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遠方的委托
牧月過去之後,夏季便到來了。羅爾冉地處約德諸城邦西北方,比起夏季炎熱得仿佛大地都被炙烤成岩漿的梵內薩,羅爾冉氣候自然也涼爽一些,然而饒是如此,也熱得讓人頗為受不了。
往昔夏日,朱利亞諾通常會和父母去郊外的別墅避暑。如今他家破人亡,自然無法再享受那麽特別的待遇。不過他也沒工夫為此傷感。他的大腦(和身體)每天都被刺客的課程(和刺客本人)霸占,讓他無暇顧影自憐。
恩佐還算好說話。他将每天上午的劍術教學提早了,這樣每日中午最熱的時候,朱利亞諾就不用冒着烈日汗如雨下地練劍。當然,朱利亞諾猜測這其中也有恩佐自己的私心。刺客看起來也很受不了酷暑。他們對練的時候,恩佐常常脫光上衣,赤膊上場,上身只剩下挂在脖子上的聖徽。
朱利亞諾的劍術進步很快,或許正應了恩佐那句話——名師出高徒。剛到安布蘭莊園的時候,朱利亞諾根本不是刺客的對手,常常被他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如今,當恩佐不那麽認真的時候,朱利亞諾幾乎能同他戰成平手了。
這給予了年輕人巨大的自信。
“你要是再這麽心不在焉,遲早要變成我的手下敗将!”
朱利亞諾疾步趨前,手中佩劍閃電般刺出。然而這只是虛晃一招,恩佐蕩開他的攻擊,露出了毫無防備的肩膀。朱利亞諾手腕一番,收回佩劍,對準恩佐右肩刺出。刺客側身躲開,卻又中了計。年輕學徒往他側後方一滾,向斜上方出劍。恩佐旋轉着避開攻擊,但劍鋒還是碰到了他的身體。
幸好練習用的佩劍尚未開刃,否則刺客就要見血了。不過朱利亞諾并非毫無所謂。他的劍尖無意中挑起了恩佐脖子上的黃金項鏈,“嘩啦”一聲,鏈子斷成兩截,聖徽因慣性飛了出去,掉進一旁的草叢中。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朱利亞諾連忙收起劍。聖徽是“真實與虛飾之神”的标志,對恩佐來說有特殊意義。挑落聖徽,豈不是一項對神靈大不敬的行為?他該不會惹得刺客勃然大怒吧?
恩佐拾起草叢中的聖徽,吹落挂在鏈子上的草葉,神情嚴肅。年輕學徒戰戰兢兢,雙手背在身後,像個犯了錯、做好挨罵準備的孩子。但恩佐并沒有嚴厲教訓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金鏈子的斷裂處,似乎回憶起了什麽。
“……恩佐?”朱利亞諾小聲說,“我真的很抱歉。我會找人修好它的。我知道附近鎮上有個首飾匠——”
“不必了。”恩佐打斷他,“今天的課程就到這裏。”
他将金鏈子揣進口袋裏,撇下朱利亞諾一個人惴惴不安、不知所措地愣在庭院中,快速離開了。
那天下午沒有上課。恩佐和老管家伯納德一同出了門。回來的時候,他帶回了一瓶以煉金術煉制的黑乎乎的藥劑。朱利亞諾起初以為恩佐打算毒死他。不過在刺客拔出瓶塞讓他聞一下氣味後,他便知道瓶子裏裝的是什麽了。
“染發劑。”他嫌惡地後退幾步,“你想幹什麽?我不是已經染過頭發了嗎?”
“那是在梵內薩。”恩佐讓伯納德端來一盆清水,将墨黑色的染料倒進水裏,很快,那盆水就變成了陰溝一般的顏色,“這裏是羅爾冉,不流行染發。你的頭發在這裏就像孔雀開屏一樣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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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亞諾苦着一張臉。伯納德把他的頭發染成了黑色。老管家手藝卓絕,染得相當自然,甚至還特意弄出幾根白發。“現在的許多年輕人都少年白頭,好可憐的。”管家痛心疾首地說。
恩佐和管家買回來的染發劑大概不如梵內薩那位煉金術士制作得好,味道刺鼻極了,過了大半個月,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才漸漸散去。正好時至果月下旬,羅爾冉的季節悄悄地邁向了秋天,雖然白晝依舊炎熱,但晚上涼爽多了。
同劍術課程一樣,朱利亞諾的夜間刺客訓練也有了不俗的成果。他能像貓一樣敏捷地在屋頂上穿行,而瓦片下的仆人們絲毫沒有察覺。他能在村鎮的集市上偷走所有人的錢包,再把它們挨個物歸原主,根本不會被發現。他能用藏在袖中的鋒利匕首割破練習用的沙袋,在沙子漏出來之前,他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出色”的一次成果是在伯納德卧室的窗外,恩佐将他按在牆上,他忍着沒發出一點聲音,一點兒沒驚動秉燭夜讀的老管家。第二天早餐的時候,恩佐故意當着伯納德的面稱贊朱利亞諾“忍耐力大有長進”,老管家摸不着頭腦,只好跟着主人一起稱贊。朱利亞諾又羞又憤,接下來一天以幹脆以罷課作為抗議。
他以為恩佐不外乎有兩種反應:老實向他道歉,或者狠狠教訓他一頓,将他拖回課堂。沒想到恩佐對他的罷課無動于衷,一整天都泡在書房中。朱利亞諾等來等去,等不到老師的回應,倒是他自己先坐不住了。
“你到底什麽意思!”
第二天一早,朱利亞諾闖進恩佐的書房,進門便是這麽一句。
刺客坐在書桌前,修長的手指捏着一張薄薄的信紙。他擡眼瞄了瞄年輕學徒,将信紙反扣在桌上,往紅木扶手椅上一靠。朱利亞諾發現不論他屁股下面坐的是什麽,都能坐出一種雄踞王座般的架勢。
刺客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在他們的“私密時間”,這個動作代表“坐上來”。
朱利亞諾漲紅了臉。
“你……!現在可是大白天!”
“白天又怎麽了?我們又不是沒在白天做過。”
朱利亞諾的臉更紅了,仿佛燒熱的水壺,下一秒耳朵裏就要噴出高壓水蒸氣。“白日宣淫,真不要臉!”
“你自己不是也挺開心嗎?”
“我……我心裏并不開心!”他氣得一跺腳,“我向你學習刺客的技藝,是為了替家人報仇!”
“難道我沒有對你傾囊相授嗎?”
“你教得很好,可是……現在我的仇人正逍遙法外,我卻在跟一個男人尋歡作樂!我……我無法忍受這一點!”說着,他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我并不想那麽開心……你是不是故意這麽對我的?你想羞辱我嗎?”
刺客凝視着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那你想怎麽樣?”
“我要殺了費爾南多和博尼韋爾!”
“你連只雞都沒殺過,就敢去單挑因方松家族和梵內薩城衛隊了?你知道自己的實力有幾斤幾兩嗎?”
“我當然不知道!你從沒讓我試過!”
恩佐眼神忽然一寒,銀灰色的瞳眸中仿佛結了一層霜。
“好哇,”他說,“等不及想殺人了,是不是?”
一瞬間,朱利亞諾被刺客眼中的寒意吓得有些退縮。但他很快鼓起勇氣。他是刺客的學徒,緘默者的見習生,遲早有一天手上會沾染鮮血,而且會越染越多。這是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假如他連這個都畏懼,要怎麽對抗費爾南多表哥和梵內薩總督呢?
“你以為我不敢嗎?”朱利亞諾前進一步,直視恩佐,綠眸中燃起無形的火焰,像是要将刺客眼底的寒冰融化殆盡。
恩佐再次嘆氣,身上森冷的寒意瞬間消失了。他招招手,示意學徒靠過來,然後将反扣在桌上的信紙翻過來,遞給朱利亞諾。
“讀讀這個。”他說。
親愛的朋友:
當我聽說安布蘭莊園的主人“歸來”時,我既震驚又喜悅。沒想到那幢空置的宅邸能再度派上用場。我目前正在阿刻敦度假,一時半會兒不能登門拜訪。安布蘭是個可愛的地方,我衷心希望你在那兒能住得愉快舒适。
你遠離約德諸城邦,或許消息不太靈通,不知我可否以封信冒昧地帶給你一些新聞?
近日一位不肯具名的委托人出現在阿刻敦。他的要求頗為奇特,以至于整個阿刻敦的弟兄姊妹沒有一人敢接下他的委托。此人近日游蕩于羅爾冉一帶。聽聞閣下藝高人膽大,不知對這樁委托有無興趣?若有,閣下可于葡月在龐托城外“浪漫流放酒館”二樓最西側之房間內覓得此人。
祝安好。
你忠誠的,
D.C.
朱利亞諾從信紙後露出充滿問號的雙眼。
“這是什麽意思?”
恩佐單手托腮:“你看不明白嗎?一位遠在阿刻敦的朋友介紹了一樁差事,問我有沒有興趣接活兒。”
朱利亞諾又讀了一遍信。“是刺殺委托?”
恩佐“噗嗤”一聲笑了,露出朱利亞諾最讨厭的“刻薄笑容”。“給緘默者的委托,還能是別的嗎?”
“這封信語焉不詳,似乎像個陷阱。它真是‘朋友’寄來的?”
刺客打開書桌抽屜,從中抽出一張紙,放在朱利亞諾面前。那正是他們剛剛抵達安布蘭莊園時,在書桌上發現的那張紙。“随意取用”。字跡與信上的一模一樣。
“是莊園原本的主人?”朱利亞諾驚訝極了。
“想必是的。字體也很秀氣,像是女人寫的。她去了阿刻敦,所以莊園才會閑置下來,否則也輪不到我來使用。這就與伯納德所說的對上了。如此說來,伯納德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樣老實,還是跟安布蘭的原主人有暗中聯系……”
“你要接這個委托?”
“我很好奇。整個阿刻敦無人敢接下的委托,到底是怎樣的呢?”恩佐卷起自己一縷頭發,“看來這位委托人并不打算隐瞞自己的行蹤……是在等合适的人上門自薦吧。”
“你真不怕它是個陷阱?”
“是又如何?”刺客斜睨朱利亞諾,“或許我會因此而死,但那又怎麽樣?成為一個緘默者,看慣了生死,你就不會在乎自己的死期了,因為或遲或早,你終将會死。”
朱利亞諾放下信紙。“我跟你不一樣。在報仇雪恨之前,我可不能死。”
恩佐手指一伸,柔順的頭發從他指尖彈開了。“我知道。”他忽然笑了,“假使那真是一個陷阱,我無論如何都會保護你先逃走的。”
“你……要我跟你一起去?”
“當然。你急着想嘗嘗鮮血的滋味,剛好這個機會就送上門了。我也覺得有必要讓你經歷一下實戰。去告訴伯納德,讓他準備馬匹,收拾行李——務必輕裝簡從。我們明天一早出發。”
“好的。”
朱利亞諾轉過身。
“等等!”恩佐叫住他,“還是改成明天傍晚吧。羅爾冉有個奇特風俗,離家遠行須得黃昏出發,拂曉歸來。”
“可我們又不是羅爾冉人,何必平白無故耽誤大半天時間?”
“我們現在是安布蘭莊園的主人,裝也要裝得像一點。況且這不是‘平白無故’。我不确定明天早晨你能不能騎馬。”
朱利亞諾激動地用生動鮮活的梵內薩方言問候了恩佐家的祖先,氣沖沖地離去了。
【中間河蟹五百字大家自行想象吧呵呵】
“你為什麽從不留下過夜?”他問,“你在曼蕾夫人那裏也這樣嗎?”
“我睡着的時候全無防備,所以不習慣與人同床共枕。”
“你不信任我?”
恩佐轉過身。黑暗中只有煉金燈臺發出幽幽的冷光。光芒映照在刺客的眸子裏,使他看起來像一頭夜行的獨狼。他沉默了。沉默代表他心裏有答案,但并不想說出口。朱利亞諾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或許不知道答案對他來說更好。然而過了片刻,恩佐問:“為什麽你覺得你值得我信任?”
他用另一個問句終結了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