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共舞

“萬分感謝各位的協助,尤其是朱利亞諾。若是沒有你,恐怕費爾南多至今還逍遙法外呢。”

審判結束後,赫安·蘇維塔将軍宴請朱利亞諾一行人共進晚餐,名義上是“答謝救命恩人”,但朱利亞諾明白,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暗中交鋒。席間,蘇維塔一直說着感激的話語,宴席結束後,他命人送來一箱金銀珠寶,說是為了答謝他們的恩情。

“不行!我們不能收!我又不是為了獲得酬謝才救人的!”安托萬義正詞嚴地拒絕,他一身凜然正氣噎得蘇維塔一句話也說不出。

“沒錯,我們不能收。何況我也有自己的目的,咱們各取所需罷了。”朱利亞諾說。

“但是……你們什麽都不要,讓我感到很愧疚。”

朱利亞諾心想:你不是愧疚,只是怕欠我們人情罷了。用一箱財富就想償還恩情,想得未免也太美了。但是假如我們什麽也不肯接受,蘇維塔一定會糾纏不休,不如向他讨個酬謝,今後兩不相欠,各走各的。

“如果您真的要答謝,那麽可否請您幫我做一件事?”

“什麽事?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義不容辭。”

“我想跟費爾南多·因方松見上一面。我有許多疑問,或許只有他才能解答。”

蘇維塔眼珠一轉:“我明白了,您必是想問清他背叛您家族的緣由。我當然也想幫助您,可是費爾南多已被定罪,如今關押在寒鴉塔的地牢中,除非得到執政官的許可,否則即使是我也見不到他。”

他見朱利亞諾面露失望之色,連忙補充道,“但也不是全無辦法。負責押送費爾南多去流放地的是贊諾底亞海軍船只,來往于‘白濱島’和贊諾底亞之間,雖然不歸我統轄,但我可以跟他們的指揮官說說情,讓你們搭船。那艘船往返一趟要十多天,您有充足的時間‘審問’費爾南多。”

這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朱利亞諾擔心蘇維塔不滿意費爾南多僅被判以流放之刑,會找機會殺人滅口,這樣他就再也問不出真相了。跟着費爾南多一起走,至少能保證他活到說出真相的時刻。

宴席結束後,蘇維塔熱情地表示要遣馬車送客人們走,他沒有理由再把他們留在家中了。

事實上,四個夥伴也沒有理由再留在一起了。雷希要留在贊諾底亞繼續吟游詩人生涯,便回了金鳟酒館。安托萬去學者們的賓館向狄奧多拉與康斯坦齊娅報平安,畢竟他名義上是那兩人雇傭的護衛。朱利亞諾和恩佐則返回銀海鷗旅店。

一路上朱利亞諾努力無視恩佐,不跟他說話,也沒有眼神和肢體交流,當他是空氣。可恩佐僅僅是走在朱利亞諾身旁,便散發出強烈的存在感,讓人不去注意他都不行。朱利亞諾時不時偷瞄對方,想看看恩佐是不是如他一樣也時刻注意着自己,然而仍令他失望的是,恩佐始終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不知在思考些什麽。

反正不是思考我。朱利亞諾郁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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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幾次他幾乎想去找恩佐道歉,忏悔自己過分的言行,乞求恩佐的諒解,可思來想去,他也沒什麽錯,為何要道歉?所以幹脆沒有行動。現在他又為自己的無所作為而悔恨。假如……他肯先開口……也許他們的關系不會膠着至此。

他們一進入銀海鷗旅店,便被撲面而來的歡聲笑語吓了一跳。旅店仿佛變了個樣子:從內到外張燈結彩,天花板上挂着彩帶;還不到夜幕降臨的時刻,卻點着明亮的燈火;桌椅移到牆角,空出中間一大片地方;節奏歡快的樂聲繞梁不去,數對男男女女手挽着手,正和着樂聲跳約德諸城邦的民間集體舞。

他們有幾天沒回來了,朱利亞諾險些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他退出大門,仔細看了看招牌,“銀海鷗旅店”,沒錯啊。

“哎呀呀,兩位貴人總算回來了!你們一連消失好幾天,可想死我了!要不是你們提前付了房錢,我都要把房間另租出去了!”

旅店老板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揮舞着一條灑了劣質香水的手絹迎上來。

朱利亞諾僵硬地笑了笑:“老板娘,今天怎麽熱鬧?有什麽喜事嗎?”

“說來真不好意思,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們家那口子非要給我辦什麽生日宴會,還請來樂隊助興,讓全店的客人都參加。都這麽大年紀了,還過什麽生日,像小孩兒似的……”老板娘滿口抱怨,卻眉飛色舞,顯然很高興。

“生日快樂,真抱歉我們沒準備禮物。”

“要什麽禮物!有您一句祝福就夠了!今天的酒水全部免費,請盡情喝吧!”

老板娘喜滋滋地去招待其他客人。朱利亞諾擠過喧鬧的人群,來到吧臺,抓起一杯免費的氣泡酒一飲而盡。人們踩着鼓點又是唱又是跳,樂隊每奏完一段,大家就“嗬!”地齊聲喝彩。這支樂隊的技藝當然不如“霜之詩”精湛(甚至比不上朱利亞諾自己),可他們彈唱得卻如此歡快,如此自信。舞者的舞步當然沒有紳士名流那麽優雅,可他們臉上洋溢的笑容卻是如此真摯,如此爽朗。貴族的舞會固然堂皇,卻是一場勾心鬥角的陰謀。平凡旅店中的舞會樸素簡陋,卻能真正将快樂傳達進人的內心。

有人拉起朱利亞諾的手。年輕人吃了一驚,旋即發現是恩佐。音樂恰好告一段落,大廳中央的舞者們散去了,很快,新的舞伴又結了對,手拉手進入舞池。

“你幹什麽?”朱利亞諾退縮了一下。自從他們上次不歡而散,這還是他第一次和恩佐說話。

“我突然發現,我還從沒跟你跳過舞。”

朱利亞諾心頭一跳。“有什麽好跳的……”

恩佐不理會他的婉拒,将他拉進舞池。那兒已經有四對舞伴準備就緒,他們是第五對。約德諸城邦民風開放,沒人奇怪為什麽兩個男人結伴跳舞,何況這種集體舞也沒必要非是一男一女結對。

朱利亞諾很想甩開恩佐的手逃之夭夭,但樂隊已經開始裝模作樣地調弦,這代表新一曲即将開始。老板娘不失時機地在一旁起哄,對旁人道:“我就知道他們要跳舞!快看快看!他們那麽登對,跳起舞來肯定好看!”接着滿懷期望地凝視着他們。朱利亞諾一陣心虛。他告訴自己,現在走開就太不給老板娘面子了,畢竟今天是她的生日。他不禁又有點兒慶幸,幸好是老板娘的生日,他可以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繼續跳這一場舞。

五對舞伴分成兩列,面對面站着。先是急促的鼓點。一列人向另一列鞠躬,伸出右手作邀請姿勢。另一列人屈膝還禮,握住舞伴的手。曼陀鈴适時響起。舞伴們手拉手轉了半個圈,交換位置,齊聲高喝。圍觀人群也随之喝彩。他們挽着手轉了一圈又一圈,逐漸圍成一個大圓。

接着,舞曲旋律陡然一變,交換舞伴開始了。朱利亞諾的舞伴換成了右邊一個男人,恩佐則和一位女士搭上對。新結對的舞伴又随着鼓點轉圈,唱和,然後再次交換舞伴。朱利亞諾離恩佐越來越遠,內心不知為何竟慌了起來,好幾次弄錯舞步,踩到新舞伴的腳。幸好和他結對的男人醉得足夠厲害,根本不以為意。換到下一個舞伴時,朱利亞諾更加慌亂,差點跟不上節奏。為什麽還不交換舞伴?這首曲子有這麽長嗎?

五度交換舞伴後,朱利亞諾再次回到恩佐跟前。一支曲子只有不到十分鐘,可他卻覺得像過了十年。這時舞曲達到高潮,舞伴們不再彼此交換,一個人摟住另一個人腰或肩,随着越來越快的節奏旋轉起來。朱利亞諾和恩佐也不例外。恩佐毫不顧忌地環住朱利亞諾的腰,領着他盡情肆性地旋舞。朱利亞諾只覺得目眩神迷,身體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伴着恩佐的動作起舞。每一個舞步都恰到好處,每一個姿勢都恰如其分,好像他們排練過無數次。方才的慌張一點兒也找不到了,朱利亞諾霎時間變成了一名最老練的舞者。他們何時變得如此默契,不需要任何言語就能彼此配合?

其他的舞伴,周圍的人群,全部變成了旋轉的恍惚影子。他的眼裏只剩下恩佐,白金色的長發,精致得不似人類的五官,還有那雙灰色的眸子,在陰影中顯出晶瑩的微藍。朱利亞諾的影子倒映在他眼瞳中,仿佛他的眼裏也只有一個人。

音樂在一波急促的弦鳴中結束。圍觀人群鼓起掌,舞伴們再度彼此禮貌鞠躬,手拉手離開舞池。恩佐卻沒放開朱利亞諾。他們仍緊緊擁着,因為方才的快速旋舞而氣喘籲籲,臉上都帶着紅暈。直到有人高喊“喂!樂隊!快開始彈下一首!”,朱利亞諾才窘迫地推開恩佐。

刺客捉住他的手腕:“跟我來。”

“去哪兒?”

恩佐沒回答,拽着他擠過人群,登上樓梯。他的步子太快,朱利亞諾踉踉跄跄地跟上。刺客的目的地是他們租住的信天翁套間。老板娘沒把它讓給別人,而是保持原樣,打掃得幹幹淨淨,随時等他們回來入住。

恩佐将朱利亞諾推進房中,反手甩上門。年輕學徒掙脫了他,揉着自己的手腕。刺客的力氣太大,在他皮膚上留下了淤青。

“你想幹嘛?!”他沒好氣地叫道。

刺客一語不發,彎下腰,從靴子裏抽出一柄銳利的匕首。

朱利亞諾喉嚨一緊,“你……你別過來!”

“我不過來。”恩佐調轉匕首,自己捏着刀刃,将刀柄朝向朱利亞諾,“拿着。”

朱利亞諾踟蹰地伸出手,又縮回去。

“拿着。”恩佐重複一遍,“現在我要做三件事,如果你不願意做,盡管用匕首刺我,我決不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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