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四
民國八年五月四日,秦家長媳方如意一大早便起床服侍婆婆吃藥。淡青色的細瓷小碗裏盛着烏黑的藥汁,她将盛了藥的小瓷勺喂到婆婆嘴邊,輕聲勸慰。老太太皺着眉頭只抿了一口便一把打翻了瓷碗,厲聲叫她滾出去。如意經過抄手游廊回房時,卻瞧見迎面走來的夫君秦敬流,一身長衫,面容清隽。他見如意又被趕了出來,眉頭微蹙,接過一碗新的藥便朝老太太的房間走去。如意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這一次,他竟一眼也沒看她。
這是她嫁入秦家的第一年,同所有新嫁娘一樣遭遇婆媳不和的問題。她的婆婆是滿清貴族,念念不忘過去的一切,連帶的便憎惡一切改變。如意自幼接受的是新式教育,精通三國外語,16歲那年還曾留學英國。這樣的女子本來是決計做不了她的媳婦的。只是兩家世代相交,婚事又是從小定下的,再加上如意在嫁進來之前方家遭逢巨變,父母雙亡,家財散盡。秦老太太生平最愛面子,不願背上見利忘義、輕信毀諾的惡名,不得不接受了她,但過門之後卻對她百般刁難。幸好秦敬流對她一片真心,夫妻日日同進同出,感情和睦得羨煞了一幹貴婦。旁人提起秦家少奶奶,總是說她命好,碰上了如此良人,對她百般呵護。
然而如意知道不是這樣的。
這樁婚事她本是不願意的。依從媒妁之言乖乖嫁進一個深宅大院,去做那了無生趣的少奶奶對她這樣的新式才女來說實在是一種折磨。只是因着那婚約中的人是自幼愛慕的敬流哥哥,縱有千般不甘心,如意仍是歡喜地接受了,甚至還在心底下了決心,要放棄曾經的夢想,盡心做他的賢內助。
可是新婚之夜,秦敬流卻滿是歉疚地告訴她,他已有心愛女子。因為那女子身份卑微,他不敢讓母親知曉,但說要放棄又無法做到,所以希望如意可以諒解。看到如意表情凝滞,他又忙不疊地保證,她只是他名義上的妻子,他們不會有任何朋友之外的逾越,等時機成熟,他便會放她離開,并安排好她以後的生活。
如意看着言辭懇切的新婚夫婿,雙唇緊抿了很久,終于微笑着點了點頭。
心裏的淚,卻下成了雨。
那以後,他們便總是在人前故作恩愛。绾發畫眉,飲酒賞花,數不盡的風花雪月,多少次讓如意以為他已經愛上了她。
然而終究只是以為。當秦敬流牽着心上人的手托她照顧的時候,如意才知道,這點錯覺對她來說也是奢望。
那女子名喚餘詩,同如意一般歲數。瘦靥薄面,身段玲珑,素衣淡妝也難掩眉宇間的貴氣。她面對如意時既不耀武揚威也不刻意讨好,那般的從容氣度每每讓如意汗顏。
到底還是比不過吧。那麽,便算了吧,就這麽和他虛虛假假地恩愛幸福,也算是一種安慰。
可是,是從什麽時候起,連做戲也不願意了呢?
如意看着窗臺上的蘭花,默然無語。
騷動起來的時候,她正倚着窗臺幾乎快要睡着。丫鬟們唧唧喳喳的議論将她驚醒。她只聽到一句“鬧事學生已經沖到了天|安門”便猛地跳起來,丢下目瞪口呆地下人跑出了府。
寬闊的長安街上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人,身着制服的青年學生,呼喊着口號,揮動着彩旗,大踏步地向前走,年輕的臉上滿是赤忱和熱情。如意擠在烏泱泱的人群中,激動得連指尖都在發抖。以身報國,這是她最渴盼的事情。為了那個不愛她的男人,她曾想放棄,可是如今置身于轟轟烈烈的游行隊伍裏,她才猛然發覺這一切都是和她血脈相連的。她無法抛棄,也不舍得抛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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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人猛地推了她一下,如意腳步一絆,摔倒在地。幸虧她處在隊伍的邊緣,才沒有被混亂的人群踩到,只是腳上傳來的鑽心般的疼痛,仍是讓她幾乎流下眼淚。正要掙紮着爬起來,一只手出現在她面前。骨節清晰,手背上隐約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男子的手。
如意慢慢擡頭,對上一雙冷冽如寒潭的眸子。
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線條硬朗的五官,高大挺拔的身形,似乎永遠隐忍克制,即使身處如此沸騰的游行隊伍,眼中依然是冷靜淡然。
如意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陌生男子,直到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絲不耐,她才猛地反應過來他的手正伸在她面前,似乎是想扶她起來。
她低下頭,把手放到他手裏,他掌心幹燥,只輕輕一拉,她便被帶起來。右腳還在疼,估計崴得不輕,如意小心的把力量都放到左腳站着,輕聲說道:“謝謝。”
那男子随意瞟如意一眼,又回頭看一眼仍沒有走完的游行隊伍,淡淡地說:“這位夫人,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還是快些回家吧。”
他的聲音冷淡卻隐隐帶一種磁性,有一種蠱惑的力量。如意卻因為他話中明顯的輕視而憤怒了——什麽叫不是她該來的地方?
她一把拉住轉身欲走的男子,大聲地說:“我才不是你以為的那種無知婦人。你別小瞧人!”
男子看着她抓着他袖子的手,微微有些詫異,再聽了她的聲辯,皺了眉頭,目光淡淡地把她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眼底浮出一絲好笑。
如意這才發現她仍穿着秦府準備的滿族服飾,過時的衣裙,頭上還梳着繁複的發髻,貼滿珠翠。這是在府裏必須的打扮,她幾乎已經習慣,然而此刻在這個男子目光逼視下,她忽然覺得自己說不出的古怪可笑。穿着這樣,出來唱戲嗎?難怪他會把她當成那些沒見識的女人。
她有些窘迫,骨子裏的傲氣卻因此被激了出來,扭頭正好在隊伍裏看到她在女子學校念書時的同學,立刻朝那男子說道:“我是來找我同學的。”邊說邊便朝人群裏呼喊,然而周圍人聲鼎沸,她的喊聲淹沒在一聲接一聲的口號裏。
她尴尬地笑笑,好像自己撒了謊一樣。慌亂地瞥那名男子一眼,她不自在地解釋:“隔太遠,她們沒聽到……”
那男子一直平靜地看着她,此刻見她鬧完,便扯出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煩地說:“那麽這位夫人,如果您找完同學,還是請快回吧。在下還有事,恕不奉陪。”說完便轉身離開。
如意下意識想叫住他,剛張嘴又卡在喉嚨裏。叫住他又想做什麽呢?她不知道。
只得愣愣的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這天晚上一見到秦敬流,如意便激動地問起白天學生暴動的詳情。秦敬流的态度很敷衍,簡單回答了幾句便不願詳談,直到如意提議聯合各家商號一起罷市聲援學生他才終于有了反應。
橘黃的燈光下,他一臉驚訝,在看出如意并不是開玩笑後,輕輕地嘆了口氣:“如意,我只是個普通的生意人,你得體諒我。”
如意聞言低下頭,心裏五味雜陳。她怎會不清楚秦敬流于亂世中支撐家業的辛苦,可是看他如此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心中仍是說不出的失望。
作者有話要說: 以前寫的民國文,這次修改了一下發上來,不長,這兩天就能貼完。
希望大家喜歡~~~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