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止戰
壽財鋪子外有人走動, 暮色洋洋的,像是又要下雨的樣子。
青陸看了看身邊兒那個紙美人,再看了看一旁的大将軍。
大将軍生的好, 如金似玉的,他着素色常服時,白衣從風,有着超然的風度,他若着赤甲, 那便是殺伐果斷, 俊毅出塵,說到底還是臉蛋生的好,身段生的妙, 怎麽打扮都是神仙姿容。
可惜青陸也只瞧了一瞧,旋即低了頭自語。
“……紙美人哪裏刻的出您的如花似玉,保不齊畫成個妖怪。标下可受不起。”她想到無辜枉死的畢宿五,嗚咽了幾句,“大将軍,一時标下告個假, 去把小五子給埋了……”
辛長星佯佯地挪開視線,“……叫他自己去埋。”
這話講的沒道理, 小五子人都死了,莫不要爬起來自己埋自己?
青陸眼角耷拉着,哀怨地看了大将軍一眼,大将軍卻坦然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外頭便響起來一聲:“标下遵命。”
是小五子的聲音。
青陸又是驚又是喜, 跳起來往外探了探,正見畢宿五在外頭像個鹌鹑一樣撓着頭。
“……那弟兄搶了我的長命鎖,誰知道被人一刀給捅了心口, 陳校尉說你以為我死了,正給我買紙錢呢……”因大将軍在場,畢宿五就有些扭扭捏捏,“我趕緊過來,叫你別費心了。”
青陸把手裏的紙錢一扔,喜笑顏開地跳過去,抓着畢宿五的手臂,兩個人轉着圈跳起來。
“好小子,就知道你不會死。”
“那是,我這小命雖賤,可還大有用處呢!”
兩個小兵抓着胳膊亂跳,喜笑顏開的,大将軍在一旁默默看了一時,不自覺眼梢也挂上了一絲兒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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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陸跳了一會兒,覺得身子有些不适,也沒當回事兒,停了下來,走到大将軍的眼前,仰着頭沖他樂。
辛長星不自然地收起了笑,輕咳一聲,“怎麽?”
青陸笑的小虎牙支棱出來,“您也替标下高興吧?”
“心如止水。”辛長星拿眼梢斜斜乜了她一眼,“本将軍的兵完好無損,是件幸事,談不上高興。”
青陸一臉我就知道的神情,歪着頭樂,“那您怎麽笑的一臉慈祥,像個老父親似的?”
他是有多老?
辛長星悲哀地看着青陸和畢宿五。
倆小兵都是十四五的模樣,畢宿五顯大些,卻仍能看出來毛頭小子的稚嫩。
辛長星不禁懷疑,是不是活了兩輩子,精氣神兒就老了?
好在他真的不老,不過才二十一歲的年紀,哪怕活了兩次,也仍是意氣風發的青年。
辛長星欲蓋彌彰,閑閑地往外頭看了一眼,天色灰了,山雨欲來的樣子。
“鄭小旗,你如今膽量漸長,居然敢調侃本将軍了。”他嘴上這般說,心裏卻十分适意。
青陸仰着頭笑的眉眼彎彎,把實話說給大将軍聽,“……給您瞧出來了,怪不好意思的。”
那笑眼如月牙,瑩瑩有光,辛長星有些不自在的負起手來,冷哼一聲,“說岔了,平時膽子也不小。”
說着,大将軍的眼神毫不留情地從青陸的笑眼上收回來,負着手出去了。
再愚鈍的人,也該知道将軍待她不同,青陸腦子少根筋,即便想不到男女上頭去,可也知道大将軍對她格外關心些。
畢宿五在一旁撓着頭看的分明,眼神奇怪。
“你就這麽跟大将軍說話的?誰給你的狗膽子啊。”他湊上頭,探着腦袋問,見青陸不搭理他,這便離遠了身子,上下打量青陸。
“先前部營裏都傳說大将軍好小相公,我還不信,這回倒有點兒信了。你看你這細皮嫩肉、娘裏娘氣的,大将軍九成九看上你了。”他一本正經地思忖,“才将我看着,大将軍對你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一定是特別特別地寵愛你。”
青陸奇怪奇怪地看了畢宿五一眼,踢腳邁出了這壽材鋪子——這裏陰風陣陣,怪瘆人的。
“嗐,你是不知道大将軍先前是怎麽收拾我的。”她覺得畢宿五腦子出了問題,“你要是知道,鐵定就不會這樣說了。”
兩個小兵一路說着,一路便往城門上去了。
土剌城早就打了下來,目前最大的問題不過是駐防,兩人歸了隊,因着營嘯一事,許多新兵們都受了傷,畢宿五同青陸完好無損的,營将便讓他倆人一隊,去城牆上站崗。
入秋的時分,又是連日的陰雨,兩個小兵站在城牆上的風口,冷的牙花子直打架。
好在穿的是甲衣,青陸一張巴掌臉隐在帽盔下,凍的嘴唇青白,她抖抖霍霍地往懷裏拿了個小油紙包出來,從裏頭揀了兩顆玫瑰糖,丢給了畢宿五一顆,然後自己吃了一顆,這才稍微緩回了點精氣神。
夜漸漸地暗了下來,城牆下頭飄起了零星的鬼火,畢宿五又開始縮頭縮腦,害怕起來。
青陸手扶在自己的□□上,小腹倏忽由下而上傳來一股墜痛感,她不由地把頭抵在了手上,咬緊牙關,抵禦着疼痛帶來的不适。
她這是怎麽了,莫不是午間吃壞了腸胃?
也沒吃什麽啊?她以為畢宿五死了,便也吃不下飯,小窦方兒在那兒啃鴨油燒餅,給了她一個,那能吃出什麽毛病來?
可是痛的地方也不是腸胃吶,青陸擰着小眉頭,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撐着□□,正強忍,便見遠處的天幕下,零星的鬼火忽地連成一線,往土剌城而來。
不好,敵軍進犯!
青陸第一個警覺,她打起精神,高呼了一聲有敵軍,這邊拿起手邊的火折子,點起了牆垛子旁的烽火,一時間,呼喝聲頓起。
果有北胡人進犯,只是他們沒料到的是,昨日他們在牙狼關,逢上了上柱國大将軍辛長星率領的兩千騎兵,被打了一個落花流水,今晚意欲奪回土剌城,竟然又逢上了上柱國大将軍在此駐守。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們料想土剌城經過五天的攻防,必然精疲力盡,一舉占城不在話下,可是這裏為何兵力又大增?
北胡的将領百思不得其解,但來都來了,怎麽辦呢,硬着頭皮硬上吧。
北胡人擅長騎馬射箭,眼看着得不了什麽好,綁了火的箭便嗖嗖地往城牆上射來,青陸躲在城垛下,眼見着火箭從耳邊嗖嗖而過,吓的連肚子痛都給忘記了。
可是畢宿五這個殺材,偏要站起來往她這裏跑,抱着頭撅着屁股的,快要跑到青陸這裏了,一柄綁着火的箭便射過了過來,眼見着便要穿過畢宿五的腦袋,青陸氣的一個箭步往他身上一撲,以脊背為畢宿五擋了一箭。
好在穿的是甲衣,箭支來勢已然減弱,将青陸擊倒在地上,險險地落地,只在她身上燃起了一小叢火,于是兩人慌忙滅火,折騰了一會兒,才見城門打開,騎兵們呼嘯而出,追擊北胡流寇而去。
青陸同畢宿五齊齊地松了一口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呼哧哈哧的喘氣。
死裏逃生啊,饒是青陸這般沒心沒肺的,都覺得後怕不已,
黑夜裏倏忽便燃起了火光,城牆外的遠處,有大馬金刀的騎兵疾馳而歸,為首那人身着赤甲,目色寒冽,縱馬至城下,一個飛身,躍至城牆頂,尋找着什麽。
地上的小兵抱着頭盔倚靠在城牆上,亂糟糟的發絲下,是一張粗服亂發都掩蓋不了的顏色,辛長星仰頭閉了閉眼睛,将一顆心安放回心腔。
畢宿五眼尖,一下子認出了眼前的大将軍,他推了推青陸,一邊站起身來呵腰行禮。
辛長星嗯了一聲,見青陸倚着城牆毫無動靜,不知怎的,他心裏有些後怕,問了一句,“鄭小旗,她怎麽了?”
畢宿五見青陸不動,也有點慌了,結結巴巴道:“方才她背上挨了一箭……莫不是死過去了?可是應當沒事兒啊……”
背上挨了一箭?
氣血上湧,辛長星原地晃了一晃,俯下身子一把将青陸抱在手裏,略一提氣,縱身躍下城牆,往城中的臨時住所而去。
顧不得護衛們的相迎,匆匆吩咐了一句叫營醫,辛長星便推門将青陸放在床褥上,卻發覺自己的手上有異,再一低頭,手上鮮紅的顏色讓他心跳隆隆。
一霎兒頭便懵了,辛長星閉了閉眼睛。
畢宿五說她挨了一箭,這麽看來,怕是箭頭斷在了肩上,這才流了這麽多血出來。
北胡人一向愛在箭頭淬毒,箭頭又乃是鐵制,他見過太多因中箭而亡的同袍,此時心頭一片晦暗。
床榻上的小兵擰着眉頭,小臉上還挂着灰,眼睫輕顫,怕是在疼吧。
辛長星的心快要碎了,他還沒報答她的救命之恩,也還沒有好好地對待過她,她就要死了麽?若早知如此,就不該叫她來土剌城……
他知道她是個姑娘家,卻還任由着她扛槍上戰場,築防工事、站崗放哨,這哪一樣都不該是她應當去做的,可他仍放她去了。
平生第一次,他覺得自己肝腸寸斷,哪怕從前每晚的萬鈞疼痛都不如此刻來的洶湧,他凄然地看着她,低聲讓她睜開眼睛。
“鄭小旗,你要睡到什麽時候?該起身了。”他拿手輕拍了一下她的臉,“你別想着裝病,本将軍一眼就識破了……”
還是那個嘴硬的大将軍,青陸滿腦子困頓,疲倦地睜開了眼睛,就望見了一張好看到過分的面孔,戳在自己的眼前,她想拿手撓撓腦袋,卻發現自己的手握在大将軍的手心裏。
“……标下沒裝病。”她喃喃地說了一句,卻瞧見大将軍的手腕子上全是血跡,她驚了一驚,“您怎麽流血了?”
辛長星凄然地看了她一眼,“這不是我的血,是你的。”
青陸吓了一吓,小腹的痛立刻漫卷全身,她哎喲了一聲,小眉頭立時便擰了起來。
她這是怎麽了?
細細去品這疼痛,這下墜感,倒不似傷口的疼痛,正思慮間,忽地有一股熱流湧下,她登時醍醐灌頂。
這大約便是嫂娘說的小日子罷?嫂嫂每回來小日子,總要什麽都不幹,躺在屋子裏頭睡大覺,吃喝全是由養娘和養兄端過去,還要喝什麽姜糖水。
她問過養娘,養娘沒好氣地說姑娘家都會有,你還沒到時候。
這便是到時候了吧
她心裏五味雜陳的,以女兒身充軍,她從來擔心地都是被發現,倒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事兒,今兒乍一來,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這時候可真是不巧,她尴尬地看了垂着眼睛的大将軍,覺得有點兒對不住他。
大将軍這麽愛潔的一個人,手腕子上沾了她的血,竟然還沒去清洗……
怎麽才能把大将軍給支出去呢?她有點兒頭痛,再偷偷觑了一眼大将軍,卻正好撞進了大将軍的眼眸裏。
如果再不把大将軍支出去,怕是要暴露身份了。
“那個……”她嗫嚅,“标下頭痛,能睡一會兒嗎?”
大将軍的眼睫顫了顫,握着她的手說不許睡。
“營醫一時便會到,為你治療箭傷。”他聲氣兒沉郁,怕她一睡不醒、與世長辭,“不過是箭頭斷在裏頭,□□便好了,不要怕。”
原來大将軍以為她中箭了,血是從傷口流出來的。
營醫怎麽能來呢,營醫來了她就完了。
青陸擡起手捂住了臉,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好一會兒才讪讪地放下手。
“……标下沒中箭。”她解釋地蒼白,對上了辛長星的眼睛,大将軍的眼睛怎麽紅紅的,很是哀戚的樣子。
她沒辦法,低着頭示意大将軍把手放進她的後脖頸。
“您伸進去摸摸,标下後脊梁背好好的,一點兒傷口都沒有。”她見大将軍怔忡着不動,便去抓他的手,往自己後脖頸裏放。
辛長星猶豫了一下,将手伸了進去。
那樣的柔潤光滑,将他的手燙的無處安放,饒是為了檢查她真的沒受傷,大将軍仍按捺着快要跳出來的心,慢慢兒地,輕柔地,細細地摸了一遍。
果然沒有傷口。
再看她的樣子,雖然面容蒼白,可到底不似身負重傷的樣子。
像是孤境裏遇光,辛長星忽然有種劫後餘生之感,眼睛悄悄地濕潤了。
“那這血是怎麽來的?”他忽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青陸尴尬地沒眼看,眼睫飛快地顫動了幾下,顧左右而言他。
“大約是同袍的吧……”
大将軍嘶了一聲,站起身便出了屋子,好一時才走了進來,又恢複了那個清雅閑适的樣子。
青陸縮在床褥上不敢動,蓋着被褥瞪着大眼睛瞧着大将軍。
辛長星悵惘地看着青陸,她窩在被裏,尖尖的下巴颏抵在被子角,大大的鹿眼裏,像是盛了汪清泉,令他有種失而複得的喜悅。
人生苦短,愛上一個人,還是不要将她放掉的好,旁的那些顧慮,以後再說吧,辛長星哀戚地想着。
“這幾日你便在這裏住着,不必上陣了。待打完這場仗,我帶你回京城。”他聲氣兒難得溫和,像是哄孩子似的。“你還有什麽要求,都可以同我說一說。”
青陸大喜過望,撓了撓腦袋,誠懇地看着大将軍,十分地鄭重其事。
“……标下這回死裏逃生,實在是有些頓悟。”她眼神裏全是懇切,“人生苦短,理應及時行樂,所以此時此刻,标下只想要個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可以回京城了~感謝在2020-07-15 18:31:47~2020-07-17 17:58:3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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