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當天我回了家,本以為爸爸有事不會那麽早回,卻沒想到他不僅在家,家裏還多了一個人。

我“咦”了聲,在門口換了鞋停住,問爸爸:“這是……”

沙發上一個成熟的男人朝我看過來,在爸爸還沒開口就問:“這是你女兒吧?放學了?”

爸爸竟然是比我還拘謹些,嘴角有些恭維的笑尚未散去,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個人,含含糊糊地說是,又讓我叫叔叔好。

那男人笑眯眯地瞧着我們父女倆,向我解釋什麽似的:“我在附近的超市遇到你爸爸啦,就順便上來坐了會,和你爸聊了聊工作上的事——哦,我們是公司的同事。”他頓了頓,才好整以暇地從沙發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擺,說:“那我也不打擾你們了,我先走了。”

雖然他并沒有表現出打算走的樣子,幾乎在等着什麽似的——也許他在等着爸爸留他吃個晚飯。

我就這樣站在門邊悄悄地打量着他。

這人說是成熟,其實甚至可以說有些年紀了。爸爸這樣的是看不出年紀,三十多了其實還挺年輕的,光看長相顯得比他那個二十八九歲的男朋友還小。但這個人不是,這人一絲不茍地遵循着人的變老規律,看起來恰好就是三十多靠近四十的面相。他雖然還算高,人也不是很胖,但從襯衫底下能看出他隆起的啤酒肚,和四肢極不協調地突出一個小丘,是典型的上司、大老板的模樣。

不知怎麽的,他并不讨喜。爸爸也沒有說出要留他吃晚飯之類的話,只是禮貌客氣又略帶着卑微地送他出門。

他倆在門口又站了一會兒,那個人臨走前居然還拉着爸爸講話,門虛掩着,也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麽,只能看到那個人拍了爸爸的肩膀,又把手停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吞吞地離開。

“他是剛調來的,我老板。”爸爸進來,帶上門,跟我說,“今天沒去看你表演,也是他讓我處理一些急事。”

“他和你很熟嗎,怎麽還上門來聊天了?”我一邊整理東西一邊問他,總覺得爸爸的反應不太對,也總覺得在我回來之前他們發生了什麽似的。“你好像不是很喜歡他。”

“當然了,”爸爸苦笑一下,“哪個人會喜歡自己的老板啊,罵都來不及!再說了,他讓我處理事情,導致我都沒法去看你表演,我怎麽可能會喜歡他!”

“也是。”我心想。這事兒便很快翻篇了,我換了個話題,問爸爸今晚去不去表演。

爸爸把剛燒完的一個菜端上桌,說:“嗯……應該不去吧,最近工作有些忙,明後幾天可能要加夜班,我和酒吧那邊的老板請了幾天假,下個禮拜開始應該就有空去了。”

“哦……”我垂下眼,跑去給爸爸打下手,湊近了他,問,“今天,那個人去看我表演了,他有沒有跟你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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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啊,”爸爸眯起眼睛,起了點笑意,“他說你唱得好彈得好,還說我教得好!”

“嘁,”我假裝無所謂,“他就聽了半首,還唱得好彈得好……放屁吧。我跟你說,我還在表演呢,他居然就為了接個電話跑出去了!肯定是覺得不好意思才這麽誇的!”

“哎呀,半首也夠聽出你的實力了嘛,”爸爸說,“他最近有點忙,經常要接到工作上的電話,你就諒解一下他吧。”

“算了算了,”我撇了撇嘴,“不過後半句倒是真的,就是從你嘴裏說出來太不要臉了!”

爸爸哈哈哈地笑起來。他又問我:“暑假有什麽打算沒有?中考完的暑假可比平時的暑假還長了一個月呢。”

我想了一會兒,說實話我自己也沒什麽打算,就說:“那要不我去打零工?”

“打零工?”爸爸噗嗤一聲笑了,“打零工誰敢要你個小孩兒啊。”

我嘿嘿笑幾聲:“這不是給貧困家庭補貼家用嗎。”

“你說想賺點零花錢,我倒是相信的!”

我吐吐舌頭不再胡扯。

爸爸對我那麽好,既沒有強迫着我去做不喜歡的事,也沒有強迫我要早早地賺些短淺的錢,或許我可以玩樂整個暑假,在荒度時光裏慶賀我初中時代的離去——但我不會這麽做的。正是因為他太好,所以我更不想辜負他。

只可惜人說事與願違,我的願卻還沒開始就已經被違了。

如果真的有神,或者說是老天,那他似乎真的在用能夠看到過去和未來一切的預知能力輕松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爸爸和他說的一樣,連續幾天都加了晚班,在公司工作到很晚,我不想讓他擔心就很早地上床,可他甚至晚到我都等不到他回家就睡着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有七八天,爸爸才終于得了空閑,此時的他肉眼可見的削瘦憔悴了不少。

工作真的這麽累嗎?從爸爸好像在拿命換取精力的狀态裏,我開始建立起對工作的恐懼和抵觸。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做一行自己不喜歡的工作的時候,對于爸爸這樣的人——或者對于很多一直想要追尋真誠與快樂的人來說,大約無異于是行走在人間與地獄的邊緣,這時候你遇到的人、或者事,很多都難以辨明究竟是屬于哪一邊。與危險博弈總是疲憊而痛苦的。

我還記得大概一周前爸爸說得了空就會去表演,我反正也是空着,就拉着張晝和我一起去酒吧看我爸。

張晝一開始還有些不樂意,說不知道該怎麽介紹自己,我安慰他說,沒事,我沒和我爸說我要來,我們就只是去當觀衆看看他而已,不是特意去找他,他在臺上說不定都不會注意到你。

進了酒吧,我照例找了個靠牆角比較隐蔽的座位,現在正在表演的還不是爸爸,是一個漂亮的酷酷的小姐姐。

她雙手輕輕握住細細的話筒架,長身站在那之後,迷離着眼睛,音箱萦繞着她略微沙啞的聲線:

“想我冷豔還想我輕佻又下賤

要我陽光還要我風情不搖晃

戲我哭笑無主還戲我心如枯木

賜我夢境還賜我很快就清醒

與我沉睡還與我蹉跎無慈悲”

她的聲音在嘈雜的酒吧人聲中清冷而孤寂,那個發着光的簡陋舞臺是她的海洋,像一片真空宇宙,清脆的歌聲穿越混響,似乎将無奈和絕望毫無保留地傳達進了耳膜。我在想,她究竟遭遇了什麽,或者她的性格是如何的,才能有這樣清醒的癡狂。

“似我盛放還似我缺氧乖張

由我美麗還由我貪戀着迷

怨我百歲無憂還怨我徒有淚流”

她閉上了眼。燈光打在她的臉上、身上,像是盛放的五色花,而後很快枯萎。音響還陣陣擊打着她的餘音,酒吧裏的其他人根本不在乎她的歌,也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活。我想,或許這種地方的人們,除了自己,就再沒有餘力去關注其他無關緊要的人。

不止是她,我們所有人又何嘗不是在一場場他人所賜的夢境中沉溺,卻又很快清醒呢。

這個女人下臺,又換上來個其他人,依然不是爸爸。我在臺下等了很久,聽了不知道幾首不同風格的歌,看過又是嘶吼又是斷腸的表演,臺上臺下都換過幾波人,終究沒等來爸爸。

我開始有點焦躁,開始亂七八糟地猜想爸爸究竟在做什麽,又或者是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十一點半的時候,我終于決定去找酒吧的老板,偷偷地問爸爸的情況。我起身往管理用房走,被調酒的服務員從吧臺後面匆匆跑出來攔住,問我要幹什麽。他似乎是新來工作的員工,不認識我,我就說我要找老板,有事要問他。

那服務員看我有點小,帶着奇怪的神色将信将疑地回答說老板不在休息室,在後巷呢,不過我不能走酒吧的後門,要麽就從正門出去拐個彎去後巷。

我想了想那也行,便回去和張晝簡單說了一下,出了門。

酒吧的內部和外面通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隔着,內外的聲音因此被隔絕成兩個世界。酒吧裏面是吵鬧,是各種可言說的、不可言說的。但我沒想到此刻的外面又是另一種吵鬧——我聽到酒吧另一面的馬路上救護車尖銳刺耳的鳴笛,我看到那接連閃爍的紅色和藍色光芒在夜色中比城市的一切燈光都要亮。

而這外面曾經發生了什麽,我一概都不知道。

我跑去後巷,那裏沒有老板,只有幾個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在吵鬧着我還能走直線,我還十分清醒。

我有些難受,卻又是說不上來的難受。心像是被揪緊了似的,随着那無情的刺目燈光蹦跳着節奏。

跑到另一邊的路上,我終于看到老板的背影。他站着,不遠處停着一輛救護車,醫護人員寂靜地忙碌着。

我有些緊張地拉了一下老板的衣服,他回頭看到我竟然很是驚訝,說:“卞妮?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我的聲音沙啞地出來,明明是夏日的夜晚我卻有些冷,“我來找我爸的,他人呢,他今晚不是來你們這了麽?”

老板搖了搖頭,皺着眉正色說:“他确實來了,不過……唉,既然你來了那我就直接說吧。卞曲城被車撞了,剛才我出來抽煙,就發現他躺地上呢。這不,救護車剛到。現在你爸人就在那邊,你要是再晚點出來,估計得去醫院找他了。”

“啊……”這一刻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一種極度的茫然和無措,最後只能憋出一句,“他……嚴重嗎……”

老板微微偏頭看我,紅色燈光映照下他的眼裏閃着悲憫。他說:“沒事,他會沒事的。”

那邊救護車旁邊有人招手,叫我們過去。不知什麽時候張晝也來了我旁邊,我們三個就一起坐着救護車,陪爸爸被送往急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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