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妮妮,今晚去聽我唱歌吧。”他這麽對我說着,不知道出于什麽想法,或許是想借此拉近我和他最近疏遠開的距離,又或者是想要讓我看看他的男朋友是誰。

“好吧。”我也不拒絕,雖然一時間讓我接受這件事似乎有些困難,從天而降的另一位叔叔對我來說是很燙手的山芋,而且我也不是很懂他們那方面的事,但我覺得我可以相信爸爸。我不希望他難過。

酒吧裏一如既往的燈光、一如既往的酒氣、一如既往的人群。這裏是流動的,同時又是凝滞的,人群是流動的,可人們的生活是凝滞的,想借酒澆愁以慰藉的生活在這兒只是成為了一潭死水。

可我卻偏偏在這低氣壓之中能自由呼吸,因為我還能聽見爸爸的聲音。

爸爸和那個男人一起上了臺,對視而笑,爸爸慣常的淺笑在那臺上變得濃烈熾熱,好像一叢玫瑰,臺下的我們是荊棘叢裏無法逃離的蟲蠅。

爸爸今天唱的是他很喜歡的一首搖滾,叫《烏鴉少年》,那個人依舊抱着貝斯給他伴奏和和聲。

“我還不能拒絕幻想,

一無所有還不适合我,

生命很短暫也許會永遠,

沒有人能預言,

在黑暗之中親吻你的手,

伴着孤獨讓我們快樂……”

明明是一首搖滾,他一開始卻以一種有些漠然的姿态,慢慢唱着慢慢皺起眉,然後在唱到“伴着快樂讓孤獨永恒”的時候把壓抑了幾分鐘的情緒傾瀉出來,伴着貝斯沙啞的電音,他似乎在嘶吼、在發洩、在一個人狂歡然後一個人哭泣。

我不知道爸爸在唱這首歌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或許什麽也沒想,那才是正确的狀态。雖然我很尊敬他的敬業精神,但我還是覺得在這個沒人能懂他的破酒吧根本不值得他這樣賣力地賣唱,他根本就是在每次唱歌的時候都把自己的心剖開一次,拿自己的情感去感受歌曲。他自己忍心這麽做,我都不忍心聽,那個男人卻還慷慨激昂地在他身旁彈着貝斯。

結束後我和爸爸走在回家的路上,半個人影都沒有,我走在空曠的路面踩着他斜長的影子,問他為什麽要堅持在這樣得不到欣賞的酒吧駐唱,爸爸看了我一眼,說:“怎麽就得不到人欣賞了,我不是還有他欣賞我嗎?這麽破的地方,可我偏偏就遇到他了,你說我是不是很幸運?這就是意義。說不定以後還會遇到更多能欣賞的人呢。”

我對那個男人的印象并不好,畢竟第一次不小心碰見就沒看到什麽好的畫面,只好偷偷腹诽了幾句,又問:“你說得這麽好,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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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擡頭望了下天,臉上不自覺露出笑臉,說:“是個……很不錯的人。雖然一開始是被他的臉吸引的,但接觸了之後發現是個很有熱情,敢去追尋自己夢想的人。人慢慢長大、變老,不管曾經有多不可一世,總還是會遇到被現實擊敗的那天。你看爸爸雖然喜歡唱歌畫畫什麽的,但是也迫不得已白天得去上班,晚上偶爾才能去唱唱歌賺點外快,是吧。那個人啊,活到現在,光是憑着喜歡和熱情就能堅持了這麽久,并且活得很自由,這是我很佩服他的一點,我覺得他以後值得更好的生活。”

“哦……”我聽着,雖然現在的我有些不是很能理解爸爸所謂的迫不得已,也不能理解他的佩服究竟有多可貴,但我還是能感受到那個人或許是厲害的,在那破酒吧裏給爸爸伴奏是屈尊了的,是個和爸爸一樣值得仰望的人。

“那他又怎麽會給你伴奏啊?”我問。

“喔!”爸爸笑了,“你可別說,他當初只是偶爾路過這個酒吧進來喝了幾杯,現在給我伴奏那可都是看在老爸我的面子上!”

“也就是說只有你來駐唱他才會來咯?”

“可不是?”

我樂了一陣,平靜下來問起爸爸和他的事:“那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啊,他知道我嗎?”

“其實也沒有很久,大概六七個月吧,他是知道你的,只是我不想讓你在還沒确定的時候就接觸這些,而且他平時也很忙……要不以後有機會帶你去認識認識他?”

我搖了搖頭:“以後再說吧。”

我也不知道,其實我并不想認識他,至少……至少讓必須要接受這一切的那一刻到來得晚一些吧,讓我有個緩沖的時間。

爸爸也沒強求,輕描淡寫地就答應了一聲,我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第二天是周末,早上起床之後,我看到他窩在客廳的沙發裏饒有興致地寫寫畫畫,身邊躺着一把暗木色的吉他,被用得有些舊了但是被爸爸保養得很好。

我走過去坐到另一邊,突發奇想地說:“爸爸,你教我寫歌、彈吉他還有唱歌可以嗎?”

他擡起頭也很是驚訝地看着我:“怎麽突然想學這個了?”

因為看到你在臺上唱歌的樣子,想知道你在想什麽,想知道你的心路歷程,想要成為像你一樣細膩的人,也想要擁有那個人一樣的勇敢和熱烈。我心想。

我三言兩語笑着把他糊弄過去,爸爸自然也是樂意有一個人能和他分享喜歡的事物的,很爽快地就答應了下來。

從那以後,我每天回家又多了份“作業”。除了學業,我還得抽空出來練譜子、練唱歌。時間要比以前更充實更忙碌了,我卻反而覺得輕松了很多。這世上有那麽可供追求的東西,可最難得的也是有個目标可供追求,我很高興我有這麽一個目标,就像前方一棵高高大大的榕樹,冥冥之中就能看到方向。

在學校裏,爸爸的那件事的餘溫還在繼續刺激着這群懵懂的學生,好像要成為都市豔談似的,大家提起來就是心照不宣的譏諷,和一種內心向往、好奇,但又得裝出覺得十分低俗惡心的矛盾的可笑表情。這樣的狀态從事件發生的下半學期持續到了我升上初三。

在這樣的趨勢下,我自然也沒法再回到以前的日子。和我熟悉的、和那個女生熟悉的同學基本都知道這個豔談的主人翁是我的爸爸。所以我雖然慢慢地被剝離出大群體,卻也覺得好像是從一個繭中分離出來,又進入了另一個小型的、封閉的繭。

或許你會說我是被冷暴力了,是怎麽怎麽樣了,但至少在和爸爸、和自己和解後,我開始從那個突如其來的興趣中獲得了新的樂趣。都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可我倒是覺得或許是禍行完就迎來了福。

我的教室所在的那棟樓和綜合樓通過一條寬大的走廊接着,不像其他學生每天放學都只能從相對窄小的樓道蜂擁擠過,我們那棟樓的學生可以從樓梯走,也可以直接通過那條走廊進綜合樓,再從綜合樓的大樓梯走出去。

前段時間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我不敢往小樓梯走,這樣會遇到很多其他的學生,我不喜歡聽到他們悉悉索索的讨論聲,就好像在我背後指指點點。所以我開始往綜合樓走,經過老師的辦公室,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然後走進一片高大綠色掩映着的綜合樓。

之前綜合樓都是很安靜的。

我們學校是市重點附中,初高中都有,教學的重心都放在了文化課,尤其是高中理科班的教學。所以自從我進了這個學校,對綜合樓知之甚少,隐隐約約記得裏面是一些實驗室和藝術教室。平時的使用率很低,隔着窗戶看裏面都覺得是蒙了塵的一片冷冰冰。

我往空無一人的樓道裏走,回音有些空蕩蕩的寂寥,不知是不是夕陽的餘晖和大綠植的顏色混在了一起,綜合樓的樓道裏顯得顏色很豐富,可又很孤獨,就像是被蓋了布的名畫。

這幅畫裏突然傳來吉他的聲音,那麽不合時宜可又那麽恰到好處。

我被吓了一跳,很快反應過來或許這只是高中部的藝術生在音樂教室裏彈吉他。

和我沒有關系。我定了定神,雖然之前走這條路并沒有遇到誰,但也沒有規定別人不能用這些教室。

我走過去的路上,聽到的都是吉他調弦的聲音,單調,甚至還有點刺耳,看來是很久沒有彈過了。直到我快要走到盡頭時,弦終于調好了,音樂教室裏那個人撥出了第一個完整的和弦。

就像舞臺上早已定好的劇目情節似的,那首譜子碰碰巧巧是我最近正在學的,熟悉和好奇讓我下意識扭過頭,往教室裏看了一眼,全然忘了一切。

我還真像個演員,主動地當上女一號,等着望眼欲穿的眼神鎖定另一個主角,好戲就真正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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