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人的情愫單純得完全可以用化學來解釋,我們不必考慮什麽現實問題,遇到什麽困難也不過簡單得像是一粒沙子。

那是大海,又是沙漠。一望無垠的熱烈,多得無從傾瀉。

我和張晝就這麽戲劇化地認識了,說起來真像在演偶像劇,長大了回想起來又是一段年少時帶着苦澀味兒的甘甜。

我透過沾着灰塵的窗戶朝裏看,看得很模糊,只看到橙紅色的光輝打在像是雜物間的音樂教室裏,丁達爾效應照出一束飛塵。張晝微微側着身,吉他被他捧在懷裏,他好像根本沒注意到教室外面的目光。不過也是,這窗戶是該擦擦了。

他完完整整地彈了一首,然後整個人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在發着什麽愣。我也不想打攪他,雖然他彈得很不錯,但我并不打算以此為借口上前搭讪。

我想偷偷地溜走,順着安靜的樓梯把這段專屬于少年人的心動藏進深處,但這個人他沒給我機會。他好像才反應過來,往教室外面看了一眼,就這麽發現我了。他先朝我一笑,又問我彈得怎麽樣。看來他其實是一直知道我在外面偷看他的。

就這樣,我們兩個很快認識,又很快在一起了。他是高一的學生,也知道那件事,但他覺得那不值得大驚小怪。他這樣放松和包容的态度讓我覺得和他聊天很放松。

張晝長得很清秀,白白的,個子中等,但畢竟還在青春期,和他認識的幾年裏他一直在蹭蹭地長個,我覺得他以後會長得很高。

他其實不算開朗,有些時候比較內斂,氣質很文靜。說來好笑,我有時候會覺得他像爸爸,或許是給我的印象氣質很相似,或許也是因為其他的原因,所以我以前拿“漂亮”來形容爸爸,這會兒又拿“文靜”來形容張晝。

我們兩個從秋天到冬天,又從冬天到了春天、夏天,明明是從未見過的兩個陌生人,卻像熟稔的舊人。不得不說,張晝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是清晨,而後白晝,是初升的朝陽光輝照在我的身上,陌生而澎湃的情愫在和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安靜地洶湧。

爸爸和他的那一位也過着平靜而熱烈的日子,即便他并不常和我分享這些事,但我能從他每天的臉上讀出他的心情。

有時候我真覺得,之前遇到的那些破事算什麽呢,我竟然還因為這個變得連我自己都不認識我自己。生活大約就該是這樣,是充滿着光和熱的,即便突然發生了一場鬧劇或者插曲,也會很快像飛馳過列車車窗外的大山一樣,下一秒就消失出視界。

這節列車飛馳着,飛馳着,飛到下一年的頭子上,又飛到了我中考的時候。

除了初二下半學期我因為爸爸的事而打不起精神、荒廢了一點學業之外,其他時候我還是很認真地對待着學習上的事。所以不出意外的話,中考的成績繼續呆在這所學校上附高應該是沒問題的。

中考結束之後正巧是學校的周年校慶,其實每年都是這樣,學校都會把校慶典禮同樣用作初三和高三年級的畢業典禮。

之前我沒什麽才藝好上臺表演,所以每逢這個時候我都遠遠地退在愛出風頭的陣線之後。今年倒是不太一樣了,張晝他打算上臺表演,說是因為我初三畢業,他的表演是獻給我一個人的。我笑了笑,突然也覺得,我現在也能彈幾個曲子了,上臺表演大概也不錯,因為畢業典禮是可以邀請家長來的,爸爸看到了會不會很欣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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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想着,接下來的十幾天裏,我和張晝都練習着各自的表演,雖然有些枯燥,但也隐隐有種緊張和期待的快樂。

校慶典禮兼畢業典禮猝不及防地就到了,我的節目排在張晝的前面,是一首吉他彈唱。在後臺我一直看不到觀衆席,直到快要上臺前,我才能偷偷地透過被光照得幾乎泛白的紅色簾幕之後看到滿滿當當的觀衆席。

我大概掃了幾眼,可都沒看到半個爸爸的影子,我有點奇怪,然後莫名地泛上一股苦澀。沒等我的苦澀彌漫完整個大腦,我就聽到主持人過分激動到做作地報出我的名字和我的節目。主持人朝我另一邊的後臺走去,我知道這時我該上場了,只是不知道那些也許知道我的人此刻會是怎麽樣一種反應。

果不其然,我在臺上那張高腳凳上坐定,居高臨下地看向觀衆席時,看到了一片一言難盡的綠臉,甚至還有人開始悉悉索索地交頭接耳,想也不用想他們在讨論着什麽。

快要一年了吧,我以為這件事會被其他的新流言消磨掉,然而并沒有。也不知道爸爸在他們那裏被傳成了什麽樣的妖魔鬼怪,但好在我已經無所謂了——不是已經原諒了,也不是已經釋然了,而是已經對那種害怕和自我懷疑變得麻木了。我不在意他們講些什麽,我現在只想再次環視整個觀衆席——在我撥響第一個弦音之前,找到我的爸爸。

可惜,這首歌是悲傷的,我的心情也依然是苦澀的。爸爸并沒有來,本該是他的位置上,坐着那個男人,他的男朋友。

他有些張揚的濃眉上翹着,眼尾帶着些微的笑容看着臺上的我。上一次見到他,我們兩個的位置是相反的,他在臺上抱着貝斯,同樣嚣張地看着別人,而我才是那個坐在臺下仰望他的人。

我撥了一下弦。

那就這樣吧,就當他是爸爸,用同樣的真切表演給他看吧。

這首曲子其實還算是比較普通的流行歌,大家都愛聽。我剛上場時大家只是禮貌地鼓了鼓掌,但唱着唱着也有不少人在情不自禁地打節拍,甚至跟唱,至少沒有人喝倒彩,我覺得這對于現在的我來說也算是一種勝利了吧。

我唱到一半開始沾沾自喜,毫無顧忌地用一種近乎挑釁——或者說是邀功——的表情望向那個男人,下意識想要得到他同樣的贊揚。

但我只看到他低頭看了一下手機——有電話來了。他沒有猶豫站了起來,拿着手機一路小跑出了小小的演出廳。我看到他出門的最後一個動作是接起了電話,在我表演結束之前都沒再回來。

當然了,一首歌才多久啊,他還是半路跑出去的,當然不可能這麽快就回到座位。我這麽安慰我自己,但不可否認的是,我還是很失落。

但我能怎麽辦?我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我的感情有時候需要直率地抒發出來,可現在我只能裝得像個大人一樣,把這些難以言說的難過統統收起來。我不想這樣,我不喜歡這樣,可他們每個人都在逼着我這樣,美其名曰成長。

回到後臺,我把吉他裝好,又悄悄來到了觀衆席空缺的座位,等着張晝獻給我的表演。

不知幾個節目之後,我終于聽到主持人同樣用過分激動到做作的語調介紹出張晝和他的節目。大家紛紛禮貌性地鼓掌,我的目光便黏在張晝的身上,跟随着他的身影來到舞臺中央。

他上臺竟然沒帶吉他或者其他樂器,這倒是讓我很驚訝,看來他是打算只唱歌嗎?

音樂伴奏響起,他開始唱了。唱得不賴,在學校這破音響效果裏也能媲美錄音,不過我總覺得沒有第一次遇到他只是清唱時那麽驚豔。如果他說要獻給我的表演就只是這樣,那我會覺得有些失望——我今天已經夠失望了。

但半曲過後,緊跟着一段旋律他的話筒裏傳來細膩的女聲,我甚至覺得是我出現了幻覺!然後我回過頭來發現,不是幻覺,也不是音響裏音樂的和聲伴奏,是真真切切的張晝本人發出的聲音。

這我倒是沒想到,他還會這種技巧。

和我一樣堪堪反應過來的觀衆席如夢初醒般沸騰起來,我們迫不及待地等着張晝唱完這段僞音,一波接一波地熱烈地鼓起掌來。

毫無疑問,張晝的這個節目,大概是這次典禮上的一個小高潮,太令人出乎意料,也足夠讓人驚喜。

“喂,”典禮結束後我跑到後臺找到張晝,有些戲谑地說,“張晝,深藏不露啊!你剛剛真是比某些女生都還像女生了!哈哈。一開始我還沒反應過來呢!”

張晝笑了笑,拍着我的肩膀說:“別鬧啊。你就這樣評價我獻給你的畢業表演啊?”

我開玩笑說:“那你還想怎麽?哇塞,張晝,張大帥哥!張大美女!唱得好好,我要愛暈了~”

他嗤了一聲,又覺得實在好笑,溫溫潤潤地笑起來,卻是沒說什麽,把東西稍微收拾了一下才問我:“诶,你爸今天來了嗎?”

我眼神黯淡下來:“沒,他朋友倒是來了。”我這才想起來那個男的打電話出去了,後來也一直沒去關注他,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再回來,直接走了我都不稀奇。

張晝說:“那你要不要出去跟他說幾句啊,我在外面等你。”

我本來想說不用了,但張了張嘴,終究咽了進去,只是“嗯”了聲。

走出後臺,我看到那男的微微靠在大禮堂演出廳的大門旁邊,朝裏看着,似乎在等着什麽人。看來他還算好,沒有直接走掉,還在等着我出來呢。

我從後臺的門出來往他那邊走,他偶然一扭頭發現了我,對我點了點頭,等我走近了,他說:“hello~你……應該認識我吧?”

我也朝他點頭,問:“今天爸爸沒有來嗎?”

他回答:“嗯,他怕你們學校裏有人認出他,對你表演産生什麽影響,正巧他單位也有點急事要處理,就讓我來了。”

“哦……”我垂下眼,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繼續說:“你們這個演出結束之後可以直接回家麽,我送你?”

我拎了拎肩上勒得有些發疼的書包肩帶,回他:“不用了,畢業典禮結束之後還要回班裏開畢業班會什麽的,還不能回去,到時候我自己回吧。”

不知是不熟還是我們倆之間的關系有些尴尬,我和他的談話似乎每一句都在冷淡和假裝熱切之間徘徊。之後便是長長的沉默。

他很高,微微地俯視着我,手指輕輕地在時髦的外套邊敲着。我稍微後退了半步,知道這場簡短的談話該到此為止了。

“那……我先走了,同學還等着我呢。”我朝他說。

他點了點頭,似乎有點欲言又止,我現在卻只想趕緊走掉。轉過身剛走了幾步,他還是叫住了我,我回頭,他這才笑了笑,說:“你唱得挺好,彈得也不錯。”

我也只好笑了笑,向他表示了感謝。

從大禮堂走遠,我朝着比往常冷清的教學樓走去,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再看了一眼。那個男人也走得遠了些,他點上了一支煙,在無人的樹蔭下,他手裏的煙閃着微弱的橙光,在風裏,白煙和他的臉模糊而明豔。他并沒有看到我,但在我此後的記憶裏,那幅場景消抹不去,就像是永遠定格的夢,醒了卻恨無法忘記。

張晝在我眼前打了個響指,問我在看什麽。我收回目光,說沒什麽,看我爸的朋友是個大帥哥。

張晝便微微嘟起嘴,有點像是撒嬌的樣子,說:“看他有什麽意思,別看了,看我吧。”

我笑了笑,掰着他的下巴說:“行啊,那看你,你那麽好看啊?”

“嗯哼。”他挑了挑眉毛,又慢慢和我聊起了畢業的事、暑假的事。

不過我應該還會和他在這個學校再待上兩年,沒什麽新鮮的,就也沒什麽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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