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營嘯(下)
周遭亂哄哄的, 陳誠帶着如狼的老兵們撲進去,将互相啃咬的士兵控制住。
不過幾百個愣頭青,白日裏的精氣神兒繃成了弓弦, 那個夢魇士兵的尖叫便成了一把利剪,一剪子一剪子的,弓弦全斷了,人也就全瘋了。
雨色昏昏,小窦方兒在辛長星的身後, 提了一盞行軍燈, 薄薄的燈色照在他如山的背影,面容卻背光,眉眼深邃而精致。
“……你總偷看本将軍, 豈不是日日長針眼?”他調侃她,可聲氣兒卻溫和,懷裏的那個毛茸茸的腦袋一霎兒便掙出來,睜着一雙大眼抗議。
“您說什麽呢?标下什麽時候偷看您了。”青陸百口莫辯,仰着頭看他,卻撞進了一雙濕潤的眼睛。
奇怪, 大将軍的眼睛為什麽濕漉漉的,像是有淚。
辛長星拍了拍她的腦袋, 讓她冷靜一些,“怎麽還急了?本将軍大人有大量,準你偷看便是。”
青陸悻悻地從大将軍的懷裏掙出來,看了看身後逐漸安靜下來的人群, 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
“小五子,小五子才将被拖走了。”她驚慌失措地指了指堡內,攥着拳頭就要往裏沖。
辛長星揪住了她的後衣領, 硬生生把她拽住,青陸在原地跑了一會兒沒跑動,倒退着回來問大将軍,“您別拽我,我兄弟還在裏頭。”
辛長星将她拽了回來,扶住了她的肩膀,略略彎腰,讓她不要着急。
“……裏頭烏煙瘴氣的,萬一再撞見一個脫……”他一貫深穩,乍一放開,便頓了一頓,“衣冠不整的,你躲還是不躲?”
青陸想到方才那個瘋癫的同袍,猶猶豫豫地停住了自己的腳步,“标下不怕這個,只是怕醜。”
辛長星嗯了一聲。
“士兵們動辄喊打喊殺的,你不怕?”他默了一時,手下的肩膀輕薄伶仃,讓他心痛不已——她一定吃了許多苦,才會在十五六的年紀,瘦的像只耗子。
青陸惦記着畢宿五,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大将軍的話,“我不怕,我見過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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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移轉,步兵營的營将領着人提着長刀,火急火燎地沖了進來,見那些發了臆症的士兵們已然被安撫住,這才瞧見了大将軍,慌的兩腳打顫,拱手行了個軍禮。
“屬下管教不嚴,竟出了這等自相殘殺之事……”
他說不下去,大将軍眉頭微挑,替他說了下去:“新兵操練,最緊要的一宗,還是要操練他們的心智,這一宗,你我都未曾顧及,今夜之事暫且擱下,不予追究。”
身邊的小兵好像在抖,辛長星略略側身,看到了她滿臉青白之色,似乎怕極了這位步兵營的營将。
辛長星揮手叫營将退下,扶住了她顫抖的肩膀,耐心地問她:“你怕他?”
青陸下意識地點點頭,驚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喃喃地說着:“……我好像提前預知了這些,同袍們互相厮殺,營将拿着刀要砍我的頭……是您從刀下救了我……”
她喃喃地說着,忽的一下子擡起了頭,望住了大将軍的眼睛。
“同袍厮殺應驗了,可營将沒有砍我的頭,您也沒來救我……”
她覺得頭有些痛,百思不得其解。
許是風涼了一些,微微的酸湧上鼻端,似有千重的浪,拍打着他的心房,辛長星的聲氣兒多了幾分的鼻音,有些沉郁。
“因為,我來早了。”
他早該料到是這一場營嘯。
上一世,他的記憶裏從沒有鄭青陸這個人。
她的來歷,她的生平,她經歷了什麽,她最後去了哪裏……他一概不知,唯一可能的交際,大約就是在這一場的營嘯。
現在回想起來,他清晰地記着這一場營嘯。
從軍數年,營嘯經歷了不少,土喇城的那一次,營将的長刀快要割破那個小兵的脖頸,下一秒大約便會割斷她的喉嚨,他喝止了營将。
可惜他再也記不起當時的情形,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說過什麽。
于是他遲疑了一下,再度問她,“……我是怎麽救你的?”
青陸的一雙鹿眼裏,盛着惶惑。
“……您眼睛長在頭頂,面不改色地走了過去,您說,”她晃了晃腦袋,對上了大将軍期待的眼神,“留她一條狗命!”
看到大将軍的神情由期待轉為愕然,甚至有一絲兒的羞慚,青陸嘻嘻笑了一聲,掂着腳歪頭看着大将軍,眼睛眨了一眨。
“騙您的。”她狡黠地一笑,又板起臉來,學着辛長星的語氣,“您說,殺人立威,實在無能,放人。”
辛長星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好在他在她的預見裏,沒有那麽的不堪。
“只是在标下的預知裏,您怎麽不搭理标下呢?”她還是有些不解,一個人嘀嘀咕咕的,“就好像不認得标下似的……”
辛長星的心劇烈的痛了起來。
青陸所謂的預知,不過是上一世隐隐約約的閃回罷了,她說的沒錯啊,上一世,他不認得她,連一絲兒印象都沒有。
他想伸出手抱抱她,想向她和盤托出,想問問她為何會這樣待他……
可是此時身邊水波平靜,他沒有再抱她一次的理由。
青陸倚在大敞的堡門上,涼風吹動了她散落的發絲,令她有種伶仃的羸弱之美。
窦雲領着人在土喇城內尋了住處,青陸便随着大将軍往城中而去。
青陸記挂着畢宿五的下落,心神不定,一直蹉跎到了曉起,剛眯了一時,便有護衛前來回禀。
“……屬下等人多番搜尋,并不見畢宿五的下落,”護衛呈上一個銅制的長命鎖,“此次營嘯,死傷了兩人,其中一人的手裏,握着這一個銅鎖。”
青陸木楞愣地接過了銅鎖,喃喃地說了一句是,“這是小五子他娘給他打的長命鎖……”
她雙手捂住了臉,躲在手心裏嗚咽,“不就是一場營嘯,怎麽就死了呢?你這倒黴催的……”
她實在想不通,士兵械鬥,刀槍無眼,死傷是一定的,可怎麽偏偏輪到了小五子呢?
辛長星知道她同畢宿五之間的情誼,心下痛心,命護衛為那兩名兵卒好好收屍,妥善安葬,之後才同左參将研習駐防。
到了午間,辛長星推門而入,正瞧見青陸呆呆地坐在桌前,面上淚痕仍在,見大将軍來了,青陸抹了抹眼淚,小聲道,“标下要給小五子操辦操辦。”
說罷,便推了門出去了。
辛長星由着她的心意,默默地跟在其後。
土喇城原是個熱鬧的城鎮,自從北胡進犯後,才逐漸變為空城,城中随處可見廢棄的肆鋪。
壽財鋪子不比旁的肆鋪,裏頭都是紙錢紙人,無人可用,故而青陸來的這一間壽財鋪子雖無主了,裏頭的物事卻仍在。
青陸在鋪子裏翻找,尋了一疊紙錢、金元寶,最後挑了一位紙美人。
……
辛長星覺得這場面極為熟悉。
上一世他身死後,看着那小身影為他買紙錢、金元寶、挑紙美人,最後一并燒給了他。
他扶額,甚至有些醋意。
原來他同畢宿五,在青陸的心中是一樣的。
青陸抱着輕飄飄的紙美人,抽抽噎噎地自說自話,“等守完土喇城,我就去尋畢嬸娘,怎麽着都要把骨灰送到他老娘手裏頭。”
辛長星豁然開朗。
上一世他身死後,那小身影不僅縫好了他的屍體,妥善安葬,還千裏跋涉地趕往京城,向他的家人報信,還為他敲了登聞鼓喊冤,最終死在殺威棒下。
輕拭眼角的淚珠,辛長星悵惘地地看着抱着紙美人的青陸。
曾經他以為她是一個貪生怕死之徒,也以為她是一個油腔滑調的小人,可這些表象下,他逐漸發現,她其實擁有最美好的品質。
那便是重情誼,講義氣。
壽財鋪子裏寂靜,門前卻倏忽閃過一個人,辛長星有些眼熟,看着他那副鹌鹑一樣扭捏的樣子,辛長星才想起來他是畢宿五。
竟然沒死?
倒是鬧了個烏龍。
辛長星食指抵在唇邊,輕噓了一聲,示意畢宿五不要聲張。
青陸仍吸着鼻子,拿着麻袋裝紙錢,身後響起了一聲兒大将軍金石一般的嗓音。
“鄭小旗,本将軍若戰死了,你會燒紙美人給我麽?”
青陸不解地擡頭,看着大将軍愣了一會兒,“自然是會,燒十個金箔制的紙美人,眼睛鼻子都要畫的跟仙女兒似的,好教您在地下,夜夜笙歌不寂寞。”
她認真的說完,不自覺的眼眶濕了一濕,像是在讨價還價,她眨巴了一下濕漉漉的大眼睛,認真的看着大将軍。
“那标下呢,标下若是死了,您也會燒紙美人給标下麽?”
她想說紙美男的,可目下她還是個偉男子,怎麽能自曝身份呢,只得原話重複了一遍。
可是大将軍卻也認真了,他微微前傾,鄭重其事地望住了青陸的眼睛。
“鄭小旗。”他那星辰一般的眼眸微動,星環在其中耀動,“你看本将軍的姿色如何?”
眼前的小兵逐漸木楞,辛長星笑的清淺,目色溫柔的像水。
“你若死了,給你燒個本将軍這樣的,如何?”
那小兵吓得一哆嗦,拒絕地斬釘截鐵。
“不要。”
作者有話要說: 快要換地圖啦~回京城喽~感謝在2020-07-14 21:41:38~2020-07-15 18:31: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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