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天剛蒙蒙亮,何長明起身去廚房,抓了一把米糠扔進雞槽。何敏兮聽見雞叫聲,一個翻身跳下床,“爸爸,今天9月1號诶!”
何長明之字不發。他擡眼望向天邊,內心喃喃自語,我的敏敏,你這麽聰明,為什麽偏偏投生在我家?爸爸沒用,對不起你啊!
很快,何敏兮便發現不對勁。她已經梳好了頭發,并且穿上了新裙子——上個月爸爸新買的,專門為了上學而買的。她學着黃婷的樣子轉了一圈,裙子又寬又長的幾乎要拖地。
爸爸怎麽還沒說話呢?何敏兮看着爸爸背對着她,已經猜到了八.九分。
“爸爸,我不去上學了,學校裏的老師都是騙錢的,你看隔壁的歡歡和喜喜,也沒讀書,一個學理發,一個汽修,全村數他們家最有錢。”話音剛落,何敏兮感覺到臉龐有淚水滑落,趁着爸爸還沒轉身,她趕緊擦了。但是沒料到,更多的眼淚卻流了下來。
何長明轉過頭,“敏敏,等會兒爸爸喂完雞,就帶你去上學好不好?”
真的可以上學嗎?太好了!何敏兮雙眼放光,“好!”
何長明将雞糞清理完,在門墩上坐下,将何敏兮抱在懷裏,“還記得去年的今天,你都做了什麽嗎?”
何敏兮垂低了頭,“爸爸,對不起,我不應該打你。”
去年的9月1號,村裏別的小夥伴都去上學了,何敏兮哭着喊道:“騙子,去年我5歲時,你說我歲數小,去了學校會被別人欺負,今年我6歲了,你又說再等一年,我不要你這個爸爸!”6歲的小女孩攥着拳頭,一拳又一拳打在何長明的背上。何長明走到哪他打到哪,足足打了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候,何敏兮心想,也許爸爸也有苦衷呢?
她動筆算了算,家裏之前是1.8畝田,頭禾米基本留着自己吃,晚禾米一斤5毛,一年可收600斤。除此之外,爸爸一年在鞭炮廠可以掙100,去年的茶油賣了80,出去稅收70,還剩410。
吃的菜和蛋都是家裏的,衣服鞋襪一年20元,去年自己生病,花了20,還剩370元。
一個月一斤豬肉,去掉36元,還剩334。電費7毛一度,一年5度,煤油1.5元一斤,一年用10斤,下大雨屋頂壞了一次,修瓦10元,爸爸風濕病買了些膏藥,花了5元。還剩300.5。
給爺爺奶奶、媽媽和哥哥燒的紙錢花了3元,農藥除草劑18,化肥21,豬油和鹽一年10元,洗衣粉洗發水牙膏牙刷一年5元,燈泡手電5元,村長蓋房子吃酒席10元,過年買了3元蘋果,2元麥芽糖元,2元瓜子,老鼠藥2元,還有挂鐘3元,總共84元。
剩下的錢不是剛好交學費嗎?算着算着,何敏兮哭了。她突然想到,去年哥哥出事之後,政府回收了9分田,也就是說,家裏實際上只有9分田,晚禾米只賣了300斤。而自己由于是超生的,出生時不僅罰了款,名下還沒有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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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6歲的何敏兮終于平靜下來,“爸爸,我也去鞭炮廠做事,以後都不吃豬肉了,好不好?”
何長明卻斬釘截鐵地說道:“敏敏,爸爸答應你,明年一定送你上學。”
如今,一晃又是一年,她的敏敏又長高了小半寸。何長明撫摸着女兒的小辮,“去年是爸爸不好,答應的事情沒做到,今年不會了。你知道小孩子為什麽一定要上學嗎?”
“知道啊,你說過,沒讀書的人都在種田,蓋房子,而讀過書的人,卻可以當縣長、省長。”
“那你要聽爸爸的話,無論如何,一定要好好聽老師的話,老師叫你做什麽,你就要做什麽,知道嗎?”
“萬一老師說的話不對嗎?”
“傻孩子,老師的話怎麽可能不對,你要記住,老師的話一定是對的。”
“好的,我記下了爸爸。我們什麽時候去學校報道啊?我等不及了。”
“馬上就去,爸爸還有些話對你說。”
“等我放學了再說也可以呀!”何敏兮扭頭仰着小臉看着何長明。
“可爸爸舍不得呀,我問你,你的名字是誰取的?”
“是劉老師,爸爸的小學老師!爸爸你說過,我生下來的時候,你怕自己沒文化,取不出好名字,就把我抱到劉老師家裏,讓劉老師取。爸爸的名字也是劉老師改的,爸爸原來叫何光明。”
“你将來長大有出息了,記得要報答劉老師。”
“劉老師的兒子不是留洋去了嗎?劉老師也去了城裏,我們怎麽報答他呀?我們給劉老師送雞蛋,劉老師心腸好,一定會回禮,到時候還要倒貼。”
“等你長大後,你可以送一頭豬給劉老師。”
“一頭豬!”何敏兮咯咯地笑了起來,“我們去哪裏弄一頭豬啊!”
“我的敏敏将來一定會有的,只要好好讀書,什麽都會有。”
“真的嗎?”
“爸爸什麽時候騙過你?”說完,何長明便意識到,5歲那年就騙過女兒一次,而何敏兮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父女倆默契地笑了起來。
“敏敏,如果爸爸将來有一天身體垮了,走不動了,你怎麽辦?”
“爸爸才60歲,等你老得走不動了,我就讓你外孫照顧你。”
“那萬一爸爸很快就生病了,你沒飯吃,你怎麽辦呢?”
何敏兮很快想到了答案——當然是去鞭炮廠做事,但是話到嘴邊,她生生咽下去了。“我會想辦法掙錢給爸爸看病。”
“答應爸爸,一定不要去鞭炮廠。”
何敏兮想起血肉橫飛的哥哥,那年,她才四歲,卻接連目睹了兩個親人離世。“那我去找姑媽,姑爹在外面做建材生意,家裏有點錢,我去找她借錢。”
“走,爸爸帶你交學費去。”何長明蹲在地上,示意女兒爬上去。
爸爸年紀大了,又駝着背,何敏兮不忍心讓他負重。“而且,你背上很硬,咯得我疼死了。”
“爸爸背着你走得快,你想不想快點去學校呀?”
何敏兮只好照他說的去做。到了鎮上的照相館,何長明忽然挪不開腳步了。
“爸爸?”
“你想不想照相?”
別人家的孩子都有照片,只有自己沒有,但是想到照片要1塊錢一張,何敏兮搖搖頭,“照片有什麽好稀罕的,放久了就花了,浪費錢。”
“照一張吧,留個紀念,你長大後可以看看現在的樣子。”
“我不要。”
何長明蹲了下來,“爸爸老了之後,記不得你現在的樣子怎麽辦?”
店主将父女倆從頭到腳掃了一遍,指了指櫃臺,“黑白5角,彩色1塊。”
“老板娘,照張彩色的。”他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塊錢。
老板問道:“就照你孫女,還是你們兩個人一起照?”
何敏兮道:“我和爸爸一起照。”
店主拉下牆上的貼畫,“看一下要哪個背景。”
調整好相機和光線後,店主走到何長明身邊,“頭歪了。”
待得何長明擺正後,店主又走到他身邊,将他的身子往上提,“不要蹲得太矮,你在照相不是在拉屎。”
“你笑得太難堪,不要呲牙。”
“你眼睛看着我的快門,不要亂瞟。”
“頭往前面一點。是頭往前,不要把身子往前。”
忙碌了十幾分鐘,店主終于收工,“三天後來取,滿意的話,下次再帶你孫女來。”
何敏兮道:“這是我爸爸。”
何長明囑咐女兒拿好收據,又将剩餘的十幾塊錢塞到她手裏,“你就在這裏不要亂跑,等會兒爸爸取到錢了,再來接你。”
等了半個小時,何敏兮也不見爸爸,心想,他會不會又騙我?
又過了半個小時,何長明終于出現了,他将兩百塊錢遞給女兒,“敏敏,你自己去交學費好不好?爸爸臨時有點事。”
“好,爸爸你千萬不要買吃的回去,你買回去我也不吃。”
何長明轉身跑遠。何敏兮脫掉解放鞋,将錢塞進襪子裏。
到了學校門口,映入眼簾的是兩扇大鐵門,十幾個孩子們挂在鐵門上晃來晃去。再往裏走,是一棟二層教學樓。樓梯上,幾十個孩子争先恐後地坐着扶手,個個歡呼雀躍。
再往裏看,有的孩子在跳繩,有的踢毽,還有的踢房子、玩彈珠。村裏雖然也有人跳繩,但玩法沒有學校裏這麽多種多樣。等交完學費,我也要去那裏玩,何敏兮心想。
教學樓牆面上用白漆寫着一行大字,“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她朝着人多的方向走去,擠進人群一看,果然是繳費處。收錢的老是見她獨自一人,“同學,你家長呢?”
“家長是什麽?我沒有。”
周圍人一團哄笑,“家長就是爸媽,你沒有爸媽嗎?”
“有,我爸爸在外面幹活,我自己來交學費。”
“幾歲?在別處上過學嗎?”
“7歲,沒有上過學。”
“一年級學費203.2,餐費20,收你223.2。”
何敏兮捏了捏兜裏的錢,“老師,我只帶了218.4。”
“不交餐費,讓你爸送40斤米來也可以。”
“我明天讓我爸送米來。”
“不行,今天就要送來。”
這時,上課鈴響,孩子們争先恐後跑進教室。一個發須皆白的老人走了過來,“怎麽回事?”
收錢老師見是陳國榮校長,指着何敏兮道:“一個人來的,錢沒帶夠,只帶了210。”
“那就讓她先交學費,明天再交餐費。”
何敏兮聽罷,抽出203.2元放在桌子上,收錢老師問道:“書包呢?”
何敏兮抖了抖手中的塑料袋,“我爸爸去買書包了,我先用這個裝書。”
周圍看熱鬧的家長一陣唏噓,“好造孽,連書包都沒有。”
陳國榮帶着何敏兮來到角落裏的一間教室,給她指了一個空座。何敏兮坐下,立即全神貫注地聽黃秀琴老師講課。同學們都拿着紙筆跟着老師寫aoeiuü,何敏兮則用手指在桌面上臨摹。
下課後,黃亞婷指着何敏兮說:“你們快來看呀,她是賣拐婆。”
衆人被黃婷的嗓門吸引過來。這時,何敏兮驚奇地發現,同桌竟然是潑婦王蓮香的女兒黃婷。黃婷從小就到處欺負人,爸爸從不讓她跟黃婷玩。
“她媽媽是賣拐婆,我們院子裏的男人都睡過她媽媽。”
聽着衆人不堪入耳的字眼,何敏兮呆若木雞地看着衆人的指指點點。衆人見她這般好欺負,更是起勁。
這時,不遠處一個男孩指着另一個女孩,“王智慧的媽媽也是賣拐婆,專門喝別個的尿。”
喝尿……好熟悉的字眼……
衆人很快将目光轉移過去,有那麽一刻,何敏兮感到慶幸,幸好沒人再注意她。
王智慧拍案而起,“王松,你媽媽才是賣拐婆,你全家死絕。”
兩人扭打在一起。王松力氣大一點,他将王智慧壓在身下。很快,他便手舞足蹈,以勝利者的姿勢向大家宣告。
就在這時,何敏兮聽到混亂的聲音之中有人在朗讀,就好像剛才在課堂老師讓大家齊聲念“aoeiuü”一樣,她扭過頭,見後座的男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搖頭晃腦,嘴裏念着“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鵝掌撥清波。”
那人的作業本封面上寫着“施建月”,這三個字恰好都是常用人名,她都認得。
“施建月,你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因自己名字頗有來源,她總是喜歡深究別人名字背後的含義。
“建設月球。”
“你剛剛念的是什麽?”
“幼兒園學的詩啊,你沒學過嗎?”施建月滿臉疑問,為什麽會有人問這種問題呢?
“詩是什麽?”
“你怎麽這麽笨啊?連詩都不知道。”
“幼兒園是什麽?”
“笨蛋,幼兒園都不知道,別跟我說話!”
上課鈴響,黃秀琴走進教室,很多人都站起來道:“老師,有人打架。”
黃秀琴聞聲,走到王松和王智慧身旁,只見王松的額角有擦傷。“王智慧,你為什麽打王松?”
“是他先動的手,他騎在我身上,我一用力,他就栽下去了。”
“你不惹他,他會騎你身上?”
“我沒惹他,是他先罵我。”
“他罵你,你不會來找我告狀?為什麽要打他?”
一時,大家都站起來觀看這場鬧劇。年幼的王智慧不知如何反駁,只得縮着脖子被老師批評。
“去後面蹲馬步。”黃秀琴說完,走上了講臺。
當下課鈴聲再一次響起,何敏兮發現很多人争先恐後往門外沖。有的拿出跳繩和踺子,有的直奔樓梯扶手。她好奇地走了出去,只見很多人在樓梯扶手上玩滑梯。
等衆人先後離去,何敏兮也坐上扶手。這時,黃婷迅速跑來吐了一口痰。何敏兮身量矮小,腳不足以夠到地面,試探了好幾次,才慢慢爬下來。
很快,又到了課間,何敏兮見幾個女生在走廊上抛石頭,那些人看起來都很安分,她也了蹲下來,希望加入其中。
“哇,你們看,她沒穿短褲。”王芙蓉撩起自己的裙子,“看見沒,我們都穿了。”
何敏兮趕緊起身。王芙蓉上前掀開她的裙子,“我們都看見了!你羞不羞啊,多大的人了,還不穿短褲!你們快來看啊,這裏有個沒穿短褲的。”
何敏兮将裙擺奪回來,心想,爸爸也太粗心大意了,她一定要質問爸爸,為什麽不給她賣短褲。
中午,後勤人員将米飯搬到各個教室,同學們紛紛拿出飯盒,争先恐後地上前打飯。
“我要這塊,這塊給我。”同學們對着飯盆指指點點。
“那我要這塊。”拿到飯的同學,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将上層的米皮刮開,扔在放飯盆的桌子上。
何敏兮的肚子咕咕直叫。
王芙蓉湊到王文娟跟前,“我看看你吃的什麽?蘿蔔幹?你媽媽也太小氣了吧,到學校來還不吃點好的。”
黃婷起哄道:“屋裏窮,吃不起。”
王文娟端着飯盆,默默走開了。
何敏兮來到飯盆處,伸手刮下了飯盆壁上殘留的飯。就在這時,工作人員走了進來,把飯盆收走。何敏兮跟在後面,發現大家都在水槽處洗碗。
等衆人離去,何敏兮從水槽裏掏了幾塊完整的飯塊,趁人不注意,用裙子兜着走到別處。
放學的路上,何敏兮一邊背着“鵝鵝鵝”,一邊想,我絕對不能吃虧,施建月會背的詩我也要背。
到了家,何敏兮發現爸爸不在家裏,田間地裏都找不到。問鄰居王春燕,春燕卻支支吾吾不肯說話,她急了,“我爸爸是不是得病了?”
王春燕的丈夫廖國禮以一副同情的目光看向何敏兮,何敏兮有點慌,“國禮叔叔,我爸爸到底怎麽了?”
廖國禮的兒子廖鑫蹲在地上吃飯,“你爸爸被警察抓走了!”
夫妻倆同時打了兒子一下,“鬼崽崽,吃你的飯。”
何敏兮起初不信,但是看見兩個大人的動作,頓時吓懵了,“為什麽抓我爸爸?”印象中,警察經常來村裏抓打牌的人,但是爸爸從不打牌。
“你爸爸……今天上午在銀行搶錢。”春燕嬸無比同情地說道。
何敏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怎麽可能呢?爸爸不是去銀行取錢了嗎?取完錢後,他說他有點事。不可能的,爸爸晚上一定會回來。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鵝掌撥清波。”何敏兮朝村支書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