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老師,苦盡甘來是什麽意思?”上課鈴響前,何敏兮截住前來上課的黃老師。
黃老師沉吟片刻,“苦盡甘來的意思就是,有吃不完的苦,甘苦甘苦,甘就是苦,苦也是苦,甘也是苦,意思是一直吃苦,日子過得很窮。”
何敏兮道:“可是,電視裏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你總有苦盡甘來的一日’,如果是吃不完的苦,又為什麽說‘總有一日’呢?”
黃老師皺了皺眉頭,“你看電視?我要告訴你爸爸。”
何敏兮被她的嚴厲威懾到,趕緊做小伏低。
施建月今天背的是“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周五下午,只上了兩節課便放學了。何敏兮拿着收據來到照相館,取了照片。
趁着周五,她何敏兮要為下一周的口糧做準備。
到了田裏,住她北面的鄰居廖磊喊住她,“敏熹,你家的田該打農藥了。”
“伯伯,我爸爸不在家,你能幫我打藥嗎?”
廖磊有點難為情,早知道就不應該多嘴,“那個,我家的田裏也要打藥,可能忙不過來。”
“你幫我打藥,我可以幫你做鞭炮。”
廖磊眼珠一轉,覺得這樣可行。
“農藥錢我來出,你幫我打半天藥,我幫你幹兩天活,相當于我拿四天換你一天。伯伯,你看這樣可以嗎?”
“兩天太少,四天吧。”
這時,其他村民聽了,就暗自笑笑,這個廖磊,連七歲的小女孩都欺負,打藥最多一個小時,卻讓何敏兮幫忙做四天。他們不知道的是,假如這事落他們頭上,他們大抵也會趁機還價。至于還多少,那就看個人良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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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包飯嗎?”
“包飯的話五天。”
“好,謝謝伯伯!”
何敏兮來到鞭炮廠,看到堆放成小山一樣的鞭炮,目光十分堅定,“伯伯,做這個一天能掙多少錢?”
“看手速,你伯娘一天掙一塊五。”
何敏兮飛快地算了一下,一年有200天需要上學,剩下的150天如果做鞭炮,就有225元的收入,再加上放學之後也可以做一些。一年學費400,咬緊牙關少吃點,多做點也就可以了。爸爸何至于……
很快,何敏兮弄懂了生産鞭炮的九道程序。
第一道是生産大張的厚紙;第二道是将紙塊切成細長條,然後卷成筒狀;第三道是将長的紙筒裁短,規格各不相同,整齊地豎立在一起;第四道是将短的紙筒用繩子捆成六邊形的餅狀。
一個餅大概有六百四十個小紙筒,年輕的姑娘們手腳麻利,她們用繩子從紙筒堆裏随手一截,然後根據實際情況增删繩圈裏的紙筒,再搓揉成一個規則的六邊形,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最後系緊繩子。
第五道工序是用配置好的泥巴糊在紙筒的一側,使之密封,晾曬待幹;第六道工序是從開口一側向紙筒裏添加配好的□□粉;第七道工序是将裁短的引線插入□□粉中;第八道工序是用石灰堵住開口一側,然後在光滑的石頭上反複加以拍打,使石灰緊實,待靜置一夜後,便成了一個個小鞭炮;第八道工序是将一個個鞭炮編織成串,然後卷起來;第九道工序是用顏色好看的玻璃紙将鞭炮包起來,用漿糊粘住,最後再卷起來。經過這九道工序後,便成了逢年過節各家各戶燃放的煙花爆竹了。
而何敏兮要做的,正是第八道工序。其他的工序要麽費力氣,要麽更危險。第四道雖然簡單省力,但她的手掌太小,一時半會做不了。
第二個周五,她再次來到鞭炮廠找廖磊,“伯伯,兩個星期剛好是五天,我下周五再幫你多做半天,算是感謝你。”
“行!”廖磊心想,這孩子莫非遺傳了她媽?真是太好了!頓了一頓,他又想,既然着交易這麽劃算,自然要長期合作,“以後地裏有什麽需要,還來找我。”
“多謝伯伯,我會記住你的恩情。”
這話說得廖磊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想去你家看電視,一個月就去兩三次,一次就看半個小時,絕不耽誤你,可以嗎?”
“可以呀!”
在鞭炮廠裏,很多大嬸都對何敏兮的遭遇唏噓不已。“你要是早點過來,你爸爸就不用搶錢了。”山村小鎮裏,一點小事立即傳開。當日在橋邊被警察抓捕的搶劫犯,圍觀村民衆多,大家描述一下當事人的相貌,很快就能精準定位當事人的身份。
“你知道什麽?長明因為兒子被鞭炮炸死了,他把女兒當個寶,怎麽舍得女兒來鞭炮廠?”
“哈哈,畢竟女兒才是親生的。”
何敏兮默默地聽着她們說話,時不時應一兩句,既不懊惱,也不埋怨。時間一長,有的婦女就在背後道:“你看那個何敏兮,蠢豬一樣,別人說她爸爸壞話,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好像不關她的事一樣。”
“你操心這麽多幹嘛?她好歹是個女孩子,就算遺傳了她媽媽的病,也能嫁出去。”
“那不見得,萬一又生出個傻子怎麽辦?”
這日在學校上課時,忽然有警察找來。
“何敏兮,你爸爸因為搶劫,同時還傷人,已經被判決五年有期徒刑,從明天起,将要在桃源縣看守所服刑。”
在看守所裏,何敏兮隔着鐵窗将照片送了進去,又遞進去一塊精致的小月餅。她在車上向民警提出來請求,希望可以買塊月餅給爸爸過個中秋。
“敏敏,爸爸對不起你。”何長明将月餅一分為二,将大的一半遞了出來。
何敏兮伸手接過,“爸爸,我等你出來,你要好好的,2002年9月16日,我來這裏接你。”
“你要好好讀書,還有,答應爸爸,永遠不要去鞭炮廠。”
“放心吧爸爸,我不會去的。我先把稻谷賣出去,再把田租出去,我每天去捉蟲喂雞。有空我就去幫國禮伯伯幹活,換口飯吃。至于學費,我已經找了姑媽幫忙,她答應我,供我到小學畢業。”
張警官将何敏兮送回家,臨走時又拿出十元錢和一張電話號碼,“小姑娘,照顧好自己,有什麽事給張叔叔打個電話。”
“謝謝叔叔,我會永遠記得你的恩情。”
“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放棄自己。即便身如蝼蟻,也要為自己争取一線生機。”
“叔叔,你知道苦盡甘來是什麽意思嗎?”直覺告訴何敏兮,眼前的人或許知道這個成語的意思。
“是日子終于有了盼頭的意思,甘就是甜,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只有吃苦,才能嘗到甜頭。”
“謝謝叔叔!”
國慶節,一年一度的茶油采摘活動揭開了帷幕。她挎着籃子來到山裏,每摘滿一籃就拎回家。
茶籽需要經過為期一個月的晾曬,才能剝離,之後送到作坊榨油。
國慶節的最後一天,何敏兮好不猶豫地将茶籽分成伍分,分別賣給了五戶有電視的人家。一來,可以比較不同人家出的價格,以免第一戶人家強行壓價。二來,在賣茶籽的同時,她可以提出看電視的要求。不同意便罷,同意就更好。
開學後,趁着放學時間,她又再次鑽進了山林,直到摘完最後一顆茶籽。
鞭炮廠拒絕留下何敏兮,她年紀太小,又沒有看護人,将來出了事,沒辦法交代。她只好找廖磊。
“伯伯,我幹的活記在你的名下,你按照9毛的價格給我就行。”原價是一萬個鞭炮一塊錢,她之所以想讓利,出于四個目的。一來,哪天她生病了,出事了,多一個人想起她的存在。二來,別人如果能占到便宜,多多少少會給她一些舉手之勞。三來,天黑了就需要點燈,煤油也是一項支出。四來,村民都會挑鞭炮回家晚上做,那麽就可以跟着看電視,吸收未知的知識。
“在我家裏做的鞭炮只能給8毛。”畢竟他需要往返于兩地,以人力肩挑。
何敏兮又找到村支書,請求将兩塊水田和菜地租出去。村支書找了兩戶農民,分別以50和40元的價格買下了她家今年的秧苗。以後每一年,兩人給她45斤大米,作為每年的租金。菜地的租戶承諾每年給她10斤紅薯。
同時,村支書還號召大家捐款,最後一共為她籌集到5.6元。
何敏兮坐在鞭炮廠幹活時,心算了一下手頭的資金。交完學費後,手上剩15.2元,買月餅花了1元,張警官給了10元,秧苗賣了90元,捐款5.6元,雞蛋賣了7毛,一共140.5元。還差82.5元才能交下學期的學費。
如今正是10月8號,距離明年2月12交學費之日還有124天。這124天中,72天需要上學,包含15個周五,另72天是假期。
周五每天2點放學,可以掙9毛;平常3點50下課,可以掙6毛;放假每天可以掙1.6元。加起來可以掙162.9元。除去每天在廖磊家吃飯花的6毛,還剩88.5,也就剛剛好湊齊學費。衣服鞋子什麽的,想都不要想,她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那就是能不能長慢點?
在廖磊家吃飯,每頓2毛,和做的鞭炮一起記在本子上,一周一結。本來她打算自己做,這樣會便宜些,但是考慮到占用了做鞭炮的時間,算下來和在廖磊家吃的成本差不多。
緊接着,她又換了種方式計算。假如周一到周五吃兩頓,周末吃三頓,每周就能結餘3.3元,如果每天吃三頓,就只有2.2元。
能吃到同學們刮掉的米皮,她已經心滿意足了,幸好沒有另外一個人跟她争搶這份資源。但是這個需要靠運氣,有時米飯蒸得軟,就沒她什麽事。有時一些學校的管事會阻止她在水槽撿飯,她自己也深有體會,那樣會拉肚子。
以上算法是基于最理想的情況下。有時候,洗頭發洗澡會耽誤一些時間;有時候,鞭炮廠沒那麽多鞭炮庫存。有時候下大雨,撐傘寸步難行,路上會耽誤不少時間;還有的時候,老板有事外出,村民只能在家生産,一天就會少掙兩毛。
所以,目前只有三個辦法。一是每天少吃一頓飯,可以省2毛,撿點果子填肚子。二是在學校的時候撿廢紙、廢鐵和骨頭。三就是曠課,教室裏經常缺人,也不少她一個。
穿梭于不同的地方看電視,何敏兮很快發現,老師教的發音和電視裏的不一樣,直覺告訴她,電視裏的才是對的。有一次,她糾正教語文的黃老師,“一二三四五的二,發音讀作er,不是ai。”
上課的時候,黃老師說:“何敏兮站到教室外面聽。”
沒有懊惱,沒有不甘,她選擇了屈服。面對全班投來的目光,她沒有任何羞愧。她只知道,她不想成為這裏的一員。總有一日,她要像電視裏的人一樣,像張叔叔一樣,發标準的音,說有素質的話,做文明的事。
無論是數學、語文,還是自然、社會,老師教的東西好像都太簡單了。課間的時候,偶爾她跑去別的班級,偷看講臺上老師放着的高年級課本和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