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爸爸住院期間,基本沒有人來探望過他。

媽媽去世之後,他早已和兩邊的親戚少了很多來往。不知是他刻意隐瞞還是根本有更可悲的原因,也沒什麽朋友來。倒是之前那個來家裏匆匆坐過一回的領導,提着個漂亮的果籃來看了他一次。

有時候我不想坐在病房裏,就會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發愣似的看窗外。

曾經的沒心沒肺随着日複一日的枯燥淡去,餘驚漸漸清晰。爸爸在一天天地好起來,我卻在每一天的寂靜裏感受到了害怕。

我看到了一種不遠的未來,和模糊不清的過去交織在一起。

“爸爸,媽媽住院的時候,你是什麽心情?”有一天我這麽問他。

“我啊,”他喝了口水,回想了一下,反而問我,“那你那天在急診室外面等我,是什麽心情?”

“當然是很害怕,還有……”我想說生氣,但一想那是因為許由,便沒說出口,“還很急,但主要還是害怕。所以聽到你沒事,我可松了口氣!”

“那我可不止害怕。但具體也說不出來,也許感情一多,就像所有顏料混在一起變成了灰色一樣,分辨不出了吧。”

“你怕媽媽會死?”

“不,我怕她疼。”爸爸平靜地說,“疼比死更加痛苦,對媽媽來說是,對我來說也是。看着她煎熬,就無時無刻不在提心吊膽,所以我有時候根本就不想看她,或者是,害怕看她,更不敢把你帶到她面前,怕她看了傷心。”

他嘆了口氣:“其實到她那個時候,人吶,已經知道自己要死了。那時候一切的牽絆對她來說都是累贅。”

我抿了抿嘴,沒有話回他。于是我走出了他的病房。

我在想,對于其他家庭來說,新生的生命都是夫妻之間的恩賜,是美好的存在。可是我,在我的語境裏,無論對于爸爸還是媽媽來說,都是個累贅,是天降的一枚□□,是加速媽媽死亡的□□。如果沒有我,如果沒有我拖累爸爸,憑他的能力,他不會過得窘迫、憋屈,說不定現在正過着更加好的生活呢,而不是出了車禍都沒有人來探望的可悲境地。

一場車禍還不僅僅是一場車禍。爸爸在許由身上投入了多少真情實感,在那斷裂的肋骨間就會有多少的痛楚。

順着那條光的痕跡,我的目光踏上病床上爸爸的臉龐。他在無言地哭,眼淚順着垂着的漂亮眼尾浸入發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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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院的這段時間裏,我從沒有看到他哭泣,即便是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說自己疼死了。是我提及了媽媽嗎?還是他如今正因為其他人而哭泣?

我轉過身,背對他的眼淚。

在這個世界裏,人是很難“控制”的,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也掌握不了自己的感情,更掌握不了身邊人甚至于自己的去留。這種無力最終會流幹一切希望和眼淚。對于爸爸來說,他是那麽弱,很容易就什麽也沒有了。我在他身上,看不到真正的快樂的蹤跡。

或許我在急診室前的害怕是對死亡的害怕,但此時的怕——或者更多是驚恐——就是怕他疼了。我開始害怕他突然消失,怕我掌握不了命運,眼睜睜看着自己失去所有而無能為力,抓不着他,也抓不着未來。

我不信真情得不到回應,不信事實得不到憐憫,不信好人得不到好報,但現實卻又一次次地證明我是錯的,以痛苦為代價。

爸爸住院不多久就打算回家靜養,畢竟一直住院就得一直花錢,我們支撐不了這種自由。他那個上司似乎還比較通情達理,答應他可以在家辦公。爸爸回家前幾天,我想着把家裏簡單整理拖掃一下,方便爸爸在家休養。

其實家裏一直還算整潔,不像其他男人不愛幹淨也不愛收拾,爸爸平日裏簡直有日本家庭主婦一般的收拾癖。

面積不大的兩居室被我打掃了個遍,最後只剩下了爸爸的房間。

整理了将近一天,天空降下藍紫色。

“啪”,我握着掃把站在爸爸卧室門前,打開了燈。塑料質開關按下發出清脆的聲音,房間裏還是好久以前爸爸住過的痕跡。

我一腳踏進,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角落裏的箱子。

這房間也算不小了,桌子、椅子、床、衣櫃,還有各種生活雜物擺了很多,可我為什麽偏偏還看到了最不願意去看到的東西呢。

那一刻以前,我以為我對于爸爸那些事已經釋然了,但再一次單獨地看到它,我發現居然還是有一層破不開的膈膜,說不清道不明,橫亘在我和他之間。潘多拉魔盒裏的怪物似乎還在源源不斷地散發着邪氣。

我再一次走到那個不起眼的箱子面前,然後偏頭看到了床上沒有疊的、仍舊散亂成一堆的被子。

下一刻我跌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混亂而頭暈,腦子裏似乎正一陣陣抽痛。仿佛河水逆流,魚兒溯源,曾經屬于我的卻又完全陌生的記憶爆炸似的釘入我的意識之中。

細窄的門縫裏,我看到有不同的男女來過這個房間,睡在這個房間,扭動在這個房間,其中似乎永遠不變的,是更加年輕、更加漂亮的爸爸的面孔。

那是切切實實我的記憶沒錯,但我又完全沒有任何印象。那明明發生了,而我卻遺忘了。

或許是假的……不,它必須是假的!爸爸怎麽會是這樣的人!是我最近精神壓力太大,導致了幻覺……我不希望那是幼小的我刻意删掉的記憶,我寧願那只是青春期違反倫理的妄想。

那時的我尚小,到底懂些什麽呢?只是奇怪和害怕就導致遺忘嗎?

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出了一頭的冷汗,手指在止不住地顫抖。如果可以,我想要忘記這些畫面。

對于此刻的我而言,那個裝滿了漂亮衣服的箱子像是塗滿毒液的詛咒,它令我感到惡心和抗拒,我無比想要回避這種肆意的、對真相和私密的窺探。

爸爸曾經是怎樣的人,他究竟是怎樣的人,正因為剛剛的回憶湧現,此刻的我已經完全不想要去探尋了——以後也不想了。

“卞妮!”樓下突然傳來隐約的喊聲——是張晝在叫我。“卞妮!”

這聲響把我從緊張木僵的狀态拉回現實。我跑到窗邊探頭,問他有什麽事。他是知道我家住哪的,但他沒進過。

我看到他此時氣喘籲籲的,像是跑了很久的路特意過來找我,神情有什麽急事似的。

“我有事情要問你,你下來。”他彎着腰,手撐着膝蓋,聲音有點低,卻帶着亢奮和緊張。有點像是我剛剛的狀态。

我很快下了樓。他示意要和我一邊散步一邊說。

“你前幾天不是回你奶奶家了麽,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我問他。

他“嗯”了聲,說:“我剛剛坐車回來的,就是……在奶奶家發生了點事兒。”

“什麽事啊?”

“你……”張晝笑了一下,“哎,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該不該和你說……”

“有話就說,不想說就別說了。”

他腳步一頓,我餘光瞟到他正糾結又驚訝地看着我。

我倒吸了口氣:“呃,不好意思啊,我……剛剛心情不太好。你要是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那我就陪你一會兒吧,不說也沒關系。”

他清了清嗓子:“你不覺得如果是殘疾人,就很容易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嗎,不止是歧視,甚至別人都不會站在他的那一邊。”

“呃……”我想了想,“确實。不過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不是和你說過我奶奶家是在鄉下麽,”他摸了摸耳朵,口吻像是打算和我說一個長長的故事,“住我奶奶家前面的一戶人家,一個女的,她是個傻子。”

“嗯?”

“就在我回去的那幾天裏,她被人□□了,也是村裏的一個人,一個男的。可是就算她講出來,也沒有人相信她。因為她是個傻子。”張晝頓了頓,“其實我覺得,大家肯定都知道,但是就是沒有人敢站出來為她說一句話。哪怕一句。”

“嗯……”我一下子還沒從震驚的狀态向同情轉過彎來,張晝就又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了。

“那天那個男的去她家裏,好像是要借點什麽東西吧。然後進了她家,看她是個傻子,就把她強|奸了。那個女的一直叫,大家都聽到了。後來女的報了警,警察來了,村長也來了。那女的跟他們說,那個男的強|奸了自己,男的一直否認,并且說她是傻子,是瘋婆子,自己只不過是去她家借東西,她就說自己把她強|奸了。”

“那個男的是村長的親戚,大家看在村長的份上,都不敢否認。村長也認為那個女的是傻子,她說的話不算話。後來警察也不想追究,覺得即便為她平反了,也沒有什麽用。他們就走了。只剩那個傻子,她什麽辦法也沒有,只是倒在地上哭。”

“我當時不在現場,這些都是我奶奶告訴我的。我聽完之後,問我奶奶為什麽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明明大家都心知肚明,就只是因為她是個傻子嗎?”

“我奶奶說,那你去啊,你去和村長說,去和警察說。她呀……她什麽事都做不了,每個月拿着政府撥下來的最低生活保障金,家裏還有一個老得不得了的老頭子,和一個跟她一樣傻的兒子,就連山上的核桃,她都不知道怎麽去采!”

張晝擡手比劃了一下,向我解釋:“我奶奶村上的很多人都靠賣山核桃賺錢,基本每一家在山上都有核桃樹。那個女人家裏其實有很多核桃樹,可是只能靠那個老頭子去采。他只能揀掉在地上的核桃,因為好核桃都被其他人家偷摘走了。”

“這種鄉下小地方的人,都只為了更好地自己活着,他們對醜惡束手無策。可是……”他說,“可是,她也太不幸了。就因為她腦子有問題?因為她對別人沒有價值?……到最後我也沒能說任何幫助她的話,我想……我想我下次都不敢看到她了。”

我知道這樣的人是不幸的,是極度悲慘的,我想說張晝未免有些太過博愛,單純因為他人的不幸而跑過來和我分享、鳴不平。但又想,我都做不到他那麽正義,那麽純真,能夠真心地為陌生人而悲傷,我沒有資格說他。

“只想活着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也是變相的兇手,”我回答他說,“這種事情其實很多。但聽你說,感覺這種事情就發生在我們身邊,還是挺讓人心寒的……”

“只是這樣嗎?”張晝碰碰鼻子,神情變得落寞起來。他似乎不希望聽到我這樣的回答。

“可是我也沒辦法啊。難道你特地跑過來就只是想和我說這個?”我開始覺得奇怪,“你奶奶家離這兒可不近啊,坐車都得兩個小時吧?”

“啊……”張晝突然有些局促和拘謹,他雖然有些內向敏感,但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已經很少這樣拘束了。可是他現在面對我就像面對其他突如其來的陌生人,偷偷地、不自在地整理因為跑步而散亂的衣服和背包,手也一刻不停地變換着小動作,一會兒捏捏拳頭一會兒又十指合攏在一起。

“你怎麽了?在奶奶家還發生什麽事情了嗎?”他欲言又止,我知道我這句話是戳中了他的心。可是會是什麽事情呢,他又為什麽要拿這件事作為開場白?

我還等着他對我吐露心跡,卻遲遲等不到下文。

為什麽一個個的都這麽喜歡欲言又止?我又不是算命的,我怎麽會知道你們想說什麽!

我氣憤地嘆了口氣,雙臂交叉起來,賭氣似的對張晝說:“你不想說那就不要說了,沒有別的重要的事我就先走了,今天心情不好!”

我轉身把他抛在身後,耳邊除了晚高峰汽車的鳴笛,還依稀有呼呼的聲響,不知是風聲還是啜泣。

城市裏無數棟高廈的燈光亮着,遠遠近近地在黑色的樹影間搖曳閃動,像是星星挂在低空。我以後生命中每一次回想起這天,都會泛起無比的後悔和自責。

如果我當時能沉下些心,再等哪怕半分鐘,等到張晝鼓起勇氣,或許他那段時期的人生會過得沒那麽辛苦。也是直到後來,我才真的懂了他那時候的內疚和害怕,究竟有多無助。

他們就像墜入漩渦的螞蟻,而我沒能成為他們的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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