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再次見到張晝,已經是兩個月以後了。
曾經我們經常有空就走在一起,或許是因為這個潛移默化的習慣,開學第一天放學的時候,我們兩個就在同一個樓梯口碰見了。
還是那個樓梯口,初見的時候,那個因為鮮有人至而顯得有些陳舊的樓梯口。
他還是習慣從這裏走,我也還是習慣往這裏走。夕陽的輝光依然泛着舊,一切好像都沒有變。
他變得高大了許多,也壯實了許多,絕對不是我的錯覺。不知道在他眼裏的我有沒有變,有的話或許也只是變得憔悴了吧。
一瞬的驚詫閃過我們的臉,他先開口:“卞妮……你也放學了啊。”
“嗯,”我說,“我們……好久沒見了吧?後來暑假裏我聯系過你幾次,你都沒理我,我就沒想着再打擾你。”
“不好意思啊,”他淺淺地笑了一下,好像根本沒放在心上似的,“我一整個暑假都在鍛煉和提升自己,高二的課挺難的,我也趁着暑假先預習了一點,大部分時間都關在家裏呢。”
“是嗎?鍛煉啊,”我用輕松的口吻問,“以前好像沒見你這麽關注健身。難怪你現在看起來……壯了不少。”
“呵呵,是啊。”張晝的語氣也不像以前那麽親昵,我們之間仿佛隔着時光的灰塵,怎麽也不清晰了。
“啊對了,”他說,“你爸怎麽樣,好些了嗎?”
“好多了,應該再過一個多月就能正常出門上班了。哎呀,這兩個多月我在家照顧他,真沒想到居然會那麽累!”我下意識抱怨了一句,才發覺有些不合時宜,又稍微正經了些,說:“不過,我在接他出院那天過馬路的時候,在斑馬線遇到中途停下來讓我們的車,他當時居然吓得不輕,可是那車明明沒有開多快。他過了好幾天才緩過來,之後他也好像一直在有意無意地回避出門。我就怕他可能對車禍有什麽心理陰影了。這會不會導致PTSD?”
“PTSD嗎?我覺得可能更像ASD。”
“ASD?你了解嗎?”
“唔……就是急性應激障礙,和PTSD有點像,不過詳細的情況我也沒辦法說清楚。你如果真的想了解那可以去市裏的圖書館找找相關的書,那裏專業書籍還是蠻多的。其實……真的出現心理障礙的話,情況還是很嚴重的。還是希望你爸一切安好吧。”
“嗯,好……”我沉默了一會,決定再問問張晝的情況,“要不……再說說你?怎麽會突然開始鍛煉身體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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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晝神色暗了暗,卻若無其事地一歪頭,說:“沒啊,就是覺得自己太瘦弱了,高點不好麽?而且我現在确實也覺得身體健康了不少。”
“好……那,挺好的。”
張晝朝我轉過身來,對着我,他現在那麽高大,擋住的陽光讓我想不起他曾經細膩的模樣。此刻故作潇灑的姿态後面,他又到底有什麽苦楚啊。
“到校門口了,我就不送你了,今兒有事。”
“嗯?什麽事?”說完我才發現,我們已經沒有曾經那麽親近了,我又有什麽資格問出這句多餘的話。
他看着我,陽光灑滿他的臉。那是橘色也抹不掉的苦澀,還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神色。“打工。我和老師說好了,今後的晚自習可以不上,把晚上的時間拿來勤工儉學。”
“什麽?打工?為什麽,家裏出什麽事了嗎?”
“哪有什麽為什麽呀,”張晝笑了笑,“我不想上晚自習呗。拿這段時間用來賺錢不是一舉兩得嗎。”
他變了,可是不經意間的小動作還是沒變。他在撒謊。“你因為這種原因不上晚自習,老師怎麽可能同意?!”
“因為我聰明啊,”張晝轉身,拎了拎肩上沉重的書包,“走了啊,拜拜。”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路邊的路牙石上被拉長,那麽落寞,讓我怎麽能信他。
他究竟用了什麽辦法能讓老師都同意他在晚上打工?恐怕只有特別嚴重的情況吧。
我默默嘆了口氣,在剛剛亮起的路燈下掏出手機給爸爸發了消息,說要晚一點回去,然後就去市圖書館,想找找張晝說的專業書籍。
一方面我确實是想了解一下爸爸的情況,我知道他害怕的不僅是車禍本身,更還有心理的問題——造成車禍的那個人。不用說是經歷了分手和車禍雙重打擊。
還有一方面,我還是忘不掉接爸爸出院前一天晚上突然閃回的那些記憶。我想知道那會不會是記憶的錯亂,或者真的是選擇性遺忘。
圖書館裏關于這方面的書出乎意料的豐富,我看了幾本,決定先借些綜合性高的稍微了解一下。有一本精神病學的書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把它從滿滿當當的書架中抽了出來。
沉甸甸的一本,我先囫囵翻了一遍,再去看了目錄,發現裏面介紹了很多不同情況的精神障礙,在中間的第十八章裏有一節,叫做分離性遺忘症。
“分離性遺忘症是一種記憶障礙,表現為突然的逆行性自傳體記憶喪失,即對過去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的記憶喪失,持續時間從幾小時到幾年。”
“分離性遺忘的基本特征是無法回憶起更為廣泛的重要的個人信息,無法用普通的健忘來解釋。記住這樣的信息通常會感到是創傷性的,或會産生應激。”
我仔細地把這節內容完全地看了一遍,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如果我不是罹患精神分裂或者妄想症,那麽那段曾經因為過度心理刺激而被我遺忘的記憶,很可能是真實發生過的。
那麽也就是說,我看到了每個人不願意展露在最親近人面前隐秘的另一面。
這對我而言,無疑是再一次深刻的打擊。可是一時間,我是茫然無措的。已經記不起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或許是記憶最初保留的時刻。
多可笑啊,爸爸每一次不想要讓我知道的,卻都被我陰差陽錯地……偷窺到了。
所以說有時候,盡管知道每個人都有秘密,盡管有想要窺探的欲望和好奇心,但真的這麽做了,這個曾經愛着的形象就會像海沫一樣,崩塌成幻影。即便能克服呢?我也根本沒辦法承認,那種愛還能像從前一樣。
月亮啊,還是挂在空中更美。
我手裏就連捧着書的力氣都失了,硬裝書本“铿”一聲,不輕不重地砸在桌上,重力把我翻到的那一頁掩去了,停在了有書簽夾着的一頁。
我愣了:那和張晝常用的書簽很像。
喜歡看書的人一般書簽很多,尤其是像張晝這樣喜歡同時看很多本書的人。他有一套書簽,同一個系列的。他經常會把書簽夾在不同的書裏,不同的進度導致他經常會忘記把書簽拿出來,即使那本書已經看完了。
我手裏的這張就和他那套書簽是同一個系列,我幾乎是下意識覺得,這就是他的,他借了書看,結果到還的時候卻忘記把書簽取出來。
不知道是什麽心情驅使着我,我迫切想要再找到他在這片區域裏的其他線索。我把這本書放在一邊,開始一本一本地翻找起來。
我知道他不可能那麽笨,把每一張書簽都忘在借的書裏。但是我還是有點可悲的期望——或許我多了解他正在了解的,就能多知道些他最近在做什麽、他想做什麽。
如果他看的書足夠多,那這兒這麽多書,一定還有一本、或者兩本漏網之魚。
翻書的聲音吵鬧得令人心煩,焦急的動作在外人看來一定莫名其妙。我似乎迫切地想要把目前的注意力轉移、填滿,好忘了剛剛受到的震驚。
不知翻到第幾本的時候,我終于再次發現了一張熟悉的書簽。
撫摸着這張書簽,我發現他真的是很認真地在了解精神病學和變态心理學方面的知識。為了什麽?只是好奇嗎?還是他也和我一樣,有想要更深入認識自己的想法?
我看着面前兩本攤開的書,書簽夾着的書頁,都顯示着同樣的內容:
性別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