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河畔談話
四人縱馬跑了整整一夜,天明後雨逐漸停了,他們卻不敢停留,生怕龐托城衛隊追上來。
他們不敢走大道,于是鑽進一片樹林,沿溪流前進,讓流水掩蓋馬蹄的印記。直到時近正午,兩匹駿馬累再也走不動了,他們才停下休息。溪流到了此處逐漸變寬,聽聲音,遠處可能有一座瀑布。
四人下了馬,放馬兒自己去飲水吃草。安托萬在溪邊升起一堆火,反正是白天,不怕火光暴露他們的蹤跡。四個人被大雨淋得濕透,直到現在衣服還沒幹,他們便脫掉衣服攤在石頭上曝曬,圍着火堆,指望那一捧小小的火焰能盡快烤幹自己。倘若此刻有外人誤入林中,一定會被眼前的景象吓一大跳,還以為遇上了四個赤身裸體的變态呢。
朱利亞諾刻意與吟游詩人挨在一起,遠離恩佐和安托萬。少年劍客只好在刺客身邊正襟危坐。恩佐倒是一臉無所謂,手執一根樹枝撥弄火堆。吟游詩人也很閑适淡定。他打開包琴的鬥篷,取出自己的魯特琴。多虧了鬥篷的防護,琴一點兒沒濕。他盤膝而坐,将魯特琴擱在膝蓋上,撥了兩下琴弦。悅耳旋律流瀉而出。
朱利亞諾剛想說“真好聽,再彈一曲吧”,可火堆對面的恩佐突然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您就不怕琴聲引來追兵嗎?”
詩人猛地按住琴弦,止住鳴響:“抱歉,我不該彈的。”接着便将魯特琴放到一旁。
朱利亞諾胸口悶悶的,像堵了一塊巨石。這兒位于密林深處,除了他們,誰能聽見琴聲?況且附近還有瀑布,完全可以掩蓋其他聲音。恩佐一定是故意針對雷希,想讓他難堪。這不,刺客剛剛擠兌完詩人,就開始與安托萬套近乎。
“安托萬,您有一把好劍啊。”刺客故意贊嘆地捧起安托萬的佩劍。
少年劍客連忙說:“不不不,只是普通的劍罷了。您的劍也很棒!”
恩佐抽出安托萬的佩劍,迎着陽光觀看劍刃優美的線條:“真是個美人。”
安托萬臉紅了,聽見別人贊美他的劍,他自己也與有榮焉。“它叫‘姬莉莎’。”
恩佐眉毛一挑:“還有這麽個可愛的名字?”
“嗯,是我的老師取的。其實這并不是我的劍,而是臨行前老師借我的,等我回鄉,還得還給他。”
“哦?我瞧您身手一流,令師定然也是位了不起的劍客吧?不知他尊姓大名?如果可以,我真想前去拜會他。”
“您這麽誇獎,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如果您不嫌棄,當然可以來我家做客,老師肯定也很高興,因為您的劍術非常出色,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猜,您也有一位優秀的老師吧?”
恩佐臉色微變:“我的确有……我曾經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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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難道尊師已經死……呃呃呃,我是說……那個……算了,我不該提的……”
“沒關系,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假如眼神能殺人,此刻安托萬已經死亡一千次了,因為他與恩佐聊天的時候,朱利亞諾一直惡狠狠地瞪着他,目光如同剃刀,在他脖子上劃了一下又一下。但安托萬沉浸于同恩佐的對話,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一道辛辣的視線投在他身上。
朱利亞諾發現眼神無法阻止他倆越發親密的行為後,便決定幹脆不搭理他們。他轉向吟游詩人:“我能看看您的琴嗎?”
詩人點點頭,将魯特琴遞給他。朱利亞諾抱着琴,近距離觀察琴身上镌刻的那朵玫瑰。他撫摸玫瑰流暢的刻紋,感受指下凹凸不平的觸感。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整天被絲綢、美酒和音樂包圍的舒适貴族生活中。
“果然是伊格納西奧·安蒂利翁大師的作品。”
“您居然知道?”詩人眼睛一亮,像淘金者在河裏發現了金礦。
“這個标記。”朱利亞諾指着琴身上的玫瑰,“安蒂利翁的标志。他的作品價值連城,千金難求,您一定不是普通人。”
雷希笑吟吟地将魯特琴拿回來。“您太擡舉我了,我只是一介窮困潦倒、流浪四方的吟游詩人而已。這把琴是祖上傳下來的。”
“您的祖先肯定是位非凡人物。”
“據說先人曾追随達理安大帝征戰天下,後來受過許多封賞,不過傳到我這一代,就只剩這把琴了。”
朱利亞諾心想,原來雷希是沒落的貴族,境遇倒與自己有幾分相似。他四處流浪靠表演為生,肯定吃過不少苦,然而即便這樣,他還不賣掉魯特琴。那是家族的遺物,怎麽能賣掉呢?雷希心中有自己的堅持,貴族的驕傲,就像……就像他……
火堆對面,恩佐瞟了他們一眼,立刻熱情地問安托萬:“您會騎馬嗎?”
“會是會,不過……我只騎過村裏犁田的馬,騎術很差,比不上您。”
“那我教您吧。”
安托萬一驚:“啊?這……我……多謝您的好意,可我覺得沒那個必要……”
“怎麽沒必要?”恩佐勾住安托萬的肩膀,“男子漢出門闖蕩,騎術可是基本的技能。很簡單的,一學就會。”
安托萬打了個寒顫。他再遲鈍,此刻也能感覺到火堆對面射來的懾人視線。朱利亞諾的眼神好恐怖,簡直恨不得掐死他。他到底幹了什麽,為何朱利亞諾這麽敵視他?難道是不願他學騎馬?少年劍客抓耳撓腮。得想出個拒絕的借口才好啊!
“呃……我想還是不要了。您瞧!我們跑了一整夜,馬兒也都累了,就讓它們歇息吧!今後、今後有機會再說!”
說罷,他膽怯地同黑發年輕人對視。兩人眼神一接觸,立刻像點爆了炸藥桶。朱利亞諾憤怒地朝火堆丢入一根樹枝,“噗”的一聲,火焰竄起,火星四濺。他惱怒地起身,回頭抓起鋪在岩石上半幹的衣服,套到身上。
“我去前面看看,”他低吼道,“前面似乎有瀑布,我去探路。”
他馬馬虎虎地穿好衣服,連前襟的扣子都扣錯了,可他不以為意,氣沖沖地走向溪流上游。樹林茂密,雖然已是秋日,但還沒開始落葉,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黃綠相間的枝葉間。
“诶,朱利亞諾忘記帶劍了,他一個人……會不會有危險?”安托萬明白自己肯定惹惱對方了(雖然他完全搞不清緣由),戰戰兢兢地問恩佐。金發男子原地坐了一會兒,仿佛在享受秋日的陽光,接着緩緩起身,穿上尚未曬幹的衣物。
“我去找他。”他說,施施然地也往上游去了。
他一走,安托萬就手腳并用地爬到雷希身旁。“詩人先生,朱利亞諾好像很讨厭我,是不是我做錯什麽事了?”
詩人半阖着眼睛,撫摸魯特琴的琴弦。“這不是很正常嗎?”
“此話怎講?”
“您不可能讓世上所有的人都喜歡你。即便是聖人賢者,也總有那麽幾個人讨厭他。所以遇上一個厭惡、敵視您的人,豈非再正常不過?”
安托萬很是委屈。“我承認您說的有道理,但我還是不明白,我到底哪裏惹怒他了?還有,朱利亞諾和恩佐是不是在鬧矛盾?好像突然之間他們的關系就變得很差。到底發生什麽了?”
詩人繼續把玩他的魯特琴。“這不是很正常嗎?”
“此話怎講?”
“即使是父母子女、兄弟姊妹、情侶夫妻,偶爾也會吵架。世上怎可能有完全融洽相處、毫無矛盾糾紛的兩個人呢?所以他倆之間産生不愉快,豈非再正常不過?”
“我承認您說的有道理,可是……”安托萬撓撓頭,感覺這種對話似乎已經進行過一次了,“唉!您見多識廣,我說不過您!是我思想淺薄!”
詩人輕輕吹去琴身上的幾粒微塵。“這不是很正常嗎?”
“此話怎講?”
“因為我的見識就是比您廣博呀。”
溪流上游果然有一座瀑布。
白色的水流從懸崖上落下,宛如一匹舞動的綢緞,流水墜入崖下的深潭,再化作若幹條溪流,淌進樹林中。距離瀑布尚有一段路程,隆隆水聲便讓朱利亞諾覺得頭疼了,真不敢想象到了瀑布下面會是什麽情景。大概,他猜,就像無窮無盡的霹靂在耳邊炸響那樣吧。
瀑布的聲音太大了,以至于他根本沒聽見自後方靠近的腳步聲。等他發覺異樣時,那人已經到了他背後,冷不丁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朱利亞諾倒抽一口冷氣,以為遭到敵襲,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這才想起佩劍都放在原地,根本沒帶來。他迅速向前一撲,側面滾地,拉開距離,防止敵人進一步進攻。等他爬起來,才發現偷偷接近的不是別人,正是恩佐。
“你來幹什麽?”他直起身體,拍淨衣服上的塵土,沒好氣地問。
刺客找了棵樹,懶洋洋地倚在樹上。“這兒又不是你家的地盤,憑什麽你能來,我不能來?”
朱利亞諾雙手叉腰:“奇了!緘默者大人事務繁忙,竟然有閑情逸致來探路?不去陪你的新寵兒安托萬嗎?”
恩佐卷起自己的一縷金發:“薩孔閣下才是,一直同那位吟游詩人眉目傳情,打得火熱,我還奇怪你怎麽舍得離開他呢。”
朱利亞諾臉上一燙:“你、你瞎說什麽!”他期期艾艾地自我辯解,“我跟雷希才、才沒有……我們一直在聊藝術!藝術你懂嗎!”
“那麽我跟安托萬也只是閑話家常而已,你激動什麽。”
閑話家常?!緘默者不是不能說謊嗎?這人怎麽睜眼說瞎話呢!他那叫“閑話家常”?都開始打聽彼此的師承流派了,這也能算“家常”?再“閑話”下去,他是不是打算直接收安托萬做學徒啊?
朱利亞諾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恩佐離開樹,向他走近。他後退一步,雙手緊握,手臂微微擡起,準備沖恩佐臉上招呼一拳。刺客剛進入他的攻擊範圍,他便一拳擊出。恩佐微微閃身,躲過他的襲擊。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刺客輕拍他手臂內側,輕而易舉卸去他的力量,然後捉住手臂關節,反向一擰,朱利亞諾慘叫一聲,不得不轉過身,左手來不及反擊,就被恩佐死死制住。
“放開我!”
恩佐不但沒聽從,反而鉗制得更緊。他緊貼朱利亞諾的後背,一只手壓制學徒的雙手,另一只手繞過學徒的肩膀,擡起他的下巴。他湊到朱利亞諾耳邊,低沉地笑了一聲。富有磁性的聲音震撼着學徒的耳膜,像一劑麻醉藥滴進他的血管裏,讓他頓時渾身無力,雙腿發軟。
刺客往他耳朵裏吹了口氣。“你說,”他半是逗弄,半是挑釁地問,“你激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