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英雄的故事開始于酒館

朱利亞諾剛在酒館中坐定,窗外便閃過一道奪目的白色電光,幾秒鐘後,天穹中傳來一聲爆裂般的巨響,大雨旋即傾盆而下。羅爾冉夏秋季節的雷雨總是不期而至。他進來得巧,剛好避過了雨。恩佐就沒那麽幸運了。他讓朱利亞諾先行,自己稍候片刻,現在正在外頭淋雨呢。

年輕學徒挑了個角落的位置,點了兩人份的晚餐和兩杯氣泡酒。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啜飲,過了一會兒,對面的椅子被人拉開,椅腳摩擦地板發出刺耳的響聲。

“濕透了吧?”朱利亞諾壞笑着問。

恩佐坐下,解開浸滿雨水的鬥篷。雖有鬥篷擋雨,但他也被淋得夠嗆,金發粘在臉頰和脖子上,猶在往下滴水。他将頭發拂到腦後,擰了一把,接着随性地甩開頭發,讓一绺绺濕潤的發絲披在肩頭。酒館不甚明亮的燈光映在他的金發上,暈出一層朦胧的光圈。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頭飲盡,喉結随着吞咽的動作而上下翻動。朱利亞諾移開視線,假裝觀察酒館中的客人們,實際上滿腦子都是恩佐。刺客渾身濕透卻又毫不在意的樣子性感極了。他們第一次親熱就是在水裏,他永遠都會記得當時恩佐濕漉漉的模樣。直到現在,他一看到浴盆,便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恩佐箍着他腰部的雙手和楔入他身體的力度……夏天悶熱的時候,恩佐最喜歡在情事後來一杯冰鎮的氣泡酒。所有這些都讓朱利亞諾渾身發熱,下腹痙攣似的抽緊。

再這樣下去,他們恐怕就需要找酒館老板開個房間了。幸而此時一陣撥動琴弦的清脆樂聲傳來,吸引了朱利亞諾的注意力,不僅如此,也吸引了酒館中絕大部分客人的注意力。

酒館中有一兩個樂手獻藝,并不是什麽千載難逢的罕事,樂聲和歌聲常被當作理所應當的背景,有時甚至不被注意。然而當這名詩人撥動琴弦時,酒館中細密的交談聲、高亢的歡笑聲和杯盤的碰撞聲剎那間全數停止了,衆人一齊扭頭望向樂聲傳來的方向。

一名吟游詩人獨坐酒館一隅,懷中抱着魯特琴,正在調弦。每松緊琴弦一下,他便撥動琴弦一下。詩人面容年輕,卻有一頭冰霜般的白發,想來應是染的,或是天生發色如此。他身着一件長擺的白袍,式樣像某種古舊的禮服,反正不是常人穿的。大概藝人為了引人矚目,總會刻意打扮自己。酒館胖胖的老板匆忙将一盞落地煉金燈放到詩人旁邊,為他照亮四周,接着弓着腰,靜悄悄地退下,似乎害怕自己的粗魯舉止驚擾詩人的雅興。

詩人調好琴弦,試彈了一段小調。酒館中鴉雀無聲,只有婉轉清脆的弦樂,有如淙淙流水漫過溪中的岩石。小調旋律一轉,變成了一首脍炙人口的情歌,講述一個小夥追求心上人的坎坷路途。詩人開口吟唱,和着旋律,歌聲像乘着天鵝的翅膀,飛越衆人頭頂。他聲音沙沙的,卻別有一番韻味。他歌唱時,仿佛雷電都避讓了,直到一曲結束,也不曾聽見一聲雷鳴。

最後一句唱完,詩人按住琴弦,止住弦上的鳴響,向聽衆微微颔首。衆人方才如夢初醒。不知誰第一個開始鼓掌,很快,酒館中掌聲雷動,歡呼與喝彩甚至蓋過了外面的雷雨聲。許多人嚷着要為詩人買酒潤喉。但詩人只要了一杯清水,沾了沾嘴唇,便讓侍者端下去,開始了第二曲。它的節奏遠比第一首急促,旋律也更為激昂,朱利亞諾聽出它是講述達理安皇帝年輕時冒險旅途的一首歌,人人耳熟能詳。

酒館中的低語和杯盞碰撞聲再次響了起來。歌聲逐漸變成了悅耳的背景音,不再那麽引人關注。詩人将自己淡入到了周圍的氛圍中。當然,仍有少數人依舊專心致志地聆聽詩歌。朱利亞諾便是其中之一。不過與其說他在欣賞詩歌,毋寧說他在全神貫注地“欣賞”詩人。

“年輕的達理安,出身草莽,

志存高遠,離鄉外出闖蕩。

踏上征程,只為拯救世人,

一人一劍,便敢行走四方……”

桌子下面有什麽東西碰了碰朱利亞諾的腳。他倒抽一口冷氣,差點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跳起來。周圍無人察覺他的異樣。他将投射在詩人身上的目光收回,轉向自己的同伴。

“你幹什麽?!”他壓低聲音,氣沖沖地問。

恩佐歪在桌子上,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玩弄着酒杯。桌子下,他故意蹭了蹭朱利亞諾的腿,以這種暧昧的方式喚起年輕學徒的注意。朱利亞諾臉上一熱,紅色從耳根蔓延到脖子。

“瞧瞧你,都入迷了。”恩佐挑着嘴角,半眯起眼睛,“那個吟游詩人有那麽好看?”

“……路途不順,适逢天降大雪,

少年英雄,迷失荒山之上。

長夜漫漫,熱血亦成寒冰,

忽見遠處,亮起點點暖光。”

“我不是在看那個詩人。”朱利亞諾嘟囔道,“我是在看他的琴。”

恩佐瞟了詩人一眼:“他的琴有何特別?”

朱利亞諾湊近刺客,耳語道:“你仔細看,琴身上刻着一朵玫瑰,那是著名制琴大師伊格納西奧·安蒂利翁的标志。安蒂利翁生活在第二皇朝初期,他的作品流傳下來的本身就鳳毛麟角,其價格遠非一介普通吟游詩人能承擔得起的。”

“哦?我對樂器倒不甚了解。安蒂利翁制作的琴真有那麽昂貴?”

朱利亞諾不無得意地揚了揚眉毛。認識刺客這麽久,總算找到一件他能勝過恩佐的事了。“幾年前,梵內薩拍賣行拍出了一件安蒂利翁的豎琴,成交價是一萬兩千金盧斯。”

恩佐沉默了。八百盧斯就能買一位堂堂子爵的性命,一萬兩千盧斯價值幾何,很容易就能估量。

“說不定吟游詩人的琴是仿制的。”恩佐說。朱利亞諾驚訝地發覺,他的語氣裏竟然存有一絲小小的嫉妒。

“也有可能。如果可以,我想走近看個真切……”

“……雪夜酒館,聚集奇人異士,

際遇相逢,命運何等奇妙!

衆人姓名,想必無須多說,

諸位聽衆,定然早已知曉——

灰翼城的格拉多,智謀百端;

冰封港的凱斯勒,勇武無雙;

湖中女巫阿芒迪娜,美麗而致命;

神弓射手奧爾梅達,人稱百步穿楊……”

歌曲到了第一個高潮之處:年紀輕輕離鄉外出闖蕩的達理安因大雪迷失荒山之中,誤打誤撞找到一家酒館。而那家酒館裏早就聚集了一群躲避風雪的旅客——格拉多、凱斯勒、阿芒迪娜、奧爾梅達……這些人在無名之力的牽引下,與未來的帝王相逢于雪夜酒館,從此開啓了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後來,他們有的成為達理安的左膀右臂,有的為天下與功業而戰死沙場,有的選擇與帝王為敵,有的活到了壽命自然終結之時,成為傳說的記錄者。

然而詩人唯獨沒有唱到一個人,所有的詩歌傳記和書本裏都沒有這個人,因為達理安皇帝不許人們歌唱她,可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存在——龍神雷什塔尼。傳說她曾化身成妙齡女子,協助奧瑪蘭大帝建立帝國;後來又來到達理安身邊,助他建功立業。可達理安皇帝不準人們提起她。原因衆說紛纭:有人說達理安想獨占雷什塔尼的榮寵,所以禁止別人與龍神接觸;也有人說是雷什塔尼在達理安登基後便離開了他,以至于年輕的帝王過于悲痛,不願再聽到她的名字。數百年過去,帝國覆滅,古神複興,龍神信仰逐漸被遺棄,就更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了。

“還有一人,便是歌中主角,

年輕的達理安,未來的帝王,

抵達酒館,推開大門,

只聽一聲巨響,英雄終于登場!”

——砰!

當詩人唱到這一句時,酒館的門恰好被用力撞開!

所有人都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傻眼了,齊齊扭頭,目瞪口呆地望向門口。一個被大雨淋得渾身濕透的人大步走進酒館。他一頭褐發,年紀看上去不大,腰間配一把長劍,頭發和衣服都在滴水,顯得狼狽不堪。年輕人顯然也被四面八方射來的視線吓傻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這到底是詩人安排好的表演,還是一場單純的巧合?

過了半天,年輕人咕哝一聲“龐托城的人好熱情啊”,轉身掩上門。又過了幾秒鐘,詩人的琴聲再度響起,他開始演唱下一個段落了。衆人這才明白,年輕人恰到好處的闖入大概是個奇妙的巧合。酒館很快便恢複原狀,人們談話的談話,聽歌的聽歌,年輕人旋即就被遺忘了。

他甩了甩濕淋淋的頭發,脫下滴水的鬥篷,挂在臂彎上,四下打量。酒館幾乎坐滿了,唯有角落的一張桌子邊只坐了兩個人,尚餘空位。年輕人露齒一笑,向那張未滿的桌子走去。他笑容開朗,一看便令人快活。

“兩位晚上好,”年輕人停在朱利亞諾和恩佐的桌邊,“這兒有人嗎?介意搭個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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