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性別煩躁。
一、定義、流行病學
性別煩躁(gender dysphoria)是指個體所體驗或行為表現出來的性別與其生物性別不一致,導致該個體的主觀痛苦(盡管不是每一個性別煩躁的個體都會存在痛苦體驗,但大多數都存在痛苦),并希望通過使用激素或變性手術的手段得到自己渴望的另外一種性別。
我把這段話反反複複看了很多遍,我知道每個字的意思,也知道它們組合起來的意思,但我不知道張晝如此關注這些,他是什麽意思。
盡管很不想去考慮這種可能性,但是……難道他是因為這個而在痛苦着嗎?
可是……可是,我和他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裏我沒有感覺他有這方面的傾向啊……
不,或許有。
一旦開始回憶起來,曾經被遺忘和忽略的細節就像沾染上鑽石的洗不掉的污漬一樣,讓人耿耿于懷。
但是他現在變得更男性化了不是麽?
我想我必須要去問問他。
第二天晚自習前我向班主任請了假,打算偷偷跟在張晝後面看他所謂的“打工”究竟是什麽。
他從學校不遠的站臺坐車,我只好硬着頭皮偷偷溜上去,還好他似乎興致不高,完全沒有發現我。
他在一個小的五金城下了車。這個五金城很老舊,建築和街道還殘留着21世紀初的味道。說實話現在沒什麽人過來這兒買東西,這兒也都是些老小區,住的人慢慢地變少了,不免有一種繁華後的頹唐。
張晝在一家修車兼洗車店停下了。我遠遠地躲在公交站牌後面偷看他,發現他還真是“打工”,一邊被修車店老板用各種理由啰嗦埋怨,一邊做着無聊肮髒又累人的活計。
就算是打工,也沒必要趕來做這種事情吧?又不是二十年前,現在随便路邊找個奶茶店,就算同樣很累,至少也不用這麽髒啊。
我實在想不到他為什麽會心甘情願打這種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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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看着他的樣子,眼睛裏完全沒有了神采,就像個失去靈魂的容器。我很想救他,想要再次看到那個在空教室裏彈吉他都能讓灰塵飛揚發亮的張晝。但是就因為這樣,我才更不敢邁出哪怕一步。
我坐上回家的班車,留在耳後的依舊是店老板無情而粗俗的催促。
“老師,張晝家發生了什麽事嗎?”第二天放學的時候,我轉而跑去找張晝的班主任,說實話我也很不确定。自從上次爸爸的事情後,我就不太願意再多和任何老師打交道了。而且這次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從老師那兒得知張晝的近況。
“啊?張晝?”那老師有些狐疑地看看我,“你問他幹嘛啊?你,哪個班的?”
“我是二班的,和張晝住一個小區,以前放學了經常和他一起走,開學這幾天一直沒看到他,昨天我想去找他借點東西,結果他不在,他家裏也沒人,所以我就想來問問啊。”我說得不慌不忙的,連我自己都要被說服了。
“他家裏沒人?嘶,這應該不會啊……”那老師似乎也沒懷疑我,自言自語地嘀咕了幾句,又說,“哦,不過張晝現在确實不和他母親住。”
“我能問一下是為什麽嗎?”
“啊,這個麽……”老師顯得有些為難,“他和他母親發生了一些矛盾,而且似乎兩個人沒法調解解決,而且我們幾個老師也勸不過來,後來張晝就只能自己出去租房子住,用晚自習的時間去打工。所以他沒辦法和你一起走了吧,這些事情他沒有提前和你說嗎?”
“啊……他倒是有說過他現在是在打工啦……”
“可惜了這孩子啊,也是個不服輸不吃軟的勁,就是不願意服從一下,執意要和他母親犟下去,出去租房子和打工倒是說得志氣昂揚的……”那老師苦笑了下,“你們這幫年輕人啊,就是沒踏入社會,沒接受過社會的毒打,所以才會覺得輕松!你現在去問問張晝,他現在保準已經開始後悔了。要我說吶,還是好好念書,其他事情暫時一概都不要太在意,找個好出路才行吶……”
我無視了老師漫長的說教,提煉到了一點很基本的信息——張晝是和他媽媽發生了點矛盾,很嚴重的那種,然後一氣之下就出去自己住了。或許因為他媽媽把事情做得很絕,連生活費都不給他,所以他只能選擇打工。離開了父母,他只有這條路能走。
可是是什麽事情呢?
“那老師,您知道張晝現在住哪裏嗎?還有,他和他媽媽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情您清楚嗎?”
“這……”老師皺了皺眉,“唔,這,你就別管那麽多了。你剛剛說張晝是你朋友,既然他都不想告訴你的事,我覺得你還是不要知道得那麽詳細比較好。到時候他想說了自然會和你說的嘛。”
不……我不想要聽到這種答案。我想要知道,我想要去彌補!
我默默攥緊拳頭,用了我此刻最大的努力好盡量平靜地說出話。“老師,這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是因為暑假的時候張晝在他奶奶家發生的事嗎?”
我只是在試探,我并不知道他那時候發生了什麽。
老師很無奈地皺了皺眉,将信将疑地說:“你知道?不過……确實是那時候發生的事。我呀,不知道你們年輕人現在都在想些什麽,好端端一個男生居然喜歡穿裙子化妝,被家長發現了,那多不好辦呀?尤其是遇到張晝媽媽這種比較傳統的情況。”
老師看着我,又問:“你既然平時和張晝走得近,那有沒有發現他什麽不對勁啊?別是平時讀書太用功努力,壓力太大了吧?”
“呃,不……”我想了想措辭,“我想應該不是學習壓力的問題……所以張晝是因為……那個,被他媽媽發現,然後他媽媽沒法接受,覺得他很丢臉很惡心?”
老師無言地看了我幾秒,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但他只是苦笑着搖了搖頭,開始收拾教學資料,低着頭跟我說:“同學啊,我不知道你和張晝關系到底有多好,但是這說到底還是別人家的私事,他媽媽大概也會覺得沒什麽臉面說吧。你啊,就先回家吧,不要想那麽多,自己的學習才是最重要的。這麽晚了,老師也要下班了。”他很快收拾好了東西,朝我打了個出門的手勢,說:“這種事情光靠我們是解決不了的,懂嗎?”
我追上前追問:“老師!不是這樣的!如果同學之間不能幫助他的話,那老師為什麽也不行呢?如果您多去找張晝媽媽聊一聊張晝的情況,我覺得她也會有所動搖的。張晝學習成績那麽好,而且性格也很好,我不覺得他喜歡女孩子的東西是不正常的事!這種時候我們更應該幫他啊,不是嗎?”
老師依然一副為難的臉色看我,說:“對……确實……我也并沒有說張晝做錯了什麽。不過這位同學,這樣的事很複雜,你是不是覺得這些事情都是張晝母親做得太過,但你了不了解張晝本人是怎麽想的呢?”
我被他說得一愣。
“這種事情是要靠雙方的理解和讓步才能慢慢解決的,我現在和張晝溝通,他是不會對我敞開心扉的,去和他母親溝通呢,他母親在外人面前又不會輕易讓步,畢竟還在氣頭上。你要是真的想幫張晝,不如先去問問他心裏的想法,你說呢?”
老師慢慢朝樓梯走遠,我垂下眼皮呆在原地,看到學校裏中庭的噴泉池倒映着為數不多還亮着的教室的燈光,刺眼的白光裏靜靜地蕩漾着黑色的水波。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都是失落。
腦內掙紮了一天,晚飯後我向班主任随便扯了個謊請了晚自習,再一次踏上去張晝打工地方的公交。這一天他沒有和我坐同一班車。
下了車,我在公交站臺上等着,遠遠地看到張晝跟老板點頭哈腰,然後慢慢地離開了修車店。在昏黃色的夜色裏,張晝背着書包的身影又慢慢變得瘦弱纖細起來,就像我無數次看到駐唱結束後回家的爸爸的背影那樣。
我突然想到了爸爸。他卧室裏那箱衣服,以及我記憶裏不甚清晰的身影,他難道也和張晝有着一樣的愛好和痛苦嗎?他又是怎樣度過這些年的日子的呢?
我穿過寂冷的夜風和破裂的枯葉,越發接近張晝的每一步卻又越發地感到遠離。終于,我還在鼓起勇氣笑着,拍了拍張晝的書包。
他就像意料之中一樣驚訝地回過頭,卻沒有像意料之中一樣繼續他曾經的笑容。如今他就像我眼前死亡的舊城鎮一樣,皺着眉頭,喜怒不顯。
“你怎麽……”
“我翹了晚自習。”
“我是說你怎麽……”
“當然是想和你聊聊啊!你平時就是坐104路過來打工的,在那家修車店,沒錯吧?”
張晝偏過頭,好像很不想見到我似的。“嗯。”
他好像也不願意和我多說話,一個标點也不想。但今晚這場對話是避免不了的。
“你怎麽今天不打工了?”
“老板有事,臨時把店關了。”他低着頭,好像在跟大地對話。
“哦,”我試圖寒暄,“那你今天就有一晚上假了?真不錯啊,也不用回去上晚自習了。”
他扁了扁嘴,說:“你來找我聊什麽?”
“我?我就是覺得你打工又住在外面,會不會很無聊,來找你随便聊聊。就像以前那樣。”我搓了搓手,說,“要不邊走邊說吧,站在這怪尴尬的。”
張晝沒有拒絕,他走了快有四五輛車的距離,才勉強開口說:“卞妮,你不用這樣的。高一的課程,尤其是數學的向量部分,其實還挺難的,一不小心缺了課少聽了知識點就很難補回來的。”
我默默苦笑着搖了搖頭,真不知道他是太愛學習還是拙劣地沒話找話。“放心,我暑假在家照顧爸爸的時候已經預習過這部分了,講義上的內容我也都做完了,都會。倒是你,我覺得缺晚自習影響成績的應該是你才對吧?”
“我,呃……”張晝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沒法反駁我,以前是,現在還是。曾經我覺得那是他的溫柔,現在看來或許是一種可悲的柔弱和無法拒絕。
“呵呵,”我輕笑幾聲,拍了拍張晝的手臂,“好了,不說這個了。嗯……說到暑假照顧我爸,那天我們不是說到那個什麽SD嗎?記得嗎?後來我去市圖書館找了你說的相關資料。”
“怎麽樣?”張晝的聲音随着夜風顫抖,我覺得他在莫名地恐慌着什麽,又或者在期待着什麽。
“嗯,我覺得我爸是有點輕微的應激反應,但應該還沒有那麽嚴重,有空我會和他好好聊聊的,我也不希望看到他那麽難過。”
“嗯……”
“不過你知道嗎,在查資料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些東西……”我偷偷看着張晝無處閃躲的眼神,眸光明滅,一如幾個月前那個傍晚時分他的神色。我從衣服口袋裏掏出在圖書館書中夾着的那兩張書簽,問:“這是你的吧?”
一瞬間的局促後,張晝恢複了落寞。“你都看到了?”
“嗯,”我把書簽塞進他手裏,“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不想讓我知道,不過我覺得你讓我去圖書館看書,其實心裏面還是希望有人能替你分擔吧?這确實不好受。”
“那你能和我說說嗎,”我繼續問他,“有關這個性別煩躁?”
“我……我不知道,我不想說……”他輕輕地、低聲地說。
“那我問你,那天……就是暑假剛開始我爸還在住院那天晚上,你從你奶奶家特地跑過來,和我說了那個被強|奸的女人的事,後來你還想和我說什麽的,對不對?”
他沉默着。
“對不起那天我沒能繼續聽你說下去,你現在可以接着說呀!我現在一定不發脾氣了!好嗎?”
随着我的步步緊逼,張晝也開始粗粗地喘着氣,好像水蒸發後快要呼吸不過來的魚。他皺眉看着我,輕微地搖着頭,卻像在風中瑟瑟發抖。
“沒用了,你現在知道已經晚了。你一定會覺得我很惡心,很奇怪。”
“不會啊!”我開始急了,“喜歡女孩子的東西沒有錯!不是也有很多女生也很喜歡玩男生喜歡的游戲嗎?大大方方承認很難嗎?”
“不……這不一樣啊卞妮!”不知是急得還是別的什麽,張晝幾乎已經變成了哭腔。我們站在一個沒有人的破舊的小區路口,他雙手因為緊緊地抓着肩上的書包帶子爆出了青筋,聲音也顫抖着:“不一樣……我有病!你知道為什麽我開始健身了嗎?為什麽好像很努力地在證明自己擁有所謂的男子氣概嗎?因為我不想變得更加奇怪,我想至少像學校裏其他男生一樣,當個青春期正在發育的正常人!就連打工的工作我也選了男人才會去幹的髒活累活,我不想讓媽媽覺得我是個喜歡穿女裝的變态!可是……可是你知道嗎,我越是這麽做,越是覺得身上的男性特征讓人惡心、想吐,越是希望自己不是個男的!”
他捂住臉,脫了力似的蹲下,把頭埋得很深很深,說:“從好幾年前就開始了,我一直在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也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想法,我知道身邊沒有人會理解我,所以我只是偷偷地、用自己最大限度的努力幻想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但是那天在奶奶家……”
他哽咽起來:“我想我一定是這幾年得意忘形了。奶奶家村上路過幾個奇裝異服的游客,開了兩輛面包車,找我問路,然後我們就開始聊天了。我……我也不知道我當時怎麽想的,跟他們說了我喜歡漂亮的衣服飾品、不喜歡當男孩,他們沒有笑話我,還很理解我,還給我一條裙子讓我現在就穿穿看。我當時很高興,沒想那麽多,更沒發覺有什麽危險,直到媽媽突然回來,發現我在他們的面包車裏……穿……穿着裙子……”
張晝朝我擡起頭,長長的睫毛上沾濕了淚珠。我突然覺得他如果是個女孩,一定是個很漂亮的女孩。
“卞妮,我以前覺得自己還能繼續裝下去,這樣沒問題,但是被媽媽看到後,我再回想起那些人在面包車裏的笑臉,才發現根本不是這樣的!罪惡感和恐怖幾乎淹沒了我,可是我再怎麽克制反而想法更加清晰,我真是有病……那之後的每一天,只要我停下了工作開始胡思亂想,我就會想,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我非得和別人不一樣?卞妮……我現在……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啊……”
周圍是安靜的廢墟般的生活,張晝就像已經在這種粘稠的時間裏漸漸沉沒了。橙灰的暮色裏,高遠的天空中只有松柏的樹尖在風裏搖曳。
或許換個場合我會知道該怎麽安慰,但此刻我突然發現他的痛苦太過特殊,我根本不能說我懂他的心情,我唯一能做的、或許還有點用的,大概只有抱住他了。
他尖尖的下巴磕在我的肩膀上,有些疼痛,我開始有點懂了老師說這件事很複雜是什麽意思,也開始懂了這種事情如果沒有充足的支持的話,似乎只會給人帶來深深的無力感罷了。
我堅持對他說你不是不正常的,你沒有病,會有辦法的,可是他再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眼神再次漂往我去不到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