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假面舞會4
正當朱利亞諾為難之際,身後一扇房門徐徐打開,一股清冷的幽香彌散而出,令他精神為之一振。朱利亞諾轉過身。一位戴白色面具的婦人扶着門把手,驚奇地打量走廊上的兩名仆人。
高級仆役立刻反應過來:“吵到您了嗎,女士?沒什麽大事,我馬上帶這小子走……”
“不。”白面具婦人盯着朱利亞諾,果斷地說,“你搞錯了,是我叫他來的。”
“……什麽?”
婦人用手背貼着額頭:“我的頭好暈,需要休息一會兒。你,你不是說要給我點熏香,還要替我按摩嗎?為什麽磨磨蹭蹭?”
高級仆役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朱利亞諾漲紅了臉。賓客要求仆人提供一些特殊服務……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和這位女士絕無瓜葛!她一定是認錯人了!
高級仆役不好違逆客人的意思,結結巴巴地道歉:“萬分抱歉!打、打擾您了,請您安心休息,如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下人。”他逃也似地跑開,留下朱利亞諾和戴白面具婦人面面相觑。
婦人做了個手勢。“進屋說話。”
朱利亞諾慎重地思考了一下逃跑的可能性,最後認定這種可能性幾乎沒有。這位女士已看出他不是普通仆人,假如他不遵從她的吩咐,她大可以放聲尖叫,引來附近所有的人,到時朱利亞諾插翅也難飛!
他認命地走進房間,白面具婦人在他背後關上門。房間中擺放着床和一組沙發,裝潢簡潔,令人感到舒适安心。看來費爾南多把這一片改造成客房了。
朱利亞諾雙腿沉重,一步也邁不動,冷汗浸透了裏衣。白面具婦人自他背後緩緩轉到身前,眼神猶如從天而降的羽箭,将他死死釘在原地。
“你不是這兒的仆人。”她冷冷地說,“你穿戴着仆人的衣服和面具,但我看得出,你根本不是仆人。你是小偷嗎?”
朱利亞諾咬住嘴唇。婦人沒猜錯,他的确是個小偷,但不是一般的小偷。
“既然你知道,那麽為何幫我?”
“我瞧你還年輕,不願見你誤入歧途。我奉勸你趁早收手,別再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了。”
“你誤會了,女士,我……我有不得不這麽做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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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話我不想聽,每個犯罪者都有諸如此類一籮筐的理由。”
“可我真的……”朱利亞諾口幹舌燥,完全不知該如何辯駁,他覺得自己仿佛變回了那個在家庭教師面前背不出書、滿頭大汗卻無法蒙混過關的小男孩。
“你走吧,我不會告發你的。”
朱利亞諾擠出一個笑容:“抱歉,女士,我還有事沒做完,恐怕走不掉。”
白面具婦人驚疑地瞪着他,大概覺得他腦子有病——給你機會逃走你還不逃?為了一點小利連命都不要了?
“……我失陪了。”
朱利亞諾剛想轉身,婦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揭下他的面具!
——暴露了!
朱利亞諾下意識地捂住臉,但他明白:已經遲了。婦人看見了他的容貌,再遮擋也沒什麽意義。
“你……”婦人瞠目結舌,連連倒退,直到撞上背後的沙發。朱利亞諾摸摸自己的臉。他長得有那麽可怕嗎?莫非贊諾底亞人民的審美與衆不同,覺得他的相貌格外恐怖?
婦人看起來快窒息了。朱利亞諾猶豫是否要上前幫他一把。片刻之後,婦人緩緩吐出一口氣,用不可思議的語氣說:“你……長得好像我一個認識的人……”
朱利亞諾頓覺莫名其妙:“你認錯人了。”
“真的很像,可是……”婦人丢下朱利亞諾的面具,雙手捂住胸口,搖搖頭,“我猜也不可能,他應該已經死了。”
“你覺得我像誰?”
婦人盯着他的臉,目光如同尖刀,像要割開他的皮囊,尋找下面的血淋淋真實。“你叫什麽名字?”
要不要告訴她?朱利亞諾暗想。他不願說謊,但也不願說實話。這時候他理應保持沉默。然而不知為何,忽然之間他對白面具婦人生出了一種熟稔的親近感,仿佛很久以前他們曾相處過很長一段時日。他們是否見過面?他不記得自己認識這麽一位女性,也不覺得他們應該認識。她果真認錯人了嗎?一念及此,朱利亞諾竟感到些許失望。
告訴她也無妨。他在心裏小聲說。“朱利亞諾”是個很常見的名字,僅憑一個名字,沒人能猜出他的實際身份。
“我叫朱利亞諾。”他說。
接着,婦人問出一個朱利亞諾無論如何料想不到的問題。
“你是朱利亞諾·薩孔?梵內薩的維托之子?”
朱利亞諾愣住了。
——她知道!
這個念頭如同燎原野火,迅速侵占朱利亞諾的大腦。她知道他的身份!該死,他怎會如此大意?這兒是贊諾底亞,是費爾南多·因方松的府邸,當然可能存在一兩個識得他面孔的人!他怎麽這麽輕易就暴露了身份?
一瞬間,朱利亞諾對白面具夫人起了殺意。他帶着武器——一葉薄如蟬翼、鋒利無匹的刀片,藏于袖內,只要他抖一抖手腕,刀片就會滑到掌中。他只需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割斷婦人的喉嚨,她在斷氣前恐怕都發現不了自己脖子上的傷口。
這時另一個念頭迅速壓倒他的殺意。倘若他這麽做,那麽他豈不是變成了自己最痛恨的那種人?變成博尼韋爾、費爾南多他們那種殺人滅口的惡徒?
這個念頭令他羞愧得渾身顫抖。
“你……怎麽知道是我?”
婦人以動作無聲地回答他的問題——她揭下自己的面具。
正如朱利亞諾所想象的,她有一張端麗而嚴肅的面孔,歲月在她眉眼間留下無情的刻痕,卻沒有帶走她的美,反而使她更顯得端莊。
朱利亞諾的記憶中存在着一張極為相似的面容——同樣的五官,卻更加年輕,眉間飄着活潑的神采。
可是怎麽可能?除非他弄錯,否則那個人應該早已過世。
“狄奧多拉……老師?”
朱利亞諾孩提時代,曾有一位家庭教師照管他的生活和學業。她名為狄奧多拉,來自阿刻敦城邦。正是她将“緘默者”這個神秘而危險的詞彙帶入朱利亞諾的人生之中。
梵內薩大瘟疫時期,狄奧多拉小姐不辭而別。母親對朱利亞諾說,老師“回老家結婚”了。當朱利亞諾懵懂地明白“死亡”的含義後,他便猜想,他的家庭教師一定感染瘟疫去世了,母親怕他難過,才編出一個善意的謊話安撫他。
那位理應病逝的狄奧多拉小姐,怎麽可能還活在世上?怎麽可能剛巧出現在費爾南多的舞會中?逝者不可能複活,遑論與他在這種場合相會了!
“您不是過世了嗎?”朱利亞諾震驚地問。
狄奧多拉的震驚程度比他更甚:“誰告訴你的?!”
“我母親……她說您回老家結婚了——這不就是‘過世’的意思?”
狄奧多拉沉默地望着他。朱利亞諾也啞口無言。良久,老師才開口:“你想太多了。我是真的回老家結婚,所以才辭去家庭教師的職務。”
原來母親未曾欺騙我!這麽多年一直是我誤會了!朱利亞諾滿頭大汗,不知是該向母親道歉,還是該向老師賠不是。
“您的丈夫……?”
“婚後沒多久,他就染病去世。”狄奧多拉嘆了口氣,“自那以後我再沒結婚,一直留在阿刻敦城邦,後來進入大學研修龍族學。”
“等等,龍族學?那麽揚尼斯和康斯坦齊娅是您的……?”
“是我在大學中的學生。”狄奧多拉頓了頓,“你怎麽認識他們?”
兩人再度相對無言。又是良久,狄奧多拉恍然大悟:“你就是‘那個’朱利亞諾!難怪!這個名字很常見,我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安托萬時常跟我們提起你!我哪裏能想到,安托萬口中那個‘好友’,居然就是我過去的學生?”
朱利亞諾從前不相信“命運”,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信。冥冥中似有一種神秘力量将他昔日的老師和如今的朋友聚集在同一個屋檐下。這莫非是某種晦澀難懂的預兆,昭示着模糊不清的未來?
狄奧多拉追問:“你怎麽會變成‘霜之詩’的成員?我聽聞了你家的事,據說你們家族因叛國而被全族處決,我以為你已經死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朱利亞諾鼻子一酸。是啊,他的家人全都不在了,可他竟然會在這種機緣巧合之下與老師再度相逢,就像……就像他還有一個家人仍活在世上!
“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老師,今後若是有機會,我定然将事情原委原原本本告訴您。但現在來不及了,我必須盡快返回舞會。”
狄奧多拉猶疑地點點頭:“我明白了,所謂‘樂團’只是一種掩護吧?你以‘霜之詩’成員的身份潛入這座宅邸,其實在尋找什麽,對嗎?和費爾南多、你家族的案子有關?”
朱利亞諾不由地欽佩起狄奧多拉來。不愧是他的老師,如此敏銳,他還什麽也沒說,她就将他的來意猜了個七七八八。
年輕學徒戴上面具,狄奧多拉也做了同樣的事。
“我和你一道回去,這樣比較不容易惹人懷疑,要是有人問起,你大可以說一直跟我在一起。”
“……謝謝您。”朱利亞諾心中漾起一陣溫暖的波濤。狄奧多拉仍像老師一般關心他,像家人一樣保護他,甚至不惜影響自己的聲譽。自梵內薩那個血腥之夜以來,朱利亞諾頭一回如此感懷。
兩人一同離開客房。朱利亞諾先讓狄奧多拉在樓梯處等待。他找到那個被他迷暈的仆人,換回服裝,轉頭與老師彙合,一道返回偏廳。
接近目的地時,年輕學徒機警地察覺偏廳中似乎一片混亂,聽不到柔美的樂聲,但聞尖叫與怒吼此起彼伏。
師生二人交換眼神。朱利亞諾攔住狄奧多拉:“您留在這兒,我去看看。”
“可是,很危險……!”
她話音剛落,通往偏廳的大門便被人用力撞開。一群賓客顧不上儀容,争先恐後奪路而逃,仿佛猛獸下山時張皇潰散的小動物。
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傳入朱利亞諾耳中。
“救命啊!殺人啦!”
“守衛!守衛在哪兒!來人!”
“刺客!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