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天去上課,我根本沒法保持安寧的狀态。與其說是安寧,我開始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沒法回到曾經單純的日子了。
那天晚上不小心看到的一幕,在當時看來只是一些小小的驚訝——或者說是驚慌——可後勁卻出乎意料的大。正是那箱衣物觸發了這猛烈的後勁。在無數次再回想起來的時候,那滿目豔紅就像是陰雨天遲到的雷聲,閃光晃過眼前,直到聽到雷聲,才會意識到這件事代表的問題有多嚴重。
可是……可是……我又能做什麽呢?這代表了什麽,我好像懂,又好像什麽也不懂。
我想問,可又不敢問,因為我知道一旦問了,爸爸在我心中的形象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了,我想維持他的那種形象。所以我只會在這兒自個兒胡思亂想,覺也睡不好,上課也完全沒辦法集中注意力,腦子就像一團漿糊,可在想到爸爸的事時,倒是異常清晰了。太令人煩躁了。
依然這麽胡思亂想着,我忙不疊差點撞到一個人——是昨晚在酒吧看到的那個女同學。她差點被撞到,退後半步,先是惡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後又用一種古怪奇異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雖然我并不清楚她為什麽要這麽做,接着嗤笑一聲頭也不回的走了。
課間的時候,我總覺得有無數雙眼睛正在我背後盯着我,還在悉悉索索地說着什麽話,可我一點兒也聽不清楚。那個女同學的聲音卻變得越發響亮,她周圍圍坐了一圈小團體裏的八卦男女,好像要從她嘴裏盯出些什麽似的,聚精會神地看着她講話。
女同學說:“你們不知道,卞妮她爸,噫,我都說不出口!太惡心了!”
“怎麽了怎麽了,快說說啊!”同學們嬉皮笑臉地催促她。
“你們知道我昨晚去街角那家小酒吧看到了什麽嗎,卞妮她爸在那兒駐唱,駐唱也就算了呗,歌兒倒是唱得挺不錯,像模像樣的,就是這人啊,哎!”
“駐唱?厲害啊,不過他到底怎麽着了啊,你別吊我們胃口啊!這課間都快結束了!”
女同學“啧啧”兩聲,故作姿态地“唉呀”嘆了一聲,說道:“他唱兒完了之後就去了員工休息室,我正好想去後臺找人,結果一不小心瞥見休息室,就看到他和樂隊裏那個貝斯手正在搞哩!叫得比女的還淫|蕩呢,好像當了婊|子還很自豪似的,路上站街的都沒他這樣,死同性戀有什麽可自豪的?!爸爸這個樣子,也不知道女兒……”
我聽到這兒,猛地拎起書往桌上砸了一下,打斷了她的話,她周圍的人連同着她都吓得一驚,然後我就看見她好像得逞了似的露出一個鄙夷的笑,沖着氣到發抖的我說:“喲,卞妮,怎麽了,你不知道啊?估計你媽媽也不知道吧?跟個同性戀結了婚,還替人家生了孩子,結果對方出去亂搞,我都替她覺得生氣和不值。诶,這是不是就叫做……騙婚啊?哎呀真惡心哪,你可千萬別跟你爸學,不然我建議你改名叫卞态,你說呢?哈哈哈。”
上課鈴突然叮鈴鈴地尖銳響起來,原本圍坐着吃瓜的同學在尖銳的笑聲中一哄而散,我站在原地,從頭發尖到捏着書本的手指都在震顫,渾身冷汗之中我聽到自己猛烈地喘着氣,就像跑了八百米——可是跑八百米只會身體累,我現在甚至覺得心絞痛。
早知道我在她開口的時候就該抽他媽的一大耳刮子,我心想。
那天之後,我不管做什麽,在自己座位上看書寫作業也好、去食堂吃飯也好、去上廁所也好、甚至去考試也好,都無時無刻不覺得自己被監視着,被一雙雙眼睛注視着,嘲弄着,仿佛每個人都聽到了那個女同學的話,都在心裏給爸爸、給我、給媽媽定下了各自的罪名,然後施以各自的态度。毫無疑問,爸爸一定是死刑,而我是無期徒刑。
也不知道這麽渾渾噩噩過了幾天,爸爸依然還是那樣,可我變得無比疲憊。這天晚上,爸爸沒去駐唱,在家給我燒了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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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菜端上桌,爸爸在我對面坐下,他直直地看着我,很明顯是有話要問我。我一驚,難道我最近的狀态被他發現了?可我最近都在刻意避着他,在他看來我應該只是學習太用功導致每天都很累而已。
他先給我挑了一筷子肉,又好整以暇地自己吃了一口飯,咽進去後才問:“妮妮,你最近是不是學習上很忙啊?”
我低頭吃飯,随口“嗯”了一聲。爸爸又說:“真的?”
“對啊,”我說,“我今晚還有不少作業要做呢,所以我得快點吃完去做作業。”
“哦……”爸爸好像沒有懷疑,可是他過了一會又說,“如果你有什麽事,不要憋在心裏,要跟爸爸講,知道嗎?”
你問我有什麽事,還能有什麽事?我想講,可是我敢講嗎?
我含糊應了幾聲,不過爸爸還是沒有放棄。這次他沉默了很久,我們兩個相對不語,一聲不吭地吃飯,可是我知道他有很多想說的,我也有很多想問的,只是都默契地不敢說。
很久之後,他停下筷子:“妮妮,是因為快要到媽媽的忌日了嗎?”
我猛地咽下喉嚨裏的飯菜,這才心虛地意識到,是啊,都快到媽媽的忌日了,我最近卻因為爸爸的事而完全忘記了,忘得一幹二淨。
慌張。屬于心虛的慌張和被發現的慌亂變得很相似,在爸爸眼裏,他或許覺得自己猜中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放下了筷子,擱下碗,對我說:“等過幾天,我請個假,也幫你在學校請個假,我們一起去看媽媽,好不好?”
“嗯,嗯……”我随意地再扒拉了幾口飯,擦了擦嘴就起身,嘴裏囫囵說了句“吃飽了,我去做作業了”就從爸爸身邊落荒而逃。
再多的心思或許都會被他發現,而那只是時間問題。
我在桌子前深呼吸一口,全身癱軟伏倒在桌面。說起媽媽,又想起那女同學說的刻薄話,再幻想爸爸曾經坐在媽媽病床前悉心看護她的場景,生活的真相變得那麽遙遠而模糊,一如媽媽的面容。
幾天之後,爸爸像約定的那樣帶着我去了墓園。這天天氣還算晴朗,只是總覺得從市區往墓園走,似乎天氣都會有所變化,不知道是不是墓園總是聚集了太多的負能量或者是陰氣的緣故,連天都陰下了幾分,人是到處不爽。
我再一次通過黑白色的照片鞏固了媽媽的相貌,可音容卻實在沒辦法了。不同于以往,我看着黃白色的花在黑色的如同鏡子般反射出我和爸爸身影的墓碑前,心裏油然而生一種愧疚。
我沒有什麽好愧疚的,我發現,而是因為看到了媽媽就又想到了那個女同學罵的話,我是替爸爸感到對她的愧疚,也為爸爸感到羞恥。做了那些事的爸爸,此刻還像以前在葬禮上一樣擺出一副略帶悲傷的模樣麽?
我很懷疑他內心的真實想法,甚至……他究竟有沒有真心實意地對待過媽媽?媽媽難道至始至終都活在謊言和病痛之中嗎?
媽媽亘古的微笑和爸爸皺起的眉心相對,爸爸還在自顧自地對着墓碑說話、燒紙,好像那是份神聖卻親切的事務。
他擡起頭叫我:“你過來,沒有什麽要跟媽媽講的嗎?怎麽傻愣愣站那不動,想心事呢?”
我搖了搖頭,走近一步說:“我沒什麽想講的。”
“那你前幾天就是想到媽媽,單純難過?”
我抿了抿嘴沒說話。
爸爸輕嘆口氣,目光垂下去:“沒事,沒事……成長總是伴随着煩惱嘛,爸爸沒怪你什麽,要不,我給你和媽媽留點私人時間,你把想說的話在這兒說了,想哭也可以直接哭,在爸爸回來之前擦幹淨眼淚就可以假裝沒哭過了是不是?媽媽應該也會很高興你想她的吧……”
他站起來,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墓碑一眼,眼神示意了我一下就沿着小路慢慢走遠了。
我原本沒打算說什麽,可爸爸這麽一說,我覺得把最近心裏堆積的疑慮統統說出來也好,雖然根本得不到回應,也根本沒法解決。
我目送着爸爸走出了很遠,才蹲在墓碑前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開口:“……媽媽。”
“你別笑了……”我看着媽媽的遺照,看多了那笑容變得有些鬼魅,我把目光移向那些新鮮的花,停頓了很久,才說,“都說人死了之後靈魂在天上能看到活着的人,那你有沒有看到爸爸在做什麽?一定看到了吧。你會覺得生氣嗎?難過嗎?”
“……要是你能回答我就好了,我不敢去問爸爸,也不确定問了之後他能跟我說實話。我想了很多很多,越想越覺得這些事真是太不真實了,可是這要真是個夢該多好啊,醒了之後至少還是我和爸爸相依為命的狀态,可是現在……我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了。我什麽話都找不到人講。”
“你說,爸爸要是找了個女人,事情是不是會變得不一樣呢?雖然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爸爸會再婚這件事,因為我一直以為他還是放不下你的,而且他也從來沒表露過這方面的意思。但是他要是真的再婚,我也根本沒法想象,更不用說現在他……唉。”
“你說爸爸是不是太自私了,他自己這個樣子,好像根本沒考慮過我發現了會是什麽感受,我會因為他的行為受到多大影響。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發現,但他到現在也沒有要和我解釋的意思,難道他準備一直這麽瞞着我,直到我長大了,離開他身邊?”
“這個世界上怎麽就不能有一個人,一個天使突然從天上降臨到我面前,讓我做個選擇題呢,這樣至少我還有個選項,能看到方向,可是根本沒有,不用說我該選什麽,我現在甚至連方向都看不到。”
我開了話匣子,卻越說越迷茫,越說越覺得委屈。明明只是在一個只需要關心學習成績的年紀,卻為什麽要讓我為這些事操心呢?可偏偏我又放不下,不能沒心沒肺地置身事外——因為那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他是我的爸爸。
過了一會兒,爸爸踱着小步走到我身邊,估計是站在遠處看到我站起來了,料想我已經講完了。
“講完了?”他說,“講完了就好,有些事講出來好,但是以後有些事你還是可以試着和爸爸說一說,畢竟媽媽沒辦法回答你,但是爸爸可以。”
我深吸一口氣,和爸爸并肩離開墓園,一邊試探問他:“爸爸,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嗯?說啊。”
“你……很喜歡媽媽嗎?我說以前。”
他笑了笑:“喜歡,不僅以前,現在也是啊。”他好奇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一圈,好像試圖從我的表情裏讀出什麽:“怎麽啦,你剛剛就在和媽媽說這些,我和媽媽的故事?很好奇嗎?怎麽突然會問這個。”
喜歡,喜歡你還會毫無愧疚地幹出那些事麽?
“嗯……”我抿唇,“确實有點好奇。我對媽媽的印象不深,幾乎是完全沒有印象吧,要不是有那些照片,所以很難想象你和她在一起的樣子。”
我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他的“不僅以前,現在也是”那麽真實,那麽随意,好像随口就能說出發自肺腑的情話。就像他唱歌的時候也能這麽深情,我根本沒法判斷。
“唔,”他面露歉意,“從小到大,身邊的同學都有爸爸媽媽陪着,可惜我和媽媽沒辦法做到這樣,所以你慢慢長大起來,我一直都覺得很對不起你。幸好你一直都沒有太在意這個,所以我一向覺得你是個省心的孩子。不過有時候我也會想,要是媽媽還活着該多好,我們三個人會生活得很幸福,你也會少很多煩惱吧。”
“你和她,是怎麽認識的?”我本來是想繼續話題這麽問的,可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這個問題就像其他不敢訴諸于口的問題一樣,被我扔進了暫時的禁區。我像是尋求一種可悲的确認,問:“你現在還喜歡她?可是她已經離開我們有……十一年了吧。”
“十一年了啊……”爸爸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苦笑,又仿佛是安慰誰似的,說,“這種喜歡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喜歡啦,你還小,可能還不是很清楚這種微妙的感情吧。不過确實你可以說,我還是喜歡媽媽的,就算她已經不在了。這是最好的年紀裏留下的印記,忘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