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個戴着口罩的醫護人員看着我。有人開始問我爸爸的病歷史等等的情況。我一一答了,過了好一會,那個醫護人員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沒事。

我點了點頭,垂下眼睛,目光從腳邊移向躺在支架床上的爸爸。人還昏迷不醒,他手腳滲出觸目驚心的血來,衣服被擦破了幾道口子,一身的灰。

真的會沒事嗎?我不知道。爸爸會怎麽樣呢?我又會怎麽樣呢?我該做些什麽?

沉默良久,我看向老板,問他:“經常和爸爸一起唱歌的那個叔叔呢?他今天沒來嗎?”

“你說許由?”老板依然是不太好的臉色,他說,“他來了啊,不過,剛到不久出門接了個電話,就走了。”

“爸爸當時和他在一起嗎?”

“這我可不知道。不過我記得卞曲城确實中途出去了一趟,回來就有點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他們倆之間絕對發生過什麽,我心想,但我現在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事。

我沉思了片刻,又問老板:“叔叔,那你知道許叔叔最近的情況嗎?”

老板剛想開口,救護車平穩地停了,醫護人員輕車熟路地把爸爸移下來,推上車,從快速的急救通道往樓上的急診室跑。

跟着病床跑了一陣,我和老板、張晝三人停在手術室前。

辦完手續簽完字,氣氛安靜下來,夜的死寂侵襲,老板才清清嗓子,想起什麽似的,沉聲地開口說:“卞妮,你剛剛問我許由最近的情況?他最近是有來過我這唱歌的,不過次數不多,之前也有幾次,除了給你爸彈貝斯,其他時候其實不常來。我記得前不久他一個人來,有個獵頭還不知道是星探的,在底下聽他唱歌不錯,就找上他了。好像也不是個騙子,我看他面生,估計是偶爾來咱們這兒旅游,晚上出來随便喝點小酒,能找到許由大概算是意外發現吧。”

他頓了頓,輕嘆一口氣,笑得有些苦澀:“許由跟我說……他說很感謝我,沒想到我的小破酒吧居然還有淘金人。那小子還他媽真不害臊說自己是塊金子!總之吧,那之後許由比之前忙了不少,不過應該也賺了不少錢了,現在說不定還算個小明星了呢。”

“是他運氣好!”我聽了老板的話有些賭氣地說。

“嗨,那也真是給他碰着了!”老板笑了,“小丫頭,人活着也是要靠運氣的,運氣好也是他的本事,有多少比他厲害的人一輩子不知道多倒黴呢,他們就是盼不上這點兒運氣!”

我沒法反駁。沉默了一陣,我才說:“那他今晚離開就是因為工作賺錢的事?他以前都會陪着爸爸把歌唱完的。現在爸爸出了這種事,他居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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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吧,”老板長籲一口,狠狠抹了把臉,整個身體往後靠在醫院的牆上,說,“畢竟能出名、能賺錢嘛。如果只是些小錢,他肯定會待在這裏。但是如果是大錢呢,很多錢,很多名利,那些和輕飄飄的情義比起來,你不動搖嗎?”老板說着說着自己也無奈地笑了,可惜在場的我和張晝,沒法設身處地地懂這種成年人的無奈。

“那你能聯系一下他嗎?”我說,“萬一爸爸有什麽事,很嚴重,他們關系那麽好,他應該過來看看的,不是嗎?”

老板點了點頭,掏出手機撥了許由的號碼,我聽着沒開免提的手機在靜夜裏依舊傳出清晰的聲響。

“嘟——嘟——嘟——”連續幾聲短促的通話音如之前的鳴笛,像長夜一樣焦灼,無人接聽的結果又是令人失落和慌張的前兆。

“他不接。”老板說。

他是故意不接的。不知為何我這麽覺得。

如果他一開始就選擇了離開,那現在也不會再回頭的。

老板看了看我和張晝,說:“沒事,沒事哈。他不在,叔叔在這陪着你們,別害怕。”

張晝也拍了拍我的肩膀,無言地碰觸了我的手。我再沒說過話。

很久,夜晚的時間流逝得仿佛要比日間更快,卻又在感覺上被拉伸延長得無限遠。我好像失了對時間的判斷,再次拾起,是手術室燈光熄滅的那一刻。

醫生出來,對我們說,救護車叫得及時,病人情況也不嚴重,只是輕微腦震蕩,肋骨中度骨折,腿部有嚴重擦傷,所幸沒有出現內出血、脊椎損傷和嚴重的頭部創傷,積極治療加上靜養,大概三四個月能恢複得差不多。

老板熱心地跟醫生道謝,又轉過頭和我說你爸運氣也好,幸好不嚴重。

我還心有餘悸,心說他要是真的運氣好,又怎麽會莫名其妙半夜被車撞呢。

雜七雜八的事情交代完,老板離開了,張晝也在我的勸說下回了家,爸爸依然睡着。

我留在病房裏,燈暗了,爸爸露在被子外的臉輪廓明晰。我躺在一動就會吱呀叫的彈簧小床上,偏頭聽着爸爸平穩的呼吸,卻發現此刻的自己心情平靜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傻子。

第二天早上張晝來了,陪了我一整個上午。下午三點的時候,爸爸醒了。他似乎對自己這個狀态早有預料,臉上虛弱的表情像是苦澀。

我問他感覺怎麽樣,他無力地搖了搖頭,悠悠地說:“疼死了。”

我苦笑,說:“你都被車撞了,不疼才怪呢。”看爸爸艱難地揚起嘴角,我又心虛地說:“真疼得受不了了嗎?要不要叫護士?”

爸爸動動手指,把小臂擡起來說不用,我扶着他剛擡起來的小臂,按回去塞進了被子裏。

他把目光移開,偏頭看向窗外。今天天氣很好,太陽灑進病房,透過窗子射成丁達爾光束。光束裏依稀可見漂浮在空中自由自在的灰塵。

灰塵尚且自由,爸爸卻被禁锢在病床上。

我看着他,他看着灰塵。

我說:“爸爸,你和叔叔還好嗎?”

爸爸沒看我,但我能感受到他愣了一下。“叔叔……怎麽了,怎麽突然問他?”

“我就問問,”我假裝不經意提起,“你昨晚搶救,現在住院,他一直沒來,對你還真是負責啊。”

爸爸輕嗤一聲,卻很久沒回答我,我幾乎以為他不準備說了,他卻突然淡淡開口:“不知道,忙吧。”

好吧,爸爸不想和我說,我難道真做個傻子,傻乎乎地質問到底嗎?我便問:“那昨晚你怎麽會一不小心被車撞了?”

“不是我去撞的車,是車開過來撞的我,”爸爸假意輕松地說,“說不定是車主喝了酒,我看他一路上都開得歪歪扭扭的還飛快,我當時站在路邊,背對大路,誰知道就這樣還會被撞啊。”

背對着大路又怎麽知道那車開得歪歪扭扭呢?爸爸撒謊還真是漏洞百出。但我沒計較這些。

“那車呢?撞了之後就逃了?”

“嗯。後來發生了什麽你不知道嗎?”

“是酒吧的老板先發現的你。”

“哦,那我該好好謝謝他。”

我們說着,老板正巧就過來探病了。他們兩人寒暄着說些有的沒的,我就出了病房,到走廊盡頭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綠樹發呆。

病房門開着,我卻聽不太清他們說話的內容,就像他們聊天在特意避着我似的。後來我尖着耳朵聽,只聽到一句“走了也好,我的小廟留不住他那尊大佛!”

不一會兒,老板走出門,朝我打了下招呼,伸了個懶腰說要走了,讓我好好照料爸爸。當然了,他就算不說,我也會這麽做的。

我和他道了別,進病房發現爸爸正盯着病房天花板的一角發呆。也不知道他們聊了些什麽。

我和爸爸說了句有什麽需要直接叫我,就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看書了。

爸爸有些陰沉地開口:“妮妮,你不是問叔叔怎麽不來看我嗎?”

我放下書看向他。

“他可能……不會來看我了。”

我等着他繼續往下說。其實昨天老板和我說的時候我就隐隐約約覺得有些不對勁。許由,或許他的離開不止如此,它還意味着很多,尤其是對爸爸而言。

“許叔叔這人呢,我跟你說過,我很羨慕他,有才華有熱情,所以值得更好的。”爸爸的聲音有氣無力,還帶着微微的顫音。如果我沒有看着他說話,我一定會以為他正哭着說這些,可是他的臉上卻分明是平靜。“現在他能有更好的未來,不是很好嗎?”

我“啪”地一下阖上書。“那你呢?他有出名的機會,能變成明星,怎麽就能……就能……”我漸漸低下聲音,“不管你了?我覺得你也有才華有熱情,你長得也比他好看,可為什麽偏偏就是他不是你呢?”

爸爸無聲笑了笑,目光遠遠地落到我的身上。他好像想和我解釋些什麽,但又覺得即便解釋了也無濟于事。所以最終只是默默地暗下眸光。這消失的眸光裏,究竟是什麽東西,我看不清。

“那你昨晚就這麽讓他走了?你不覺得不甘心嗎?”

“不甘心?”爸爸慢慢地說,像是老人回憶往初,“當然有啊。誰不想掙大錢,誰不想出名?可到底是他碰上了好機會……不是我。”

不甘心,不甘心才會挽留,難道許由就能這麽堅決麽?

爸爸撇開頭,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呀,其實能接受。可是你們,甚至包括他……都不懂我到底為了什麽在挽留。”

我知道爸爸一向把感情看得要比名利更重,雖然我不認同,但我支持他。可是就像越想得到的東西越不會得到一樣,他越是希望找到一個懂他的執着的人,就越是會受到傷害。

難道許由也不例外嗎?

突然有一個不合時宜的猜想浮上心頭,驚出我背後一片冷汗。

“爸爸,你是在許叔叔走了之後才出車禍的吧?”我輕聲問他,“真的是不小心被撞的麽?你當時既然沒看到路況,那要真是司機喝醉了酒開歪了,怎麽可能路面完好,他至少該……”

“別說了,”他突然提高音量打斷我,把受傷不嚴重的一只手臂擡起來蓋在雙眼上,掩住大半張臉,“……這事兒就讓它這麽過去吧。”

“怎麽就讓我別說了!這事這麽嚴重,都可以去報警了!你……”

“卞妮!”他再一次打斷我,“別說了……他不會回來了。”

我還沒說出的半句話像是魚刺,如鲠在喉。

窗外還是一片明媚,梧桐樹的葉子在風裏搖曳着明黃色的陽光,斑斑點點地閃着光。那片斑駁的陰影裏,我分明看到不久前許由在樹下抽煙的樣子,想到他遠遠地叫住我,對我說“你唱得挺好,彈得也不錯”。

到底為什麽我會在那一刻接受了許由的存在,又要在接受的下一刻就遭到背叛。那男人……究竟把爸爸當成了什麽啊!

而此刻的爸爸,為什麽就沒有我當初在學校看到的他那麽勇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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