明明沒有人會發現我、告發我,我卻很稱職地堅守了小偷的心路歷程。
就着不明不亮的漫反射,我眼前像是蒙了一層灰霧,打開箱子發現裏面确實是媽媽的遺物——卻俨然是一大箱女式衣服,并且很多是裙子,讓我想起了那天一不小心偷看到爸爸穿紅色裙子的場面。
手在顫抖,此刻陷在暗處的明豔和香氣好像把呼吸都凝滞。
我這根本就是自投羅網,并且自讨苦吃啊。
匆忙地輕輕阖上箱子、關上門,我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什麽都沒看到過,爸爸回家的時候,他只能看到我背對着房門裝睡的安靜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