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正軌——只要我不去想,不去回憶,曾經發生過的荒謬就可以被當做一場噩夢。列車的光芒在隧道沿着鐵路飛馳,一刻不停地奔向未知的前方。當我刻意地不再注意鐵路旁的石子,車窗外閃過的景色原來是那麽模糊和迷幻。
我被教務處叫家長了。
原因很可笑,也十足令人氣憤。校園裏最近流傳開了一些流言,關于爸爸的。大家都不知道這傳言的來源,就像無根之水似的,仿佛是一夜之間傳遍的。
可是我知道。
閉口不提的隐晦、不約而同的腹诽、意味深長的目光。
是那個女生,那件事從她的口中,通過她的小團體口口相傳,默默地發酵了,直到傳到了教務處那裏。
我不知道偌大一個校園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了這檔子破事,又究竟有多少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漸起的流言讓曾經的多疑變成了真的,我卻沒感到絲毫的輕松。沒人可以。
是因為他們嗎?還是因為爸爸?都不是!
我讨厭他們那麽诋毀和腹诽那個曾經在我心裏無比高大的男人,我害怕那是真的,可大腦又真真切切地知道那就是真的,卞妮,你無能為力,你阻擋不了英雄在你心中坍塌的腳步。他們說得越多、越兇、越狠,我就覺得那破碎的聲音越大聲,好像那是我的心和理智慢慢裂開的聲音,而我每時每刻都在聽着。
我湊近聽,它們卻好像能暫時小聲些,或許是因為那樣我就能少聽些外界的聲音,用低下的頭顱和垂下的眼睛當成盾牌,閉塞住一切感官,抵擋住一切好的、壞的。
但叫家長的事我是不知道的。至少一開始我并不知道。
不知學校出于什麽原因考慮,他們并沒有通知我,再讓我通知到家長,而是直接越過了我,利用登記在學校那兒的學生信息直接通知了爸爸。
爸爸趕來學校的時候,我還在上課,那是中午午休剛結束。第一節課是英語課,我翻開試卷無精打采地瞄了幾眼,卻被課代表叫去,說教務處有老師找我。
我有一瞬的遲疑,但想了一圈,這個時間點,又不是表彰的時候,我也沒做什麽違規違紀的事,教務處找我能有什麽事呢,當然只可能和最近學校裏的流言有關。
我“哦”了一聲,依然是沒精打采地離開了教室。走在路上我就默默打着腹稿,如果他們問我那件事是不是真的,我就說我不知道,然後否認。可到教務處老師辦公室的時候,我才有些驚訝地發現爸爸也在。看到他的幾秒內,我就知道今天估計是不太好收場了,不管我怎麽回答,爸爸怎麽樣都會受到羞辱吧。
教務處主任是一個女教師,此時她的辦公室裏還坐了其他幾位領導,我掃了一眼,他們在我到辦公室之前似乎就已經說了些話了,爸爸的臉色有些凝重,是我很少見過的模樣,後來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我好像只有在媽媽墓碑前才偶爾見過他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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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大人不茍言笑地坐着,我敲了敲門,走進來站在爸爸身邊。
教務處主任平日裏就比較嚴肅,現在顯得更加一板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辦公室養了太多綠植,我覺得她臉色都有些發青。大約是不好對家長态度不好,所以她并沒有怒目而視,但她的淩厲眼神裏,分明寫着“怒目”二字。
一時間辦公室裏居然很安靜,他們都注意到了我,但沒有人招呼我,也沒有人開口。這群領導平時明明就很會講話,一張嘴就叭叭叭的可會說了,這時候怎麽就石化了呢。
倒是爸爸先說話了:“老師們,既然卞妮過來了,那我就可以直說了。”
這時候副校長皺了皺眉頭,其實他不皺眉頭,眉心就擰成一團了,可見他平時有多愛這個動作。他露出略微難堪的表情,語氣像是在商量什麽似的:“啊這個,卞妮家長啊,有什麽事不能咱們私下裏溝通交流呢,有些事還是不要當着孩子的面說比較好吧,這個我們剛剛也說過了,你怎麽就非要孩子來了才能說呢,哎呀……”
教導主任推推讓她顯得更加刻薄的眼鏡:“要當着孩子面講麽,也要考慮孩子的接受能力的呀,還是說卞妮同學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不知道的話,你願意說,孩子也不知道願不願意聽哇。”
爸爸面無表情地,一眼都沒看我,他說:“我還沒說這事是真是假呢,你們這是就已經下了定論,覺得這是真的了?因為覺得這是真事兒,所以覺得丢臉,覺得羞恥,覺得這種事絕對不能讓孩子知道,就這麽一直瞞着她就有用了?”
“卞妮家長,這你說得一點兒沒錯,”校長點了點頭,“我們确實不該先入為主,也不該提倡欺瞞式教育,但是啊,這次叫你來呢,我們剛才也聊過了,是因為校園裏出現的一些,這個,流言,比較不堪入耳吧,已經到了影響教學秩序的程度,我想對卞妮同學也造成了不小的影響,我看她最近臉色都不太好,而且做什麽都一個人,這樣下去呢,容易造成校園暴力。”
“我們教務處已經在着手處理這件事了,但是由于這個流言我們不知道真假,所以還是想請您呢,來澄清或者承認一下——當然我個人還是希望是澄清的,這樣也好讓我們的後續工作方便進行。但我和主任是一個想法,這件事呢和卞妮同學沒有什麽關系,你一定要叫她過來旁聽,何必呢,是不是?這個,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是青少年成長學習的地方,不是家庭教育的地方,家庭教育麽,也可以放在家裏做嘛!”
爸爸一直很沉默,我站着看他,可以看到他的鼻子和下巴勾出了堅毅的弧線,弧線之中,濃密的睫毛是顫抖的。
我也一直緘口不語,這個場面,似乎沒有我開口的時機,他們也不需要我開口。可我的在場又是必要的,至少對于爸爸來說,是必要的。我其實很希望聽到他撒謊,順着校長的話茬“澄清”流言,這樣會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那些诋毀和真正不堪入耳的詞句就不攻自破了,這難道不是對雙方都好的一個結果嗎?
可是爸爸卻沒有這麽做。我不知道他出于什麽目的——我似乎永遠猜不出大人們的行為出于什麽樣的一種目的。
他的嘆息幾不可聞,這時他才擡頭看我,對我輕輕笑了一下,我感覺他的眼神裏,是一種尋求認同和信任的懇求,但即便如此,他也是帶着一股不以為然的傲氣的,既帶着駐唱時的些許輕佻,又有一種孑然一身時深沉的铿然。
他轉頭看向學校的老師領導們,說:“老師們,你們說了這麽多,那我也就直說了。或許你們希望我澄清,但我不想那麽做,也不打算那麽做。我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會傳到學校,給你們造成不小的困擾我也很抱歉。但既然這件事被迫放到明面兒上了,那我就想,幹脆借這次機會補上我以前對卞妮缺的家庭教育。”
我心裏咯噔一聲,不知道是這幾天破碎着的東西突然墜了地,還是從踏進辦公室起就一直繃緊的弦突然一下斷了,我變得很緊張,緊張到耳鳴起來。但我心裏又有一種莫名的釋然,就像堅持了很久的事情最終決定放棄的那種……帶着失望的釋然。
他沉了沉聲,好像在下定決心,卻沒有絲毫猶疑:“沒錯,學校裏傳的這件事可能有些添油加醋,但大體上确實是真的。我現在在和一個男的談朋友,你們說我是同性戀也好,雙性戀也好,我不否認,我也不隐瞞。我天生就是這樣,但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的地方,包括卞妮的媽媽。今天當着卞妮的面承認了,我希望這是我們父女倆正視、然後解決這份隔閡的機會。”
“卞妮媽媽在卞妮兩歲的時候就離開我們了,這你們應該都知道,所以我現在是談戀愛也好,再婚也好,都是我的權利,現在也不興守貞節牌坊那套了吧?難道就因為我找的是個男人,并且被別人偷看到了,你們就對這種事避之不及了嗎?”
他眼裏的憂郁此刻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幹脆果斷的憤然,那種有些離經叛道的眼神,讓我一瞬間想起了那個給他伴奏的樂手。
原來爸爸還有這樣的一面。如果說人的互相吸引是通過相同之處而達到的,那我總算是知道了為什麽他會和那個男人走到一起。
他像是一往直前的将士,帶着一種殺伐決斷的魄力,繼續冷靜地說着:“即便各位老師久居象牙塔,但你們也不能否認這件事其實本來并不算什麽,你們再不認同也是我的私事,可是它傳到現在這樣,給人感覺好像是我傷風敗俗一樣。你們有想過為什麽嗎?不是因為我,而是傳這些話的人。他們本身就厭惡我這種人,這些事。既然是在學校的學生群體裏傳開的,領頭的那第一個人也必定是學生,我想學校應該有義務教導他們正确的三觀該是怎麽樣,而不是任由那個學生的三觀由所在的家庭和社會環境所塑造——你們怎麽知道他們在什麽樣陳舊刻薄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呢?再不濟,你們也不能任由他們把別人的事斷章取義、添油加醋。”
“還有,作為未成年學生卻沒有做到校長您說的好好學習,反而跑去酒吧偷看自己不喜歡的事,又轉過身來在學校裏散播流言,對其他學生造成不良影響,這件事難道不是反映了學校中管理松散嗎,怎麽最後會變成來問我的錯呢?我想你們該在抓到那個散播流言的同學之後再來通知我和卞妮,而不是這個時候來質問我事件的真實性。受害者卻被當做了始作俑者,如果學校是因為我的私人問題而先來找我的,那麽我想學校在健全學生三觀培養的體系上還有需要改進的地方,老師們覺得呢?”
爸爸雖然沒有說一句髒話,但沒有給學校留絲毫的情面。他貌似很有理智,條分縷析,不過我想說出這些激進話語的爸爸,大概是真真實實地被這件事給氣到了。我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憤怒、如此堅硬的樣子。
可惜我無法對他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也無從得知他曾經經歷過什麽。或許要比我猜的更加嚴重些吧。
老師們還想反駁些什麽,但自覺理虧,大約又不敢當着學生的面和家長吵起來,一個個的臉色都很難看。
爸爸見狀,便又再不耐煩地道了幾句客套話,直接把我從學校拉走了。背着書包走在空蕩蕩的校園裏的時候,我的腦子一片空白,眼神卻直勾勾地盯着爸爸的背影——那似乎成了我一直以來的慣性動作和下意識行為。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我突然發現,這幾個禮拜裏我糾結的這些問題似乎根本沒有那麽重要,或許是我把它們看得過于嚴重了,好像不知道這些答案就活不下去似的,但其實只是把自己繞進了一個沒有出路的怪圈。
“嗯?怎麽了,一直盯着我看幹嘛?”爸爸偏頭看我,久違地露出了他在這個校園裏的第一個淺笑,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
我低下頭,咬牙搖了搖頭,又聽爸爸說:“爸爸剛才說的話都是認真的,那不僅是說給那些領導聽的,也是說給你聽的。我覺得很對不起你,這件事沒有早點告訴你,但我其實也是想等你再長大些,能接受的時候再說的,現在倒是正好了。你會怪爸爸嗎?”
我會怪爸爸嗎?我剛想下意識反駁,卻發現自己需要好好思考一下這個問題。我似乎的确怪罪過他,還是在媽媽的墳前。
可是我現在怪他嗎?不知怎麽的,好像又不了。他跟有魔法似的,不知在我身上施了什麽法術,能讓我忘記對他的不快,留下的只有屬于家人的信任。
“我,我也不知道,也許會試着接受這個事情吧,”我對他說,“爸爸,我覺得你還是高估了我的接受能力。”
“還有心情開玩笑,看來接受能力還是可以的嘛,”爸爸輕笑了幾聲,頓了頓,慢慢轉為正色,對我說,“妮妮,你要知道,爸爸并不因為自己是雙性戀而覺得難以啓齒,也不希望別人因為這個就戴着有色眼鏡來看我,和我的家人。承認這個并不可怕,不願意去正視并試圖掩蓋,甚至用欺騙的行為去隐瞞,才是可怕的、極度不負責任的。”
他原來是那麽勇敢的一個人,曾經在我心中坍塌碎裂的英雄形象重塑成了新的、不可名狀的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