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孔裏,閃現出一絲狡黠的痕跡。他,笑意幽幽。
黎不知從哪裏,變出了一盒藥。她仔細地閱讀着說明書,然而撕開錫箔紙,取出膠囊丸的藥粒:“江聿琛,你在發燒,快點把藥吃了。”
她把藥遞給他,他伸出右手接住了鵝黃色的藥丸。她又把水遞給他,這次他沒有伸手接。因為,他的左手已經廢了,再也拿不起東西了。
他盯着藥丸,像是從藥丸裏看出了什麽一樣。他笑了笑,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黎夕,繼而說:“我,不會吃藥。”
**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令人措手不及。
回憶裏的黎夕,對江聿琛說:“江聿琛,我不會吃藥。”
那是發生在那次受傷之後的事情。彼時夏日炎炎,鎖骨處的傷口,不像黎夕想象的一樣,愈合地那麽快。反倒是一次次地化膿,一次次地潰爛,令人措手不及。于是乎,醫生開了許多的藥,叮囑黎夕定時服藥。
黎夕看着那一堆藥,卻犯了難。她覺得,自己的嗓子眼,似乎僅有拇指大小。要吞下這麽大的膠囊,一定會生生卡在喉嚨裏。但是,醫生的叮囑,又讓她鼓起勇氣嘗試了一下。
一口溫水,配一粒藥丸,頭朝上,一鼓作氣地咽下。可惜,效果不盡如人意,藥丸卡在喉嚨裏,怎麽咽都咽不下去。
多遍嘗試之後,黎夕的眼淚,都被逼了出來。她覺得委屈,打心眼裏的委屈。以前她的父母在世的時候,她從沒生過什麽病。因此,也沒有教過她,要怎麽吃藥。幾次無法吞咽,黎夕灰心喪氣地眼淚直流。她覺得,挫敗無比。
黎夕蹲在地板上,以一種蜷縮着的方式,埋頭哭泣着。在進入江家後,她鮮少哭泣。甚至被江聿琛欺負的時候,她也會昂着頭,像是一個不屈不撓地戰士。今天,被這麽一點小事打敗了,真不像是她的作風。
門外傳來腳步聲,黎夕擡起淚眼惺忪的臉龐,朝門口望去。
江聿琛一身皎潔的休閑裝束,連帶他的氣質,也變得慵懶随和起來。望見黎夕朦胧的淚眼,以及遍地的藥丸,江聿琛怔了怔。然後,眉頭緊鎖。
他問她:“怎麽了?”
鎖骨上的傷,黎夕是歸功于江聿琛的。現下,被他這麽一問,黎夕的心底,居然升起了無盡的委屈,無法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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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痕凝結成幹涸的痕跡,黎夕仰起頭,無辜地看着他。
她說:“江聿琛,我不會吃藥。”
英挺的眉宇,皺成一張百褶的紙。江聿琛不悅地攏了攏表情,轉身離去。黎夕以為他走了,就繼續以那樣孤獨的方式,蜷縮在一旁。
直到腳步聲再一次響起,黎夕依舊維持着那種保衛的姿勢,不容侵犯。
江聿琛重新走到了黎夕的面前。他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一枚勺子,熟練地将舀了一勺溫水。剝開膠囊藥丸的糖衣,将藥粉悉數灑在勺子裏。白色的粉末,化進澄澈的水裏,溶成乳白色的液體。
“喝了它。”江聿琛冷冷地命令。
黎夕對江聿琛這樣的方法感到驚奇,更對他的照顧,覺得無所适從。她怔楞地接過勺子,一飲而盡。
入口皆是苦澀的味道,卻比剛才艱難地吞咽藥丸,來的簡單。口腔裏充斥着苦楚的味道,她撇了撇嘴。像是撒嬌一樣地,對着他說:“江聿琛,好苦。”
話語一出,那種嬌蠻的口氣,讓兩個人都呆呆地怔住了。江聿琛沒有說話,只是偏過臉,走開了。
當然,黎夕也沒有看到。臨走時的江聿琛,眼底的寵溺與情愫,令人神往。
**
黎夕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徑自走進廚房,取了一把勺子。學着以前江聿琛的樣子,把藥丸拆開,将藥粉溶進水裏。黎夕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像江聿琛這樣的人,居然還保留着這樣原始而幼稚的吃藥方式。
江聿琛接過,面無表情地吞下。黎夕會皺着眉頭喊苦,而江聿琛卻不會。他用右手,拿起一杯水,抿了幾口。液體沿着喉線,一路向下,在喉結處湧動了一會,之後歸于平靜。
昏暗的燈光下,氣氛有些氤氲的暧昧。
“時間不早了,早點回房睡覺吧。”黎夕想要打破這樣的氣氛。然而,江聿琛顯然不這麽想。
他說:“陪我。”
手背上有一股壓力滞澀,黎夕恍然驚覺,原來江聿琛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從未移開。再加上這麽單調而溫吞的話語,竟然讓她覺得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江聿琛。
她裝出冷冽的表情:“江聿琛,你搞清楚,我不是周潇。我是你的妹妹,江黎夕。”
黎夕讨厭他命令式的口氣,就好像全世界,都必須臣服在他的腳下一樣。況且,周潇始終是她心裏的一根刺。而現在的氣氛,會讓她覺得,她像是一個掠奪者,搶走了屬于周潇的江聿琛。至于心底湧起的陣陣酸意,她暫時還無法解釋。
“我跟周潇,已經解除婚約了。”
“與我無關。”
她偏過身,拖鞋踩踏在木質地板上,輕快而響亮。腳步聲回蕩在這個空曠的客廳裏,像是在播放着一曲漫長而悠遠的舞曲。
倏然間,手臂被一雙大手擒住。身後,滾燙的氣息欺近她,帶着些病态的焦灼感。他反抱住她,優雅的臉龐,抵在她的鬓發處。雙手交握,将她圈禁在懷裏。
如果,剛才的氣氛是暧昧。那麽現在,一定是纏綿悱恻。
“江黎夕,你吃醋了。”慵懶的嗓音,附在她的耳廓邊緣,如同情人的低喃。
黎夕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不過片刻,她又恢複了僞裝的神情。她冷哼一聲,從鼻腔裏發出的聲音,極盡諷刺:“江聿琛,你燒糊塗了吧。我對你和周潇的事,一點都不感興趣,更不用說什麽吃醋了。”
“是嗎?”耳邊的嗓音,隐約能辨別出幾分笑意:“那你敢看着我說嗎?”
“為什麽不敢。”
轉身,是在江聿琛的懷抱裏完成的。她直面着他,用一雙澄澈而幹淨地眸子,靜靜地看着他。江聿琛漆黑的瞳孔裏,倒映出她的模樣。她看起來,好像沒有那麽理直氣壯呢?
“江黎夕,你在心虛。”薄唇微微勾起,像是輕蔑,又像是寵溺。
沉黑的曈眸中,泛濫着柔綿的情愫,讓人移不開眼。黑眸像是一枚漩渦,将她牢牢鎖在裏面。黎夕第一次覺得,她幾乎要窒息在江聿琛的目光下,那樣柔情的目光下。她失去了所有的動作,只知道怔怔地望着他。環抱着她的手,沒有松開,以一種無比溫柔的方式,将她禁锢。
畫面停滞在這一刻,兩人都沒有話語。而黎夕像是麻木了一樣,杵在江聿琛的懷裏,沒有任何動靜。
她靜靜地看着,直到高她許多的男子,徐徐俯下身。精簡的短發,随着主人的動作,輕微地擺動着。江聿琛只是細微的笑了笑,但黑眸裏沉寂的情愫,幾乎将黎夕溺斃。
炙熱的唇瓣貼上她的朱唇,有些焦躁的感受。溫潤的舌尖,掠過她淺薄的唇線,情意缱绻。或許是剛才藥,太過苦澀了,竟然讓黎夕也感受到了隐隐的苦意。他靈活地撬開她的貝齒,順着齒縫,引她一同纏綿。
大手箍住她的腦袋,她動彈不能。黎夕覺得,可能是燈光太過昏暗,又或是氣氛太過氤氲撩人,才讓她沒有了反抗的餘地。
是這樣,一定是!
她的雙手不自覺地緊了緊,如同溺水的人,在尋求救命的稻草一樣,她牢固地攥緊了江聿琛的衣角。法式襯衫的輪廓,有些僵硬的手感。屬于江聿琛的溫度,卻和煦地讓人眷戀。
窗外下起了薄雨,淅瀝淅瀝的,聽不真切。她或許是長久沒有感受過溫暖,所以才會這麽渴望。以至于忘記了,溫暖的來源,是來自于江聿琛。
那個毀了她一切的,江聿琛。
許久後,江聿琛才意猶未盡地放開她。彼時,黎夕的面頰上,染了絲絲紅痕,像是病态,又像是嬌态。她垂着眸子,心虛地,如同一只偷腥的貓咪。
頭頂上,男人沉郁的聲線,像是魔咒一樣地響起:“江黎夕,這一次換我賭你——”
“愛我。”
chapter 30
在那場意亂情迷的吻之後,黎夕繼續住在清檀園裏。只是,與江聿琛的關系,卻不像是往常的針鋒相對了。
周一,照常是屬于忙碌的時間段。黎夕拎了包,正準備出去,卻偶遇了站在樓梯口的江聿琛。氣氛,頓時有些尴尬。黎夕觑了他一眼,心虛地低下頭。江聿琛一身睡袍,有些慵懶的痕跡。
黎夕想要緩解這種氣氛,于是,她說:“早安。”
他沒有回應,黎夕也一直低着頭,沒看他的表情。半晌後,黎夕看了一眼手表,說:“時間不早了,我先去上班了。”
她一步步走下樓梯,裝地大義凜然的樣子。身後,傳來男人低沉的嗓音,像是一種魔咒:“江黎夕,上次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
“什麽問題?”她裝作不知道,希望能躲過一劫。
江聿琛卻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走到她的身側。沒有疑問的語氣,反倒像是在命令她。
“江黎夕,我們在一起。”
“江聿琛你瘋了!我是你的妹妹,你戶籍本的下一頁,印的是我的名字。”
江聿琛蒼白的笑了笑:“江黎夕,這從來不是阻礙,你知道的。”
黎夕頓住了話音,沒有回答。是啊,他們之間沒有阻礙,但橫亘着的,确是永生無法逾越的天塹。曾經,江聿琛毀了她賴以為生的愛情,她忘不了。
“不可能。”黎夕冷笑:“江聿琛,你別忘了。我恨你,從你砸我的琴,毀了我的愛情開始,我就恨你,無以複加的恨你。”
“你的愛情?”江聿琛的嗓音,極盡諷刺:“你倒是對許豫旬一直念念不忘,先是為了他求我,現在他都結婚了,都還不死心嗎?”
“我告訴你,你所謂的愛情,不過是利用。我只是幫助你,盡早地結束了。”
黎夕聽不懂他話裏的意思,所謂的利用,又是代指什麽。她只是帶着些歇斯底裏的憤怒,質問他:“那你為什麽要對我做那種事?江聿琛,你知不知道,你毀了我。我做了整整八年的噩夢,我永遠沒有辦法,忘記那些恨。”
“你知道嗎?我還嘗試過自.殺。不過很可惜呢,沒有成功。”她勾了勾唇,像是在自嘲:“你見過嗎?那樣漫天漫地的血,足夠吞噬一切的血。”
“江聿琛,我恨你。”這是黎夕漫長的二十五年時光裏,第二次說恨他。
她曾經割過腕,在浴缸裏放滿水,然後看着那些肮髒的血液,一點點地排出體外。澄澈的清水,被染成鮮紅的色澤,卻讓她擁有了無比的快感。
不過,很可惜,她被救了。那是在她昏迷的瞬間,她看見有人破門而入,至于那個人是誰,她看不真切。她只記得,那個人有溫煦的體溫。甚至,還帶着寫薄荷馨香。熟悉的感覺,居然像是來源于那一夜瘋狂的江聿琛。她在那人的懷裏掙紮了下,想要擺脫類似于江聿琛的味道。可惜,還未等掙紮,就陷入了昏迷。
那是江聿琛遠赴國外的第一年,因為根本不可能是他,所以黎夕很安心。後來,她才知道,原來是住在她樓下的女孩,聽到了樓上傳來的淅淅瀝瀝的水聲,才請了人破門而入。黎夕問她是誰救了她,女孩卻含糊地說,抱起她的是民警。黎夕将信将疑,卻沒有去探究。
江聿琛銳利的目光,突然黯了黯。如同黑夜裏孤獨的燭火,被無情地熄滅:“江黎夕,何必呢?即使你死了,也沒有任何人關心的。”
除了他。
江聿琛覺得,黎夕大概永遠不會知道,那夜救她的人是他。他是在第二年才離開Z市的,第一年裏,他一直寸步不離地守着她,但她不會知曉。
他買下了黎夕鄰座的房子,從高一樓俯瞰下去,可以看見裏面的一切。他像是一個偷窺者一樣,一瞬不瞬地守着她。直到那天,她進了衛生間,卻整整半個小時沒有出來。他第一次生了恐懼,也是他第一次惱恨自己沒有守護好她,才讓她這樣傷害了自己。他在醫院不吃不喝地守了三天,守在她的床邊,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直到黎夕醒來後,他才吩咐那個女孩,撒了謊。之後,自己形單影只地離去。醫院的長廊上,男人的脊背筆直而剛毅,卻孤獨的像是鬼影。
江聿琛的愛,是守護,靜默地守護。只可惜,大概黎夕,不會懂。
“是啊,謝謝你的提醒,我會謹記的。”她側轉過頭,不讓江聿琛看見她的任何表情。眼眶裏有濕熱的液體,在打着轉,她微微仰起臉,不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落魄。
沒有任何的招呼,她徑自地走向門口。手機鈴聲隔着皮包的阻礙,發出沉悶地聲響。黎夕邁開了幾步,徑直走向門外。
“喂。”嗓音仍帶着些破碎的音節:“是師兄嗎?”
“是啊,黎夕現在在忙嗎?”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尴尬。
電話那頭的師兄,是黎夕大學時期的校友。原本是沒有淵源的,但卻因為一所孤兒院聯系在了一起。當年,父母死後,黎夕被安排進了孤兒院,過了三年才被江霖接走。黎夕對那所孤兒院有着濃濃的感情,因為她的父親,曾經也是在那裏長大的。而這位師兄,曾經也是孤兒院中的一員。
“不在忙。師兄有事嗎?直說好了。”
師兄的聲音頓了頓,他輕微地嘆了一口氣,通過聽筒傳進黎夕的耳朵裏,像是有些尴尬:“黎夕,我知道這麽說有點唐突,但是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有些不好的預感攏上心頭,黎夕蹙眉:“是……孤兒院裏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也不是。”電話那頭的師兄,聲音頓了頓:“是李姨出了點事情。”
李姨是孤兒院兩任的院長。之前,她看着黎夕的父親長大。再到後來,黎夕的父母雙亡後,也是由李姨照顧着她,直到她被江家接走。原本,按輩分黎夕是應該叫她奶奶的。但李姨似乎是個親昵的稱呼,所有孤兒院裏的孩子,都喜歡這麽稱呼她。黎夕,也不盡然。
“李姨怎麽了?”
“李姨得了……胃癌。”
黎夕心急:“師兄,需要我幫忙嗎?”
“黎夕,原本我也不想告訴你的。上次,我們這些孤兒院的孩子,曾經給李姨募集了十萬手術費。我知道你跟李姨感情深,就沒敢告訴你,讓你擔心。這次……癌細胞擴散了,再做手術,可能需要五十萬。這些錢,我們東拼西湊也只湊出來了十萬,還差整整四十萬……”
男人的聲線,有些無能為力的悲戚:“我就想來問問你,有沒有辦法籌到這筆錢。如果為難的話,也沒關系的黎夕。”
“師兄,李姨在哪家醫院?”淺紅的唇瓣,微微抿了抿,像是堅定了什麽。
“協和。”
“嗯,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的。”
這些年,工作買房買車,花去了黎夕不少的積蓄。甚至,她還背上了貸款。并不是江家薄待她,只是,在發生了那件事後,她不想再欠江家任何的東西。江霖每年給她的錢,她都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因而,現下要讓她拿出來四十萬,有些艱難。
鐵質的門把手,冰涼的寒意,從手心直抵心房。她握緊了掌心裏的手機,連指節都有些泛白。推開門的那只手,一直沒有動靜。她保持着固定的姿勢,在維持了許久後,回轉過身。
幽暗的二樓,江聿琛倚靠着乳白色的歐式镂花欄杆,維持着那股藐視一切的氣質。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像是早有意料,她會屈服在他的腳下一樣。
她重新邁開步子,從門口,一步一頓地再次回到原地。純色的樓梯,乳白色的镂花欄杆,就像是灰姑娘夢中,通往幸福的階梯。很可惜,對于黎夕來說,這是夢魇。
“江聿琛,我需要四十萬。”
他沒有任何表情:“然後呢?”
“給我四十萬。”
“好。”
“江黎夕,那麽……補償呢?”他目光如炬地望着她。
“沒有。”她高傲地昂起了頭,說:“這是我應得的,不是嗎?”
深邃的輪廓,突然剝離出一絲笑意。他說:“well done。”
他轉身,走近書房。Parker鋼筆在支票上流暢地躍動着,屬于江聿琛的名字,被鑲嵌在其中。他從書桌旁起身,将支票遞給她。薄唇徐徐勾起一抹輪廓,他說:“江黎夕,四百萬。那一夜,你應得的。”
呵,他可真是不盡一切機會地奚落她啊。
黎夕毫不示弱,諷刺道:“江少可真是吝啬。不過,四百萬買一個孤女的初/夜,也夠了。從此以後,兩清。”
她轉身離開,蜷曲的長發,在空中劃出一抹弧度,竟像是……負氣離開的少女。她身後的男人,俊絕的容顏裏,幻化出一絲得意的神色,類似,早有預謀。
你會在彷徨迷離的時候,想到他。
你會在脆弱無助的時候,想到他。
你以為,他不是你愛的人,
你以為,他是你恨的人。
大概你永遠不會知道,
愛情,其實早已經根植心底。
chapter 31
夜晚的清檀園,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樣,清幽而靜谧。
忙完一天的工作,黎夕還去協和醫院替李姨繳了費,和李姨攀談了幾句,就回了清檀園。客廳裏,碩大的鐘擺,維持着固定的姿态,幽然轉動着。
一旁的時間顯示,8月9日。距離清檀園的一月之期,僅剩五日。跌跌撞撞,将近一個月的時間,她也沒有與江聿琛有過多的交流,除了他發高燒的那一夜。
她拖着疲累的身子,洗好澡睡覺。放松了身心地躺在床上,不一會,就陷入了沉沉的睡夢中。
夢境中,像是有溫暖的臂膀,将她攏入懷裏。類似薄荷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她竟不自覺地朝溫暖的來源處,縮了縮,像是一只渴求寵溺的小貓咪。
額角不經意地,觸碰到了堅硬的骨骼,完全不像是夢境。黎夕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滿是戒備地睜開了眼。
江聿琛放大的臉龐,就那樣無端地呈現在她的面前。刀削骨刻的臉龐,深邃的眼窩,以及那副谙熟的表情。一時間,她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在怔楞了許久後,她才像觸電一般地直起身,朝着他惡狠狠地說:
“江聿琛,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到我房間來幹嘛?”
嘴角勾起刺目的漩渦,他說:“江黎夕,我想睡你。”
“你這個瘋子。”黎夕自顧自地掀開被子,正想下床,卻被江聿琛一把,狠狠地甩進綿軟的床上。純白的床單,瞬間形成了柔軟的凹陷,甚至,連黎夕想使力逃脫,都沒有辦法。
黎夕高傲地仰着頭,而江聿琛的臉龐,就在她的正上方。兩人似乎形成了一種針鋒相對的局勢,誰都不願甘拜下風。此時的黎夕并不害怕,因為,她知道,江聿琛是在吓唬她。
江聿琛吓唬她的時候,總喜歡用那種挑釁的眼光看着她。
他松針一般的短發,低低地垂在耳廓旁。一雙曈眸,如同黑曜石一樣閃耀。他用目光牢牢的鎖住她,沉聲:“江黎夕,上次用四百萬買你的初/夜。你不是嫌我吝啬嗎?這次,……”戲谑的嗓音,突然滞了滞,像是為即将而來的暴風雨作出鋪陳:“這次,我出一千萬,買你的第二夜,怎麽樣?”
“呵。”黎夕莞爾,不屑的冷哼從鼻腔裏流轉而出。她語帶諷刺:“江聿琛,你不覺得自己惡心嗎?”
“為什麽?”他笑的不明所以。
“和你名義上的妹妹,在床上亂/倫,好玩嗎?”
俊眉微微舒展,輕蔑地挑釁着:“好玩。”
她睜圓了眼睛,怒氣沖沖地瞪着他:“不好意思,我沒空奉陪。如果你江少想玩,有的是人陪你玩。”她冷笑了一聲:“比如你的前未婚妻,周潇。”
“是嗎?”他突然目光灼灼地盯住她,眼底劃過的那一絲落寞,轉瞬即逝:“你會在乎嗎,江黎夕?”
男人黯淡的神情,不禁讓她心頭鈍痛。她卻還佯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說:“我不在乎。”
片刻後,她像是覺得,這一句話,還不夠火力,再一次補充道:“江聿琛,你知道嗎?我覺得你可怕,太過可怕。周潇喜歡你,從小喜歡你。之後,又跟了你海外漂泊了八年。你居然在她的父親落馬後,毫不猶豫地一腳踹開了她。江聿琛,你真的,讓我覺得可怕。”
眼眸微眯,江聿琛用一種危險的眼光打量着她:“江黎夕,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的嗎?”
“是。江聿琛,我害怕你……”她擡起頭,望進他深不可測的黑眸裏:“從始至終。”
黎夕的話音剛落,寬敞的卧室裏,安靜地沒有一絲聲響。如同,瀕臨死亡的寂靜。兩人都沒有開口,而江聿琛也保持着那個僵直的姿勢,靜默地凝着她。
許久後,男人的聲線,如同單簧管一般的低沉。清絕的嗓音中,充斥着自嘲:“可是,該怎麽辦呢?”
“江黎夕,我愛你,從始至終的愛你。”
黎夕所有的表情,都停滞在一瞬間。心底充盈着的恨,頃刻間,全被心疼所取代。她分不清現下的自己,是何心緒,更分不清自己,對江聿琛抱有的,是什麽樣的感情。
她在心底暗自篤定,卻無力地像是在自欺欺人。她想,她一定是被江聿琛蒙騙了。她是恨他的,一定是。
沉黑的眼眸裏,擁有着無與倫比的溫柔。可惜,在愛情面前,黎夕是個瞎子,她會選擇視若無睹。
窗外,溫煦的風聲,透過紗窗的隔閡吹進來。溫吞到,就像是一首悠遠的曲子。伏在她身上的男子,悠悠然地展現出一絲笑意。側翻過身去,抄手将她重新環抱住,就像是在撫觸一枚珍寶。
“江黎夕,睡吧。”
她用脊背朝向他,冷漠到,連自己都難以置信。她以為,她不可能會原諒江聿琛的。只是心底隐隐的痛意,如同空穴來風,來的毫無預兆,措手不及。
之後,在他溫柔的懷抱裏,一夜無眠。而她,自然也不會想到。身後的男人,亦是一夜未眠。
**
五日後,黎夕順利地搬出清檀園。臨走時,她還不忘看了一眼。她想,她大概是這輩子,都不會再踏足這裏了。黎夕每天,都照常辦公,照常上班。甚至,連生活中的只言片語,都不曾提及過江聿琛。
就好像清檀園裏的一切,是一場夢,一場永遠不想再回憶起的夢。
許豫旬與蔣羽熙結婚之後,就去了新加坡。黎夕已經很久沒看見他們了,聽公司裏的人說,說是許總監當上了驸馬爺,從此一躍而上了,不問世事了。
至于,他們過得好不好。黎夕也不知道,也沒有興趣去打聽。但打心底裏,她是祝福他們的。
她也時常能在電視新聞裏看到周潇的身影,她似乎一直被父親的負面新聞纏身。在話筒高築的法院門外,攜着同樣一身黑衣的靳岚,快步而過。但流言蜚語總是像閥門裏的水一樣,一旦敞開,就絕不會停止。
今天,黎夕忙到了很晚。搞定了企劃案,才回了家。小公寓不算大,卻是黎夕攢了三年的錢才買下的。她一直覺得,只有這裏才是她的家。就比如江家,再怎樣輝煌,也不屬于她。
許久不曾打開的吊燈,在咝咝地閃動了幾下後,終于引來了一室的敞亮。黎夕脫下高跟鞋,重新踏上屬于自己的小家。洗完澡,她卸下一身的疲憊,窩在沙發裏。
打開電視,看着無聊的肥皂劇,眼皮就像是灌了水一樣,沉重不堪。她拿起遙控機,換了一個臺,午夜新聞剛剛才開始。
渾圓洪厚的嗓音,從電視機的喇叭中傳出:“為您播報最新消息。”
這種聲音,讓黎夕覺得恹恹地。正想關掉電視,準備睡覺,卻被再一次吸引住了。或者說,這不是吸引,而是震驚。
“疑似Z市著名企業家之女,在國外自殺。現在,本臺為您帶來最新消息。”
澄藍的海面上,初晨剛起。由于時差緣故,黑夜與白晝,不過是地球的兩端。年輕的女記者站在碼頭旁,頭發也順着海風不斷地吹拂着:“現在,我們可以看到,現場正在進行緊張的打撈中。有目擊者稱,看到有一名女子,開着寶藍色的保時捷,直沖進了海面。傳聞失蹤者,是Z市著名企業家之女,曾有過抑郁症史。”
女記者轉過身,示意攝像頭對準遙遠的碼頭處的一個黑影。她解釋道:“那位先生,就是失蹤女子的丈夫。女子連車墜海,已超過三個小時,生還機會渺茫。”
男人的背影,竟讓黎夕覺得恐怖的熟悉。硬挺的脊背,筆直地挺立着,卻像是孤獨到塵埃裏。他遙遙地望着海天之際的某處,冀望着他的妻子,能夠歸來。剛毅的側臉,像極了——葉景琰。
在畫面切斷的那一剎那,巨大的吊機,從海裏脫出寶藍色的車身。沒有任何解說,卻預示着結局将至。黎夕看見畫面裏的男人,瘋狂地跑向某一處。那種歇斯底裏的悲傷,在電視機面前的她,居然——感同身受。
她捂住嘴,不停地抽噎起來。淚水順着臉龐一路向下,她有些驚恐地蜷縮起來,以一種保護欲極強的姿态。她不像是在哭泣,反倒像是在極盡慘痛的哀號。
她難以置信。如果眼淚,可以乞求平安的話。她一定,願意流盡所有的眼淚,即便是瞎了,也願意。
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啊,從孤獨的年紀,一直陪伴她的朋友啊。是那個,會在她被欺負的時候,安慰她。之後,再毫不留情地替她欺負回去的朋友啊。曾經,她是她的稚齡夥伴。而如今,她是她的親人啊。
她的,盧卿。
電話聲毫無預警地響了起來,黎夕顫抖着雙手,接了起來。電話那頭的男人,心急迫切的嗓音響了起來:“江黎夕,你在哪裏?”
他失去了所有的冷靜,他害怕她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這樣的生離死別。關于黎夕,江聿琛所有的冷靜,所有的沉穩,都會在一瞬間化為無形。
黎夕隐忍着抽泣的聲音,掙紮地捂住唇,不敢發生。卻被江聿琛悉數聽了進去,他的心髒,忽然就像被人一把攥緊了一樣,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黎夕,別怕。我現在來找你,你在家是嗎?”
破碎的音節,從她的喉嚨裏傳出。江聿琛依稀能辨別出,那是一個單音節的“嗯。”
他說了最後兩個字:“等我。”
==
你會在脆弱的時候,想要依賴他。
你會在無助的時候,忘記要恨他。
因為他是江聿琛,
深藏在你心底的江聿琛。
chapter 32
當刺耳的門鈴響起的時候,黎夕依然抱着膝蓋,以一種自我保護感極強的方式。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開門,又是哪裏來的力氣,才能站在江聿琛的面前。
略帶鏽跡的防盜門,伴随着些沉郁的吱呀聲,緩緩敞開。江聿琛原本波瀾不驚的臉上,充斥着焦灼的痕跡。甚至,連原本一絲不茍的法式襯衫,也因為主人的焦躁,而扯開了一個扣子。
大門敞開的瞬間,黎夕看見,一雙綴着黑色袖扣的手,徐徐擡起。之後,一氣呵成地把她攏進懷抱裏。他說:
“別怕,我在。”
簡短的四個字,卻讓黎夕抽痛不已。似乎在她漫長而又孤獨的二十五年歲月裏,從沒有人這樣說過。一時間,委屈的情緒就像是潮水般湧來,任憑她如何掙紮,也抵擋不住。
“江聿琛,是假的?是假的對嗎?”她依附在他的懷裏,感受着一雙溫熱的掌心,輕撫着她的脊背,極盡溫柔。
男人的話音頓了頓,像是不願意觸及她的悲戚:“你,全都知道了?”
她突然仰起頭,含着眼淚看向他:“江聿琛,盧卿不會死的,是嗎?”
淚痕順着臉頰,一路向下。江聿琛心疼地把她按進懷裏,緊緊地禁锢住,就好像這樣,他就能少痛些。
“江聿琛,你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盧卿沒死。”哽咽的聲音,沉悶地從他的懷裏溢出。江聿琛幾乎能感受到,溫熱的眼淚,透過襯衫的微薄,沁入他的肌理。
“黎夕,對不起。”他的話音微微有些猶豫,像是下定決心才說出來的:“我剛剛收到國外來的消息,盧卿自殺身亡。”
冰冷的字眼,自殺身亡。
她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離體內。綿軟的軀體,就像是一個空殼,順着江聿琛的身體,倒下去。她直直地癱軟在地上,如同一無所有,極盡絕望的迷失者。哭泣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僵硬的表情,以及類似歇斯底裏的絕望。
江聿琛蹲下身子,将她抱在懷裏,就像是在互相取暖:“黎夕,地上涼,起來。”
她眼神空洞,沒有看向他。她遙遙地望向窗外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