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師生2
朱利亞諾回到房間,發現恩佐居然在裏面。他把自己攤開在一張躺椅上,懶洋洋地曬太陽。
“你怎麽來了?”朱利亞諾問。
恩佐一只手撐着下巴:“那個女人跟你說了什麽?”
“你跟蹤我?!”
“你們兩個從花園出來的時候,我剛好看見了。”他眯起眼睛,“真想不到,你喜歡年紀比較大的女人?”
“你別瞎說,她是我從前的家庭教師,我和她敘了敘舊而已。”
恩佐坐起來,眼神怪異:“她對你說了什麽?”
朱利亞諾不自在地聳聳肩:“我把我家的事告訴她了。我信得過她,她不會洩露秘密的。”
“我是問——她對你說了什麽?”
“還能有什麽?就是普通地說話啊。”
“你一回來,看我的眼神都不對勁了。她究竟說了什麽?”
“你以為呢?她讓我提防你。她看出你是緘默者了。”
恩佐“哼”了一聲:“我懂了。原來她就是那個讨厭伊涅斯塔的女教師。”
“如果你想争論學術觀點,那我不奉陪了。我好困,想睡一覺。你不回自己的房間嗎?”
恩佐起身,經過他身邊時低聲說:“你別聽她的。她什麽都不知道。你不需要提防我,我絕不會害你。”
他走向門口。朱利亞諾心中刀割似的難受。他相信恩佐不會在主觀上害他,但假如恩佐的确做出了不利于他的行為,卻并不認為這是在“害”他的呢?就像雷希那次。如果恩佐是個十全十美的緘默者,肯定不覺得把他賣給雷希有什麽不對之處。他連自己的身體都可以出賣,何況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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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佐!”
朱利亞諾叫住他。
刺客停步。
“有件事我得先跟你說清楚,”朱利亞諾盯着地面,不敢轉身去看恩佐的面容,“我還會繼續複仇,我需要繼續學習你的技藝,你愛收取什麽報酬都行,錢也好,我的身體也好……”他頓了頓,“只要你覺得需要,你都可以拿走。但是我不會成為緘默者。永遠不會。”
他以為恩佐會生氣。他緊繃肩膀,等待刺客的怒火降臨。如果挨上一頓罵甚至一頓揍能終結這一切,他簡直樂意之至。
但恩佐沒有憤怒。背後傳來刺客低沉的笑聲,飽含嘲弄和無奈,又有一些悲傷。
“這可由不得你。”恩佐柔聲說,“你已經走上這條路了,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你終究逃脫不了注定的命運。”
“因為這是諸神的旨意?!”朱利亞諾失聲大喊。
“我做出了選擇,終有一天,你也必須做出選擇。到了那時你就會發現,不論你怎麽選,等待你的未來都只有一個。”
“我不信!”
“不相信的話盡管試試。況且——”
腳步聲來到朱利亞諾背後。年輕學徒縮起肩膀,已經做好遭受粗暴對待的心理準備。接着一雙有力的手臂環住他肩膀,一枚輕柔的吻落在他額角。
“——你以為我會讓你逃走嗎?”
朱利亞諾雙腿發軟。他向來抵禦不了恩佐調情時充滿磁性的聲線。恩佐一用這種方式說話,他就只能乖乖繳械投降。恩佐真是個邪惡的刺客,專挑別人的軟肋下手。
火熱的氣息拂在他耳際。他難為情地扭過頭,艱難地說:“別跟我來這套。”
恩佐貼在他耳邊,呢喃的聲音猶如情人枕邊的私語,“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沒人規定緘默者不能中途放棄任務。”
“你、你威脅我?!”朱利亞諾睜大眼睛。恩佐知道……知道他離不開他。不論是出于複仇的目的還是出于個人感情的目的,他都離不開他。真是個卑鄙的家夥,什麽都能拿來利用,就連他人的情感在他眼裏也不過是一堆能夠估價的籌碼。
但是雷希提出要求的時候,為什麽恩佐不情願?他曾以為恩佐在意他,當他是個特別的人,可真的是那樣嗎?在恩佐心裏,他到底算什麽?一堆比較特別的籌碼?不能輕易拿出來用?
環住他的那雙手臂松開了。恩佐繞到他面前,強硬地擡起他的下巴,讓他面對自己。
“你哭什麽?”他的語氣毫無溫度,“難道你看上我了?”
朱利亞諾哭得更傷心了。這是什麽鬼問題?這他媽的還用問?如果他對恩佐沒有感覺,他現在會這麽傷心?
恩佐自嘲地笑了一下:“真可笑……我們只是武器,只是工具,連我們自己都這麽認為,但這樣的我們居然會把彼此看得比手足更重要……”他粗魯地抹掉朱利亞諾的眼淚,“別哭了。你笑起來比較好看。”
朱利亞諾歪了歪嘴,擠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容,新的眼淚馬上湧了出來。
“你到底……當我是什麽?為什麽我一定要成為緘默者?為什麽必須是我?”
恩佐嘆了口氣:“那一天……遇見你的那天,我去神廟向諸神祈禱。祂們降下了啓示:我會遇到一個人,他就是我的繼承者。”
“你的繼承者?”
“緘默者內部不成文的規定。如果你想平安地退出這個行當,就必須至少培養一名繼承人。”
朱利亞諾一把推開他。之前他只是悲傷,現在卻怒不可遏!
“原來是這樣!我總算明白了!是你自己不想當緘默者,所以你才千方百計收我做學徒!”
“我沒有不想當緘默者。我幹這一行挺開心的,只是時候到了而已。”
“你好卑鄙!你拍拍屁股走人,卻把我往火坑裏推,還編出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讓我覺得惡心!”
“我并不覺得讓你成為緘默者是把你推進火坑。我說過,我絕對不會害你。”
“這就是在害我!你們幹着收錢殺人的勾當,外表光鮮亮麗,卻比蝼蟻更卑賤!這還不是害我?你有病嗎?”
“如果你真心不想幹,那麽你也可以退出,按照規則,你找一個繼承人就行了。”
“然後呢?為了我自己逍遙快活,我就要去坑害別人?抱歉,我沒你那麽‘高尚’!”
“我沒害你。你還沒正式成為緘默者,沒有深入我們的世界,你不明白……”
“我什麽都不明白的話就不會這麽傷心了!我信任你,服從你,在所有活着的人當中,我把你看作最重要的人!可你是怎麽對我的?你把我當成平安退出的跳板!”
恩佐搖搖頭:“不是這樣的……”
“那你說是怎樣?!”
“我們可不可以把‘是否成為緘默者’這個問題暫且放一放,不要再談論我們彼此之間的分歧,專注于當前共同的目标?就讓一切自然而然地發展不好嗎?我們從前相處得不是也很愉快?”
他說得對。朱利亞諾想。他們之間很合拍,唯一的分歧就是在“是否要成為緘默者”這個問題上。抛開這一點,他們的關系堪稱美妙。然而正是這唯一的分歧造成了他們之間不可彌補的裂痕。他想不痛,恩佐怎能裝作視而不見,忽略如此巨大的鴻溝?
恩佐為難地踱了幾步,然後從脖子上解下項鏈,将聖徽托在手心。他走向朱利亞諾,後者警惕地瞪着他。他拉起朱利亞諾的手,把聖徽放在他手掌上,接着将自己的手蓋在上面。
聖徽冷冰冰的,絲毫不曾染上人類的體溫。
“你現在拿着聖徽,我也是。你知道我有沒有說謊。”恩佐說,“我絕不是在害你。從遇見你開始,我心中就不曾存有一絲害你的企圖。假如我們倆同時遇險,我會優先選擇保護你的安全。”
聖徽依舊冰冷。朱利亞諾低着頭,淚水再度奪眶而出。“你說這些有什麽用……有什麽用!”
“我想讓你知道,在我心裏你不是工具,不是籌碼……”
朱利亞諾抽回手。聖徽掉落在地上柔軟的毛毯上,發出沉悶的一響。
“你真可悲。”他紅着眼睛說,“你連自己是在說真心話還是在撒謊都不知道,必須靠一個物品才能确認。你真可悲!”
恩佐彎腰撿起聖徽,緊緊捏住這塊冰冷的金屬,沉默地離開房間。房門一關上,朱利亞諾便癱坐在地,抱着自己的膝蓋,無助地哭了起來。
他好孤單,好絕望。他好希望恩佐能回來。
恩佐回到自己的房間,反手鎖上房門。他仍抓着聖徽,堅硬的金屬邊緣硌痛他的手掌,可他不以為意。
“就是這樣?”他對着空氣大喊,“您滿意了?這就是您希望看到的?這就是您安排好的道路?我向您祈禱的時候,您為什麽不像那一天給我降下啓示?為什麽不告訴我該怎麽做?為什麽對我放手?為什麽要我自己選擇?”
他停下來,轉向牆壁,對某個并不存在的人物說:“你現在過上安逸的退休生活了,是吧?你如果看到這一切,肯定會笑話我。啊,何其相似的境遇!我把你趕出梵內薩的時候決不會想到,我居然會有這麽一天!”
然後,他仿佛失卻了力量,無力地跪在地上。他那張名為“緘默者”的隐形面具,總是完美無缺、精致無暇,此刻卻崩毀殆盡,露出面具下蒼白的真容!
“朱利亞諾……朱利亞諾……”他緊緊握着聖徽,将其貼在胸前,呼喚自己學徒的名字。可對方聽不見。誰都聽不見。他的老師被他親手趕出城邦。他的學徒質疑他的一切。他的神對他放開了手。除了他自己之外,無人聆聽。
“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不明白……”他含混不清地說,“我不會傷害你,絕不會傷害你,你是特別的,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對你是……是真心的……”
聖徽依然冰冷。既然諸神沒有降下懲罰,那就說明他所說的全是真實。他果然可悲極了。假面戴得太久,連自己的心聲是真是假都分不清。
白金色的頭發披散下來,遮住他的雙眼,卻遮不住臉上的淚痕。
緘默者跪在屋子中央,無聲地哭泣。
卷六 審判與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