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假面舞會
安托萬跳下馬車,拽了拽衣領,領子上的蕾絲紮得他皮膚發癢。他在寒冷的空氣中打了個噴嚏。背後的車廂裏伸出一只纖纖玉手,沖着安托萬的後腦勺捶了一下。
“面具!”馬車中的人呵斥,“你忘了戴面具!太沒禮貌了!不戴面具就進入會場,我們會被當成野蠻人的!”
“我……我又不喜歡戴這種東西……”
“不喜歡也得戴!這跟你的個人好惡毫無關系!”
安托萬委屈地接過馬車中的人遞來的面具,将其覆在臉上。他不喜歡面具,有個東西貼着他的臉,讓他覺得難受又別扭。可是沒辦法,誰讓他們參加的是“假面舞會”呢?
康斯坦齊娅從馬車裏跳出來。她戴了一張金色蝴蝶面具,身穿與之搭配的海藍色長裙,挽着一條薄如蟬翼的輕紗。她的手臂上依舊裹着長長的手套,上面綴滿閃光的刺繡和珍珠。
緊接着下車的是她的老師狄奧多拉。這位穩重的婦人戴着樸實無華的白色面具。與他們同行的是其餘學者。他們乘三輛馬車陸續抵達。等所有人到齊後,安托萬挽住康斯坦齊娅的手臂,另一位學者挽住狄奧多拉的手臂,一行人在一名仆人的引導下魚貫進入因方松家族的豪宅。
安托萬緊張得渾身僵硬,路都走不利索。豪宅金碧輝煌,美輪美奂,令他頓覺自己粗鄙不堪。他拜谒過領主的城堡,也曾造訪古代族民的遺跡,但它們都是冷冰冰的石頭,怎能與眼前這富麗堂皇的廳堂相比?
一位戴黃金面具的紳士在宴會廳中迎接他們。狄奧多拉女士和她的男伴同他寒暄起來。康斯坦齊娅對安托萬耳語:“他就是舞會的主人,費爾南多·因方松先生。記住他的面具。如果他待會兒和你講話,你可別傻乎乎地認不出他。”安托萬點點頭。之前康斯坦齊娅給他惡補過宴席上的禮節,所以他不至于手足無措得出洋相。
幸好費爾南多沒有跟他們一一客套——他的客人太多了。他禮貌地請諸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随意玩樂,然後迎向下一幫客人,舉止委婉得體,絲毫不令人覺得冒犯。
其他人都慣于在這種社交場合逢迎,只有安托萬自覺格格不入。他四處尋找餐桌,希望能靠征服食物來打發整個晚上。然而一個仆人告訴他,餐桌設在旁邊的小廳中。現在第一支舞曲尚未開始,如果安托萬撇下康斯坦齊娅一個人跑去吃東西,女學者一定會讓他好看。
他只能硬着頭皮撐到舞會正式開始。一對對舞伴牽着手,在清越的鈴聲中步入舞池。安托萬自然也列位其中。他的舞伴自然是康斯坦齊娅。比起從容不迫的女學者,他簡直就像剛學會走路的嬰兒。安托萬原本根本不會跳舞,雖然康斯坦齊娅事先教過他,可他壓根沒掌握其中的精髓,只能随着音樂僵硬地擺動雙腿,保證不踩到舞伴的腳。
其他人手挽着手,如同一對對優雅的天鵝,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安托萬卻笨拙得像一只……被打斷腿的鵝。他發誓自己聽到了旁人的竊笑聲。他羞得滿臉通紅,幸好戴着面具。從前他覺得練劍是世界上最辛苦的事,現在他只想回家哭着向老師道歉,忏悔自己錯得離譜。
第一支舞曲不長,大約十分鐘就結束了。其他人意猶未盡,安托萬卻如蒙大赦,對他來說這不啻于一場酷刑的終結。男男女女向各自的舞伴鞠躬行禮,在衆人的掌聲中離開舞池。
“怎麽樣,老師?我跳得不錯吧?”康斯坦齊娅迫不及待地詢問狄奧多拉女士。女學者微笑着點點頭,但當她轉向安托萬的時候……要保持同樣的笑容委實難為她了。
安托萬只想找條地縫鑽進去,一輩子都不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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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斯坦齊娅覺察到了他的窘迫,連忙轉移話題:“那個……跳舞好累!我腿都酸了!我們去休息好不好?”
安托萬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連連點頭。
“走吧!休息室在那邊的偏廳!據說還有藝人表演!老師您也來嗎?”
“嗯……也好。我正巧也餓了。”
三人離開熱鬧的大宴會廳,在仆人的指引下進入偏廳。
偏廳中央擺着一張長桌,中央燃着一排蠟燭,食物從長桌一頭堆到另一頭,在燭光中顯得分外美味。兩側牆壁前放着白色沙發,供賓客稍事歇息。統一穿着號服的侍者端着放滿酒杯的托盤穿梭于客人中間,如同飛越花叢的蜜蜂。
偏廳另一頭搭着舞臺,此刻一名白衣女歌者正在臺上一展歌喉,數位樂手為其伴奏。臺下圍了好幾個客人,更多的人散坐在周圍。康斯坦齊娅好奇地駐足聆聽了片刻,然後找了舞臺附近的一個位置坐下。安托萬對聲樂毫無研究,只覺得歌聲好聽極了。反正聽聽也沒有壞處。于是他坐在康斯坦齊娅身旁,不過他的主要目的不是欣賞女歌者的天籁之音,而是消滅面前的食物。
狄奧多拉女士也聽了一會兒,接着壓低聲音,對她的學生耳語道:“是拉迪曼流派的唱法。我原本以為他們流派在羅莎麗多之後就再沒有出色的歌者了。”
“依我之見,這個歌者要比肩羅莎麗多,還需要一些時日打磨……”
兩人的對話充滿了各種深奧的名詞,安托萬一個也聽不懂。好在他已經習慣了。從阿刻敦到贊諾底亞,他與這些學者一路同行,早已學會把聽不懂的東西當作耳旁風。他覺得無所謂,康斯坦齊娅和狄奧多拉彼此之間能聽懂對方的話就行了,她們也不是專門講給他聽的。
女歌者的演唱告一段落,偏廳中響起熱烈的掌聲和口哨。許多賓客摘下胸前佩戴的胸花,朝女歌者擲去。安托萬認識到這似乎是當地一種表達喜愛的習俗。女歌者撿起腳下的一朵胸花,吻了吻,又将花扔回臺下。掌聲更加熱烈了。
“兩位女士對音樂有研究?”
一個低沉男聲自背後響起。
安托萬嘴裏塞滿食物,扭過頭,一名戴黑豹面具的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背後。男子如同他面具所示的那種猛獸一樣,身材高大結實,充滿力量,腳步卻輕得可怕,連安托萬都沒注意到他悄然接近。
狄奧多拉女士禮貌地微笑:“只是略知一二,不敢在行家面前造次。”
“哪裏,對于音樂,我也只是個門外漢,只懂得‘好聽’和‘不好聽’,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
一名侍者恰好經過。戴黑豹面具的男子從侍者手中的托盤上取下兩杯氣泡酒,遞給狄奧多拉和康斯坦齊娅,又自己拿了一杯,完全忽略了一旁的安托萬,可能當他是個無關者吧。安托萬氣鼓鼓地抓起一杯酒,一飲而盡,将食物沖進胃裏。
黑豹面具問道:“現在時間還早,兩位女士為何不去跳舞?”
狄奧多拉女士呵呵一笑:“我這個年紀已經不适合跳舞了,就讓年輕人去吧。”
“我累了。”康斯坦齊娅說,“再說,比起表演給別人看,我更喜歡看別人的表演。”
“哦?那麽這位小姐算是來對地方了。費爾南多·因方松先生的舞會向來只邀請第一流的藝人。小姐今晚可以大飽眼福。”
“比如剛才那位歌者?”康斯坦齊娅不以為然,“她唱得的确不錯,但若稱‘第一流’,她還差了些火候。”
“不僅是那位歌者,更精彩的還在後頭。據說費爾南多·因方松邀請了現在風頭正勁的樂團‘霜之詩’……”
康斯坦齊娅困惑地望着他。黑豹面具長長地“呃——”了一聲:“兩位沒聽說過這個樂團嗎?”
康斯坦齊娅搖搖頭。
“……那也難怪。這個樂團是最近一段時日突然走紅的,當下可是贊諾底亞社交界炙手可熱的寵兒,不知多少人想邀請他們去自家表演。然而據說樂團的團長眼界很高,普通的邀請他根本不屑一顧。只有像這樣——因方松家族秋季舞會這般的盛宴才能請得到他。”
“哦?架子挺大嘛。我倒要看看他們有什麽本事。要是唱得不好,”康斯坦齊娅抓起桌上的一枚蘋果,“我就把這個照準他的臉丢過去!”
黑豹面具哈哈大笑起來:“請務必帶我一起,小姐。”
狄奧多拉聽得抿唇一笑:“這是人家的宴會,你們可別來真的。”
康斯坦齊娅咬了一口蘋果:“我說笑的,老師。”
“不過話說回來,‘霜之詩’這個名字倒十分有趣。你對它毫無印象嗎?”
“似乎在哪兒聽過……”
“學得不紮實啊。”狄奧多拉女士無奈地嘆氣,“你難道忘了,達理安大帝曾有一柄佩劍就叫‘霜之詩’。”
“我想起來了!”康斯坦齊娅叫道,“那柄劍據說是龍神雷什塔尼以寒焰鑄造、龍血淬火而成,然後贈予達理安大帝的。可惜它在平定‘海瑟瑞爾叛亂’的決定性戰役中折斷了。好像還有一首詩歌講述這事……這個樂團取名‘霜之詩’,莫非有什麽深意?”
黑豹面具說:“聽說這樂團最擅長英雄詩歌、歷史傳奇之類的詩謠,或許正因為如此才取了這個名字。”
偏廳中方才還充滿了絮絮私語,忽然之間,所有人都停止說話,齊齊望向舞臺。三個穿白色禮服、戴白色面具的人登上舞臺,依次坐定。他們身上仿佛激蕩着神奇的魔力,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報幕員急忙地跑上臺,緊張得聲音都變了:“下面……下面有請樂團‘霜之詩’為各位獻上——《海瑟瑞爾的終末》!”
他深深鞠躬,倒退着離開舞臺。偏廳中鴉雀無聲,連本應獻給藝人的掌聲都莫名失蹤了,因為所有人都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勢所震懾,忘記了禮節。那氣勢來自舞臺中央懷抱魯特琴的吟游詩人。他戴着面具,遮擋了臉孔,卻遮不住他那雙銀色的眼睛,還有眼睛中散發的懾人寒意。
有那麽一剎那,宴會廳消失了,舞臺消失了,樂團和藝人也消失了。人們仿佛忽然間置身于蒼莽的原野之上,腳下是結霜的荒蕪大地,頭頂是翻卷的殘損戰旗,背後是成千上萬的戰友,前方是不計其數的敵人。寒風似刀割過臉龐,每一次呼吸都吐出一團白氣。天地萬物都是冰冷的,唯有血管中沸騰着灼熱的鮮血!只要進攻的號角一響,他們便要發起沖鋒,抛卻生死,只為贏得勝利。他們必須勝利。他們必将勝利。因為神站在他們這一邊……
巨翼鼓動的破風之聲劃過長空,白如冰霜的龐大身姿掠過戰場上空……
琴弦的鳴響驚醒了衆人!
吟游詩人撥動琴弦,清冽的樂聲自他指尖流瀉而出,前奏過後,略帶沙啞的歌吟開啓了時空的大門,将古老而悲壯的故事帶到今時今日,講給未曾目睹那場戰役的在座諸人。
聽衆們如癡如醉,全然沉迷于歌聲之中。整座偏廳裏只有安托萬一個人清醒着——他根本沒空欣賞音樂,因為他的大腦正被別的更重要的事所占據!
——那不是雷希他們嗎!!!
安托萬震驚地想。
沒錯,他們戴着面具,似乎以為這樣別人就認不出了。可他絕不會認錯!那三人的體型他死也忘不了,更何況雷希的聲音極具辨識度,可謂獨一無二,認不出才有鬼!為什麽雷希他們會出現在贊諾底亞,出現在假面舞會上?為什麽他們會組成樂團?雷希就算了,他本來就是吟游詩人,可恩佐和朱利亞諾瞎摻和什麽呀!這唱的是哪一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