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水手的證據

牢房中暗無天日,臭氣熏天。一群幾個月沒洗澡的男人窩在一塊兒,空氣中彌漫着汗臭、酒臭和嘔吐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惡心氣味。跳蚤從一個人的頭發裏爬出來,跳到另一個人胳膊上。老鼠吱吱叫着,趾高氣揚地從人們腿邊爬過,啃咬人的指甲,好似它們才是此間的主人。

獄卒從一間間牢房門外走過,手裏的鐵棒滑過牢房的鐵欄杆,發出“咯棱咯棱”的刺耳巨響。囚犯們驚醒了,驚疑的私語如同一陣風盤旋在封閉的地牢中。不到用餐時間,獄卒不可能大發慈悲提前發放食物,所以只可能是一種情況——他們中的某一個将被帶走。

他的命運将會如何?送上絞刑架?流放到無人問津的孤島?還是走了狗屎運,竟能重獲自由?

獄卒在一間牢房前停步,手中鐵棍猛敲欄杆。牢房中的囚犯驚駭地後退,恨不得縮進牆裏。獄卒滿意地看到他們眼中的畏懼之情。他自腰間解下一串鑰匙,得意洋洋地打開牢門,炫耀他所掌握的權力。然後他走進牢房,踢了踢某個因為來不及往後縮,以至于只能擠在最外圍的人。

“起來,臭蟲!”

那人抱着腦袋,口齒不清地說:“我……我沒……”

“混賬!我叫你起來!”

獄卒掄起鐵棍,砸向那人。他下手自有分寸,不會打出人命。那人挨了幾棍子,立刻老實了。獄卒拎起他的頭發,将他拽出牢房,交給一名路過的同袍,自己回頭關上門。

“走!”他踹了那犯人一腳。

“我們去哪兒……我……我沒犯什麽事……”

“你走運啦,提蒙!有人要保釋你!”獄卒嘻嘻笑着,故意用鐵棒抽打提蒙的手臂,犯人像瞎了眼的老鼠似的跌跌撞撞。

“保釋我?”

“你怎麽認識那位有錢老爺的?啧啧,我怎麽就沒這麽好命,遇上這種貴人!”

獄卒押着犯人離開地牢。提蒙入獄時身無長物,所以也沒有可以領會的東西。獄卒直接将他交給“保釋人”——一名發色缤紛多彩的年輕人。

年輕人謝過衆位獄卒,轉身朝提蒙做了個手勢,讓他跟自己一起走。提蒙完全懵了,他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可他別無選擇,是這人出錢保他,除了服從他的命令之外,還能怎麽辦呢?

年輕人領着提蒙離開監獄。提蒙忐忐忑忑,當他們進入贊諾底亞的碼頭區之後,他終于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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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到底是誰?為什麽救我?”

年輕人拉起兜帽,遮住自己誇張的發色。“您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就當我是個路過的好心人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叫提蒙,對嗎?曾經是‘三色堇’號的舵手,後來在‘繁縷’號上做事。”

提蒙臉色一暗:“對,可是我已經被‘繁縷’號開除了。”

“為什麽開除您?”

“他們說我瘋了。”

“可我覺得您挺正常——我們何不坐下談呢?”

年輕人轉身走進一家廉價酒館。提蒙咽了口口水,快步跟上。酒館破破爛爛的,低矮的天花板上垂着昏暗的燈,燈光不及的角落傳來老鼠跑過的窸窣聲。女侍者沒精打采,化着豔俗的濃妝以遮擋臉上的麻子。兩人坐定後,年輕人點了兩杯椰棗酒。提蒙希望他最好能付賬。

“我來付賬。”年輕人笑笑,看出了提蒙的心思。

提蒙抓起酒杯,一飲而盡,年輕人默默将自己的杯子推到他面前。提蒙毫不客氣,也喝光了年輕人的酒,于是他不得不又叫了兩杯。

“貪杯誤事,難道您喝多了,在‘繁縷’號上發酒瘋?”

“媽的!才不是!我以前從不酗酒!疊戈·貢貝特那狗娘養的小人!他說我瘋了,誰會相信一個瘋子的話?”提蒙懊惱地叫道。

“他為何要污蔑您?”

提蒙擡起渾濁的雙眼:“他的那艘船,‘繁縷’號,就是‘三色堇’號。我知道,噢我知道!外表可以改頭換面,但內裏還是一樣的!我是舵手,我在‘三色堇’號上幹了十年,我一摸舵輪就知道了!舵輪的手感不會騙人!”

“可我記得‘三色堇’號被海盜劫走了。”

“你還不懂嗎?疊戈·貢貝特和海盜是一夥的!”

“說實話,我不太明白……”

“去年春天,‘三色堇’號航行時遇上海盜,他們……啊……可是最最兇殘的匪徒,血管裏的血像冬天的海水一樣冷。我們已經投降了,可他們還不罷休。他們占領船只,奪走貨物,然後逼船長和所有船員跳進海裏自生自滅。如果附近有島嶼那倒還好,那可是在大海中央!我們只能在海裏漂流,後來還遇上風暴,其他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只有我僥幸活下來……”

“後來您就被‘繁縷’號雇傭了?”

“沒那麽快。當時海盜猖獗,好多船只都不敢遠航,碼頭區擠滿了失業的水手,我哪找得到工作。直到今年夏天,蘇維塔将軍率軍前去剿滅海盜,船運才漸漸恢複。我是那時被貢貝特雇傭的。他跑的航線和以前‘三色堇’號一樣,沒人比我更熟悉這條線路。可我一摸到舵輪就覺得不對勁了。舵輪的手感和‘三色堇’號一模一樣。你明白嗎?世界上沒有兩個全然相同的人,也不可能有兩艘一樣的船。就算是同一個造船廠的同一批工匠用同樣的材料造出的,也會有區別。我敢肯定,‘繁縷’號就是‘三色堇’號。疊戈·貢貝特一定和海盜有所勾結。你想啊,海盜搶來那麽多船,哪能全用上?多出來的船怎麽辦?只能賣掉。有些人專門幹這種行當,從海盜手裏低價買來船只,改頭換面一番,就成了一艘新船。貢貝特幹的就是這種髒活!”

“可我聽說,貢貝特的商船是從本地正規造船廠裏出來的。這種事只要去造船廠查驗一番就知道了,怎能瞞過世人的眼睛?”

“那……那……那就是造船廠的人和海盜有勾結!仔細想來,造船廠更可疑!他們行事再方便不過了。從海盜那裏買來船只,送進自家的船塢,偷偷改造……沒人會發現他們的罪行!”

“說話要講證據,您不能單憑自己的感覺就去指控他人。”

“我的感覺絕不會錯!”

“好吧,就算您不會錯,但誰會相信您的正确性呢?您是個嗜酒的水手,曾因為鬧事被關進監牢;那造船廠是贊諾底亞有口皆碑的老字號。您說說看,世人會相信誰?”

提蒙沉默了。年輕人拿出兩枚硬幣,放在桌上:“看來我今天是白跑一趟了。”

他站起身準備離開。“等等!”提蒙叫住他。

“有一個證據,可我沒法拿到。”

“為什麽拿不到?”

“那個證據在‘繁縷’號上,您一看就明白了,可是要拿到它,就必須拆除舵輪。我哪能拆掉舵輪,所以也拿不到那個證據。不過我可以保證,它絕對獨一無二,足以證明我所說的話。要是你們拆了舵輪,結果發現那東西壓根不存在,那麽算我糊塗,你們大可以抓我坐牢,甚至吊死我。但我相信,它一定……”

又下雨了。

不是來自海洋、氣勢磅礴的秋季風暴,而是細密如織的秋雨。約德地區秋冬季節的雨水反比夏天更充沛,氣候與其他國家大相徑庭。

金鳟酒館的閣樓上,吟游詩人雷希正仔細地擦拭琴弦,防止樂器受潮。恩佐坐在他對面試彈曼陀鈴,聲音不堪入耳,只能稱之為“噪音”。

樓梯上傳來“噔噔”的腳步聲,打斷恩佐的練習。雷希長長舒了口氣,臉上像寫了“總算停下了”一行字,毫不顧忌他人的感受。

“打探到什麽了嗎?”恩佐問。這次他沒出手,讓朱利亞諾單獨完成這件任務,算是考核他的水平。

朱利亞諾展顏一笑:“那水手告訴我一件有趣的事。”

他将提蒙所說的“證據”一事原原本本告訴二人。聽完後,恩佐滿意地稱贊了朱利亞諾幾句,後者高興得整個人都在閃閃發光。

“幹得不錯。這是我們的底牌,最後或許會派上大用場。”

然後他話鋒一轉:“你錯過了一件大事。”

“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麽?”

“方才疊戈·貢貝特偕一位議員夫人到訪。他幫我們搭上了線。夫人邀請我們去她的私人沙龍表演。”

“她是個名人?”

“贊諾底亞社交圈中最富盛名的人之一。進入她的沙龍,就等于獲得通往上流社會的通行證——哪怕只唱一首歌。接下來邀約會源源不斷,我們每天的日程都會排得滿滿當當,費爾南多不請我們都說不過去。”

朱利亞諾高興得擊掌大笑:“看來疊戈·貢貝特還是有點用處的!距離假面舞會沒剩多少時日了,我們必須抓緊時間。”

“不必擔心。”雷希撥弄魯特琴的琴弦,雙目微垂,“我們很快就會變得非常有名……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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