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個九月的晚上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張晝,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他打工的地方。找過老師,卻被告知他已經轉學走了,至于去了哪,老師也不知道。我的聯系方式也被他盡數拉黑,張晝這個人似乎只是存在于我腦子裏的幻想朋友,一個陽光下流着光的肥皂泡。

人生根本不給我時間對此有所反應,一幕接一幕,臺上的戲劇繼續,臺下的我只得認輸。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認識張晝,只是後悔當時的自己不能更好地幫助他。甚至可能有點懊悔,我後來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場景時,都會覺得或許當時幼稚的我是張晝選擇離開的一部分因素。他當時究竟需要的是什麽呢?我無數次地想起,又無數次地迷茫。

但或許可以這麽說,張晝這段在我生命中短暫存在過的美好又刺痛的記憶,連同爸爸這個幾乎占據了我大半部分生命的人一起,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我的整個人生。

那天我沒能好好地安慰張晝,只是被他催促着回了家。路上我還在想究竟該用什麽說法來和張晝拉近距離,不止是安慰他,而是真正解決他目前的難受和困擾。

到家後我才發覺有些不對勁。這種從晚上就隐隐約約存在的不安原來不僅應驗于張晝。

“爸爸?”屋裏燈關着,在晚夏的九點半時刻顯得格外寂靜。不,不該是這樣的。爸爸還沒有去上班,平時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家才對。

我把燈打開,卻目睹了仿佛是一場搏擊拳賽的結束現場。平時整潔的家現在用淩亂來形容已是勉強,那一瞬間我還以為家裏進了賊,直到我看到爸爸的房間亮着微弱的燈光。

我打開他房間的燈,那個亮光只是爸爸的電腦光,他本人并不在房間裏。我回頭打算離開,卻發現他床邊那箱平時合着的箱子——裝着那些衣服的箱子——被打開了,裏面的衣服零零散散地落在地板上、床上。那種場景……怎麽說呢,讓我想到殘春凋零的花朵。

我很奇怪。爸爸既然不在房間,還會去哪?難道是去哪個酒吧晃了?

“卞妮……是你回來了嗎?”我聽到衛生間有人在叫我。原來爸爸在那裏。他的聲音不大,卻在浴室裏傳出輕輕的回聲。

“爸爸?你在上廁所嗎,為什麽不開燈?”

“我在洗澡,你先去寫作業好嗎?”

洗澡?為什麽洗澡不開燈,還沒有水聲呢?而且爸爸的聲音有氣無力,好像說那麽幾個字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我越發覺得奇怪,這種異樣讓我感到不安。

好吧,但是我想,等他“洗完澡”我再問他也不遲。

我看着時鐘的指針劃過九點四十、九點五十、十點……那麽久,時間只是在眼皮子底下溜過,悄無聲息。在這段時間裏我卻沒有聽到一點兒聲音……不,或許有。輕微的啜泣如一條細密的魚線,穿過寂靜無聲的空氣,在我耳邊環繞,但始終輕得遠得像是塞壬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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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在裏面幹什麽?你出來好嗎?已經十點半了。”

“等等。”爸爸說完這兩個字,浴室裏才傳來一些響動。他推開門,溫度還像夏天,他只穿了條內褲。

肉眼可見的皮膚上有些緋紅的劃痕,還有些淤青,像是扭打過的痕跡。腿腳和胳膊在那場車禍中受的傷還沒完全恢複。他的臉,雖然沒有被打的痕跡,但要比生病時候還要憔悴。

“你……你怎麽了?不會真有小偷進家門了吧?!”我驚道。

爸爸搖了搖頭,徑直朝自己房間走去:“沒有,你別擔心這個了。十點半了是嗎,趕快洗漱一下休息吧,明天還要上學呢。”

“明天……周末啊。”

“啊,”爸爸平時會是輕笑一聲,但這次他頭也沒回,只是冷漠地說,“我記錯了。不過周末也要好好休息,不要熬夜。知道了嗎?我去睡了。”

“诶,爸!到底有什麽事不能跟我說啊?!”我真是受夠了,先是張晝,再是爸爸,為什麽明明都表現得那麽明顯,卻還要刻意選擇把事情埋在心裏呢?

而回應我的只是一記不輕不重的關門聲而已。

随後的兩年裏,這記關門聲就像被存入四周都是鏡面的盒子一樣,無限地循環、拓展,在我腦中無數次地回響、然後震痛。直到無限終于抵達了不存在的終點,這個門板與門套的碰撞才終于在我的回憶中有了意義。

這個終點來自我的媽媽,我死去多年的媽媽,那個如鬼魅般保持着溫柔笑意的黑色墓碑,在一個熟悉的陰雨天給我展示了真相。

高考結束後的那個月,雨一直沒停過。不知道是什麽魔法,其實我寧願相信這天上是真的有神,他們總會在人們悲痛和憂愁聚集的時刻,落下淚來。

其實換作平時,媽媽的忌日我還在上課。但高考在六月,所以這次我不用請假了。

每年一次,我和爸爸從來沒有缺席過。就像每一回突發奇想回看自己的日記一樣,每次來到媽媽的墓前,也似乎都會有不同的感受。

爸爸不再像五年前那麽活力了,改變似乎就發生在兩年前那個夏天。說真的,那個夏天改變了太多。說不清他的改變是成長還是變老,他變得寡言少語,有着成年人的深沉。

爸爸穿着一身黑色,和黑色的墓碑相對。如果他們是鏡面,那一定有東西會在他們交彙之處循環和強調。

“卞妮,”他手裏握着和五年前一樣的花束,花瓣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露水還是雨滴,“讓我和媽媽單獨聊聊可以嗎?”

我點了點頭。依稀想到了什麽。五年前,我初二的時候,他和許由的事讓我滿懷憤意,多疑又敏感,他讓我和媽媽單獨聊聊。這次似乎劇情重演,只是我和他的角色互換了。

我直覺他要傾訴些很重要的東西,嚴格來說這屬于他的隐私,但我還是決定不要臉一回,走遠之後又從他背後慢慢折回來,躲在離媽媽不遠的墓碑後面偷聽。抱歉了,這位姓黃的老爺爺,希望您不要介意。也抱歉了,爸爸,我想要幫你。

“時音,呵……”爸爸的聲音出奇的小,也出奇的溫柔,仿佛十幾年前他就是以這樣的語調湊近躺在病床上的媽媽,關懷和照顧她的,“兩年了。那件事過去兩年了,妮妮高考完了,我才勉強覺得自己終于能正視這件事,但我還是不敢跟任何人說,所以只能來找你,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很煩。暫且當當我的樹洞,好嗎?”

我想是沒有人會回應他的。

“許由走了。我曾經以為從他身上看到了些許你的影子,但你或許是對的,男人沒幾個好人,呵呵,”爸爸自嘲地笑了笑,“可能連我也是。不過我還是很謝謝你,也很想你,你讓我從垃圾堆裏探出頭看到了什麽叫美好的世界。你猜怎麽着?如果沒有卞妮的話,我現在一定又回到那個垃圾堆裏了,現在至少我這個垃圾還在為了她堅持活着。”

“嗯,怎麽說呢,沒有人會料到自己的生活會是什麽軌跡,可能是盤山公路,可能是無限的下坡路,或許有人會覺得這樣很刺激,但我不覺得。我很讨厭不可預見的命運,讨厭失控的感覺,我活得很累,你知道嗎?你一定懂這種感覺。有時候我很羨慕你,尤其是這兩年裏。那個老板,我不知道該怎麽推開他,所以最後一定是我倒黴。”

“你該找個人傾訴的,或者至少找個醫生。你一定會這麽說吧。事實上,我已經累到不想要去告訴別人這件事了。我是個和男人女人都做過很多次的男人,不是個單純的青春期小女孩,我是個垃圾,那個老板也是個垃圾,被強上了我也只是覺得麻木而已。但是每次不可避免地回想到或者夢到,我還是會覺得惡心,覺得髒。呵呵,或許自願的和強迫的是真的有區別吧。”

“唉,時音啊。我現在總覺得生活沒有意義,你懂嗎?當然有時候我會覺得有意思,比如說我唱歌的時候,畫畫的時候,或者讀到一本有趣的書的時候,那是有意思的,但那不代表生活就有意思了。我不斷想起兩年前我在自己床上掙紮的時候,想到你的裙子被我穿在身上然後被他撕破的時候,然後想到我在浴室呆了五個小時,我從沒覺得時間居然可以過得那麽快,我幾乎什麽都沒想,但又覺得什麽都想過了只是得不到答案。唉……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從被當做掩體的墓碑後匆匆溜走,然後又仿佛什麽都沒聽到似的走回媽媽的墓前,爸爸的臉上還挂着能滴出水的深沉。

所以兩年前突然換工作、兩年裏突然患上潔癖症、慢慢變得少言寡語都是有原因的。而兩年裏他只是一直把這些埋在心裏。要不是他是我的爸爸,我心想,大概他也會像張晝一樣從我身邊溜走。

心疼之中或許有一絲慶幸,慶幸我是他的女兒,慶幸他在為了我活着。我想到剛剛他對着媽媽說的話,他大概不知道,媽媽讓他看到了什麽叫做美好的世界,但對于他的女兒來說,他這個人就是美好的世界。

三個月後,我成了R大的變态心理學專業的學生。寫下自己志願的那一刻,我才發覺張晝和爸爸對我的影響有多大,但我很樂意為了他們而努力,因為這世界上不止他們兩個,還有千千萬萬個張晝和卞曲城,他們和她們也同樣得不到正确的幫助,而只能活在他人和社會,甚至于自己所構建的牢籠之中。

“籠鳥,或許是被人為關鎖住被當做玩物的鳥,也或許是被捕獲當做獵物的鳥,無論如何,它們兩者都是困獸,是被禁锢、被無法逃離的命運所桎梏住的生命,即使抵抗也換取不來真正的自由。正因如此,便只有啼血悲鳴。開始便是結束,結束也是開始,這世間你我,皆是如此。”我在日記裏寫到,“自由或許對所有的生命都同等重要,所以有人寧願用自殺來換取自由。但我相信,能夠忍住抛棄一切的念頭,堅強地接受這個世界的時刻,也和自由同樣的重要。學校的跨年演出,我特意帶爸爸來看了。那是我特地為他寫的曲子,幾年前我初中畢業他沒能看到我演出,這次我終于讓他聽到了。臺下的他好像還是一樣的漂亮,只是眼睛周圍多了些皺紋。他說許由說得沒錯,我真的彈得很好。我說那我下次去酒吧給你伴奏,只給你伴奏。他笑着搖搖頭,說不去酒吧唱了,那都是年輕人玩的了。我說,行,那以後在家裏專門彈給你聽。篝火晚會的時候,爸爸坐得很遠很遠,明豔豔的火光映在他眼裏就像遙遠宇宙裏的一顆橘紅色星子。我看到他哭了,只是眼淚溢滿眼眶,沒有一點聲音。然後他對我說,妮妮,爸爸活得好累。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我知道,爸爸終于獲得了屬于他的自由。”

作者有話要說: 變态心理學(abnormal psychology),在異常心理學和變态心理學兩種說法裏糾結了一下,還是覺得寫後者吧,大學心理學系的課程設置似乎大部分還是稱變态心理學。

雖然張晝是性別煩躁,但卞曲城并不是,他只是偶爾喜歡在doi的時候穿女裝,大概是增加點情趣吧。但是後面的那件事就單純是那個老板的惡趣味罷了,這只會增加人的心理陰影。特此說明,這兩種女裝屬于不同的心理。

以及這篇文似乎太多說教了,抱歉,但我目前還沒有想到更好的敘述方式,以後或許會修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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