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冬已至,涼生襟腋,河水冰冷刺骨,沈嵁帶着加盟的新隊友訓練武裝泅渡,水剛沒過胸就有小戰士吼着大聲通報:“隊長!有人找!”
沈嵁連忙手腳并用往回撤,水到胯部的時候邁開長腿也不管沖波逆折,大步流星劃開水,利落地卸下裝備扔在岸邊,風一樣就跑過去了。
顏辛不知道沈嵁留給她的竟然是軍線,撥過去一道道通傳,守在電話旁邊的小戰士聽到女人的聲音腼腆得不敢再吭聲,她也覺得難為情,直到電話易主,那頭傳來氣息不勻卻铿锵有力的聲音,她才發現自己比剛才還要緊張——至少換對象之前她膚色正常且心跳平穩。
她沉默許久,報上名號,沈嵁聽到她的聲音明顯驚訝了兩秒,随即問,“有什麽事嗎?”
她努力鎮定了半天,還是面色羞赧地回答他:“我夢見你讓我醒了給你打個電話。”
沈嵁沉默了一瞬,就在她懊悔不已之際笑逐顏開,沉沉穩穩的溫聲說:“顏辛。來看看我。”
濕透了的作訓服笨重地裹着渾身各處肌肉,風一吹又冷得徹骨,可沈嵁今天才明白什麽叫春風得意馬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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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辛因為晝夜輪班不能抽出空探望他,沈嵁更忙得昏天黑地,過年都沒能踏出軍營。
次年八月底,顏辛終于請出假探班,沈嵁則剛結束跨省多兵種協同的實兵對抗演習,從合同戰術訓練基地回來就要參加受封典禮,他加官進爵,肩上又多了一顆星。
儀式開始前他們都藏在作戰間的帳篷裏準備,馮劍豪碰上沈嵁,直來直去說了幾句祝賀話,話間看他眉眼帶笑喜形于色頓時覺得反常。人逢喜事精神爽沒錯,可擱在沈嵁身上怎麽也講不通。馮劍豪追着問了半天才知道,這對時隔九月異地相處的鴛鴦終于要千裏相會,笑了笑,感慨道,“我還以為你會找個小姑娘。”
年輕女孩聽話懂事,青春有餘,哪怕種下的是無花果也一心一意守望等待。二十七八、年近三十的女人,要有多大勇氣才能抛棄風花雪月,但求頤養天年。他們這個職業圈裏老牛嫩草比比皆是,習慣了孤獨的人找到同類,未來誰能說的清楚。
沈嵁正對着鏡子整理儀容,聽他這麽說,歪歪斜斜扣上帽子,神采奕奕地一正,兩眼冒的都是綠光,神氣地說,“對我來說她就是個小姑娘!”然後大搖大擺走出行軍帳篷,竟然頭也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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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萬裏,炎炎烈日把地面炙烤得滾燙,沈嵁請了個隊員把人接應到招待所,進了大院親自接過手,對着她笑。
驕陽似火,每個毛孔都像是能擠出水來,沈嵁牽過她的手讓她亦步亦趨跟在背後。她大半個身子都被籠罩在影子裏,兩個影子交疊連綿。顏辛垂着眼靜靜想:明明擋住的都是光啊。可她為什麽覺得世界那麽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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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滿心滿眼的光亮像把她帶到世界盡頭天荒地老,縱然她再少言少語孤獨沉默,也阻擋不了奇跡降臨在眼前。
她有很多機會交男朋友,可仿佛都比不上十年前遇見一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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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在外面為了軍容整肅沈嵁捂了一身汗,進了房間脫了套在外面的作訓服,立刻露出裏面緊貼着整整齊齊的腹肌的工裝黑背心,顏辛忽略掉他完美的身材,直接把渾身汗津津的人推進了洗澡間,自己搜羅了一大圈,找出一盒菊花茶,燒了熱水,等它泡開。
沈嵁沖涼沖得飛快,三下五除二倒洗得幹淨,他換了衣服出來就看見顏辛坐在沙發上,手裏捧着玻璃杯,輕輕地把裏面的水吹涼。
看着她吹得那麽認真又那麽辛苦,沈嵁翻出遙控器開了空調,等坐到她旁邊,她卻把杯子遞給了自己,說,“喝冰水降溫傷胃,喝這個解暑。”
沈嵁受寵若驚,接過來喝完又添了一杯晾涼,投桃報李也讓她将一杯灌下了肚。飲時泛黃的小瓣粘在她的紅唇上鮮豔得脹眼,沈嵁情不自禁湊過去,将花瓣舔過來,連同她的唇瓣一并吮進嘴裏。喝的茶就和酒一樣齒間留香、餘韻悠長,她的眼睛在他觸碰到的一瞬驀然睜大。
明眸善睐,像湖水一樣蕩起一圈一圈漣漪,閃着明若星辰的光,然後竟然閉上了眼睛。
她這麽配合又這麽安靜,沈嵁把她摟在懷裏,手放進她絲綢一樣的烏發裏,抵在她腦後先發制人。而她一直安安靜靜任由他索取。也許是太內斂,也許是什麽也不會,年近三十還像年輕乖巧的白兔。沈嵁結束了這個吻,又在她唇上意猶未盡地啄了一啄,情真意切地用地道的美式英語說:“I wish you are my little girl.”
難以啓齒的話讓他用異邦語言表達出來深情又感人。她從來不是誰的小女孩。
但這一刻好想跟他走,不管去哪兒。
顏辛慢慢睜開眼,沉靜又內斂地問他,“沈嵁。你的親人是什麽樣的?”
他溫暖可靠,必然生活在溫馨幸福的家庭裏,人生苦短,溫暖自己已是奢侈,若收到的愛不多,怎麽能夠溫暖他人。你一定不會像我這般凄慘,像我一樣渴望一生擁有、一生被愛。
縱使懷裏熱騰騰的沈嵁也沒有推開,聲音低低沉沉的對她說:“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只不過我因為一個而舍棄了另一個。我的父親曾經也是特種大隊的人。身在高位哪有在戰場上不結仇的,我七歲那年母親被雇傭兵劫持,虐殺。”
他語氣沉重,反問輕蔑,最後兩個字雲淡風輕地吐出,但足以想見是多麽的悲傷痛苦,顏辛聽着想看着他安撫他,卻被他抱着緊緊按在懷裏動彈不得。她全然看不見他的神情,聽他繼續說,“所以我很早就離開了京城。我理解他,卻不願意面對他。”
世上很多事情不都是這樣嗎?可以理解,卻不能夠接受。
這番話讓顏辛想到自己的父親,閉上眼睛輕輕問:“沈嵁,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麽?”
複仇,還是證明自己比父親優秀強大,你這樣出生入死,值得嗎?
他唇靠在她耳邊低聲說,“我喜歡這裏。”他松了手,平心靜氣談論他的見解,“作為一個男人就算死也應該是在戰場上。”最後意味深長地悶聲說,“我以為永遠不會有令我牽挂的人。”他撫摸着她的眼皮,看着她心疼的表情難過卻滿足,半晌玩笑般的問她:“所以跟我在一起。你怕嗎?”
顏辛此刻五味雜陳,握住他的手,衷心地說:“你在我就不怕。”她至少還有母親,重組的家庭和和□□,可他孤身一人單槍匹馬奮戰了那麽多年,依舊堅毅所向披靡,跟他比起來自己的痛苦實在顯得無足輕重。我真心愛你,生死又何懼?
看着她的眼睛,沈嵁百感交集,難以心安理得接受她毫無怨言的支持,再一次把她摟進懷裏,親了親她的眼睛,“如果有一天你想離開我,我不會怪你。”
他想給她一個承諾。瞬息萬變,在戰場上放棄,死的不止是自己還有同伴,身後就是地獄,沒有收容車。不到萬不得已,他又怎麽忍心割舍。沒有誰願意死,但到了戰場上,真的會忘記原來還有死亡這件事情。
顏辛蹭在他懷裏,沉沉地說,“沈嵁,下次你回來我帶你看我媽媽。”
她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教會她如何給他最好的愛。
***
兩個公衆服務行業的人相親相愛,無論如何免不了聚少離多,中途飯點的時候顏辛接了個電話又要走,顏辛夜都沒有在招待所過,沈嵁想避開男女問題都沒有機會。
辛妍豔一天沒見着顏辛,看到的時候問起緣由遲疑了一瞬,驚訝地問:“你倆在一起了?”
顏辛毫不隐瞞地承認。
他們平疇千裏,走得一帆風順,辛妍豔反倒沒有那麽高興。看顏辛雖然還是頂着萬年不變的面癱臉卻沒了那麽冷,當即明白戀情成真已是确鑿不移的事實。
她突然不願再不厭其詳地挖那些八卦,就當确認了一下就離開了。
第二天早晨,情景再現,人物卻調換了。辛妍豔把衣服都卷成易打包的小卷塞進行李箱,拖拖拉拉到顏辛房門口辭別。
她期待的事情猶如俟河之清,放在別人身上卻不一般靈驗。飽受歧視這麽多年,她也并不是心甘情願位居人下。現在顏辛談戀愛了,她孤家寡人未免難堪,就算她有男朋友,也不會沒事當這個電燈泡。
辛妍豔能想到的顏辛自然也想到了,問她:“你找到住的位置了嗎?”
“百川哥有個同學在中介工作,介紹的房子租金便宜,離醫院也近,我不能總靠着你。雖然還是靠別人,但我也想自己出一份力。姐,不要挽留我。”
話已至此,顏辛不方便再說。江百川國外三年如魚得水,看上去大大咧咧,辦事卻有條不紊,從不掉鏈子,既然他出手安置辛妍豔,遑論不妥。
顏辛把她送下樓,辛妍豔把卡交還給她。
看着林立的豪華建築,辛妍豔默默地想:說不定有一天,她也會成為和顏辛一樣強大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