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村支書無比同情地望着門口的何敏兮,“坐下來一起吃吧。”
“不了,建國伯伯,我來是想問一下我爸爸去哪裏了?國禮伯伯說我爸爸被警察抓了。”
村支書吸了一下鼻涕,“小敏呀,你爸爸搶銀行的錢,被送到派出所了。”
“什麽時候的事?”
“大概十一點鐘的時候,在橋邊被警察帶走了。”
“那他還能回來嗎?”何敏兮知道,搶錢是要坐牢的,爸爸八成是回不來了。如果她知道爸爸為了學費去搶錢,她一定不會上這個學。可是,一切都晚了。
“敏兮呀,等到法院判決之後,我帶你去探望你爸爸。現在,他已經被關押了,我們見不到他的。”
支書的老婆拿了個新碗去盛飯,又夾了夾了幾塊肉。
何敏兮淚如雨下,“伯伯,我爸爸會被判多久?”
“伯伯也不知道,等過幾天法院判定就知道了,你肚子餓不餓?”他從老婆手中接過飯碗,端給何敏兮。
何敏兮的眼淚順着臉頰淌進了飯碗,入口的米飯都是鹹乎乎的,門外擠了幾個看熱鬧的鄰居。她無暇擡頭去看那些人,只一口一口地扒拉着米飯。
“謝謝伯伯……謝謝!”何敏兮泣不成聲地接過村支書手裏的舊衣裳,轉身走出了門口。看熱鬧的人群自覺辟出了一條道。
“她還能吃得下飯。”有人說道。
“可能歲數小,還不懂事。”
“也是造孽,媽媽發病,拉着她哥一起跳河,她媽死了,她哥好不容易搶救回來,又被鞭炮炸死。哎!老天爺造孽啊!”
何敏兮獨自一人朝派出所走去。派出所早已關門,只剩下一個看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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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門人聽完何敏兮所說,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爸爸犯了法,你還想見到你爸爸?”
“見不到嗎?”
“犯法了就要被關起來,你當然見不到他了。”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何敏兮一邊往回走,一邊念着詩。回到家,她用舊衣服縫了個布袋。到了十一點,她抱着布袋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睜開眼便開始喊爸爸,接着跳下床來,屋前屋後都找了一遍。
廖鑫道:“你在找你爸爸嗎?他被警察帶走了,回不來了。”
何敏兮轉身進了屋,抽泣了一會兒,然後掀開盛放米糠的桶。看着快要見底的桶,和咕咕亂叫的雞,她抹了一把眼淚,從米缸裏舀了半杯灑進雞槽。而後喝了一大瓢水,背着布袋去學校。
“一去二三裏,煙花四五村。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王飛搖頭晃腦地背着。
何敏兮在心中默念,“一去二三裏……”
昨天上午的四節課都是語文,下午兩節是數學。今天剛好倒過來。
中午,等同學們都打完飯後,她趁衆人不注意,偷偷将飯盆上的米飯刮下來。不幸的是,大多數孩子都是窮人出身,都吃不飽,早将米飯刮得一幹二淨,她廢了好大力氣,才刮了一口飯。
緊接着她又去了隔壁的教室,如法炮制。直到走完了五間教室後,她才攢夠一碗飯。忽然,她想到了晚餐,還有明天的早餐。于是,她又返回去将別人丢掉的米皮撿了起來。狼吞虎咽地吃完白飯後,又來到大家洗碗的水槽。
等到大家都洗完碗後,她從水槽裏把米飯撈出來。這裏的米飯很多,很快她就撈了滿滿一大碗。
午飯過後,黃秀琴到了教室,她徑直走向何敏兮,“你爸爸還沒送米過來嗎?”
何敏兮小聲道:“我爸爸這幾天有事,過幾天才能來。”
黃婷道:“老師,我們吃完飯後,何敏兮在飯盆裏撿飯吃。”
黃秀琴道:“你這樣對別人不公平,別人都交錢,你沒交,從明天起,你不準吃飯盆裏的飯。”
衆人仰着脖子看熱鬧,唯獨施建月仍在搖頭晃腦,“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放學後,何敏兮撿了個塑料袋,往竹林走去。竹葉如果是卷起來的,說明裏面大概率有蟲。
“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她拎着蟲子回到家,扔給嗷嗷待哺的四只雞。又打開米缸看了看,用手将米抓成幾份,盤算了一下,這些米還能吃一周。
去地裏澆菜的時候,收廢品的男人從地裏路過,一邊走一邊大喊,“鐵皮5毛,紙皮2毛,骨頭5分。”随着他的聲音走遠,夜幕開始降臨。
回家的路上需要經過幾條曲折的小道。道路兩側,是兩個樹林,一側是人工的松樹林,一側是天然樹林,天然林裏散布着幾十個墳墓,人工的松樹林裏,則埋着幾個夭折的孩子。因為天黑的緣故,她一邊提心吊膽環顧四周,一邊小聲背着“春眠不覺曉……”
有火光在墳墓上若隐若現,她吓得毛骨悚然。不一會兒,又有一些凄厲的叫聲傳來。
何敏兮吓得在原地哭了起來。不一會兒,便有路過的男人喊道:“誰在那裏?”何敏兮剛要答腔。天然林裏卻有人搶先答話,“是我,九民。”
何敏兮聽到黃婷的爸爸說話,才意識過來,原來是黃婷在那邊裝神弄鬼,吓得她魂飛魄散。
過路的男人罵道:“九民,明天到我屋裏來打牌。我今天贏了你哥哥三民19塊錢。”
何敏兮顧不得聽他們說話,趕緊往大院的方向一溜小跑。背後,傳來黃婷的朗朗笑聲,“瘦子鬼,明天我爸爸把我叔叔的錢贏回來。”
第三天,她早早來到學校,學校的大門卻緊鎖着。她坐在大門底下,“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等了許久,才有管事的前來開門。
大門一開,她徑直奔向垃圾堆尋找廢棄的作業本。但是接下來的景象讓她大失所望,垃圾堆裏除了一些揉成團的廢紙,哪有完整的作業本?那些廢紙是男孩子們課間互相揉成團打架的,即便翻完整個垃圾堆,最多也就一斤。
看門的大爺說道:“你來晚啦,放學的時候別人撿了。”
“那我白天早點過來撿。”
施建月今天背的是“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何敏兮問道:“幼兒園教這麽多詩嗎?”
“哼!這你就不懂了吧!告訴你吧,語文老師是我媽媽,懂了嗎?”
“你媽媽讓你背的詩?”何敏兮心想,黃老師如果讓自己的兒子背詩,那麽背詩就一定有用。
“是啊,這是三年級的詩。”施建月一臉驕傲,畢竟是老師的兒子,有着先天優勢,沒上學之前就背了很多詩。
何敏兮滿臉疑問,“背詩有什麽好處啊?”
“傻瓜,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能贏。我背完三百首,不就可以贏過別人了嗎?”
何敏兮心想,不能只讓他一個人贏,我也要贏。
第四天,施建月正在背誦“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
何敏兮問道:“怎麽不是五個字一句?”
施建月道:“笨蛋!這是《還珠格格》裏面的。”
“《還珠格格》是什麽?”
黃婷接過話茬:“她家沒有電視,當然不知道《還珠格格》。”
王芙蓉說道:“我屋裏有兩臺,我爺爺一臺,我一臺。”
王松不甘示弱,“我叔叔家裏有彩電。”
王芙蓉道:“又不是你的。”
王松道:“但是我可以看,你看不成。”
這時,何敏兮的對門王文娟聞聲過來湊熱鬧,“我看見何敏兮在水槽裏撿飯吃。”說完,她的臉上浮現了不懷好意的笑,畢竟有一件比撿飯吃更勁爆的事。
何敏兮看了她的表情,用眼神示意她不要亂說。
王文娟不理會何敏兮哀求的眼神,“何敏兮的爸爸搶別人的錢,被警察抓起來了。”
原來,有些事情不是自己盡力了,就可以達成的。
只是她想不通。王文娟的爺爺奶奶早逝,爸爸王勝利不知去了哪裏,已經連續四年沒回來過年,家裏只剩下媽媽馬蘭。馬蘭是王勝利外出打工從邊境帶回來的,異域特征十分明顯,通體烏黑,發卷唇厚。王文娟略中和了一下父母的長相,但一看就知和別人不同。
因着王勝利走後,馬蘭在村裏備受欺淩,常有單身壯年找上門來。不僅如此,馬蘭還不熟練農耕,因為田地離得近,何長明時常會搭把手。
有幾次馬蘭徹夜未歸,大晚上的,王文娟一個人坐在臺階上哭。何長明便打發女兒去陪她睡覺。
半個月前,馬蘭半夜起床解手,卻看到有條蛇爬進家裏。何長明半夜被對門的娘女倆驚醒,立即抄起棍子就去了馬蘭家。
僅僅才半個月,王文娟就不記得了嗎?
有人煞有其事地往後退一步,“我們小心點,把錢藏好,不要被何敏兮偷了。”
緊接着,大家開始起哄,“何敏兮是個賊。”
很快,何敏兮便從衆人的哄鬧聲中抽離出來,在一旁靜靜沉吟,為什麽施建月念的是“huan珠格格”,而黃婷念的是“hai”?那究竟是個什麽字?
王文娟又道:“何敏兮爸爸六十多歲了。”
王松道:“我日,爸爸都六十多了,我爺爺去年剛逢四十。”
王芙蓉道:“我爺爺也很年輕,才四十五。”
“那何敏兮的爺爺是不是已經死了?”王松問向王文娟。
王文娟道:“當然死了,死了很久了吧!”
這時,黃婷道:“何敏兮和王文娟兩個人的爺爺都死了。何敏兮媽媽是賣拐婆,王文娟的媽媽是雲南婆,長得和煤巴巴一樣。”
王文娟又羞又惱,但又不敢和黃婷争。
上課鈴一響,何敏兮放下心來。這時,黃婷用小刀在書桌上劃了一條線,“做賊的賣拐婆,你別碰到我這一邊,不然我告訴老師,說你偷水槽的飯吃,還有你爸爸坐牢去了。”
這天中午,何敏兮拿上飯碗,準備去隔壁教室,幾個小女孩跟在她後面,“走,看她去哪裏偷飯。”
她抱着飯碗走出了校門。附近,家家戶戶都飄出米飯的味道,有那麽一刻,她想鼓起勇氣去別人家裏要飯。
但是,萬一那戶人家去學校裏告訴老師,怎麽辦呢?
轉悠了半天,她發現附近有一顆酸棗樹,熟透了的果子掉在地上。酸棗極酸,一入嘴,刺激得她閉上了眼睛,她用力地唆着棗核,企圖将每一絲果肉都吞入腹中。
放學後,她捉完蟲子,來到南面的鄰居廖國禮家,“伯伯,可以來你家看電視嗎?”
南塘坳大院裏的地勢相對平坦,四排東西走向的房舍一字排開,在東西兩側的盡頭又有兩列南北走向的房舍。大多人家都是兩間房舍,有的人家是一東一西兩間房舍,有的則是一南一北的兩間。其中一間為卧房,一間為竈屋。有的人以南屋為竈,北屋為卧,有的則是南卧北竈。
除此之外,其餘人的房屋大多依地勢而建,或傍山,或依水,散落在南塘坳的各處。最近幾年,陸續有人将新房蓋到馬路兩側,不難看出日後的趨勢。
廖國禮勉強點了點頭,“進來吧。”
一旁,春燕将丈夫拉了進去,“萬一她偷東西怎麽辦?”隔壁忽然出了個搶劫犯,足以讓他心驚膽戰。看不出一向老實巴交的何長明竟然敢做出這種事情。所以,即便何敏兮只有7歲,春燕也不得不防,畢竟很多事情都是遺傳的。
“哎呀,小聲點,才幾歲。”其實,廖國禮也有此擔心,不過既然妻子講了出來,他就不得不站在“理中客”的角度“勸架”。
何敏兮裝作什麽都沒聽到,認真地看着電視裏的人物說話,她學了一個新詞,叫做“苦盡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