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動、物、世、界
入伏後,南城的天逐漸炎熱,八點鐘的太陽都已經能稱得上毒辣了,曬得人頭暈。
李浔把晨跑和練箭的時間段提前一個小時,從四點半開始,練到七點半收工,吃過晚餐再加練幾個鐘頭。
這些是他對自己在假期的時間規劃,并沒有指望宋仰能按時按點地訓練,畢竟宋仰不是專業運動員,沒必要這麽嚴苛地對待,玩得開心就成,但宋仰的毅力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高三假期,原本是小朋友們最放松最惬意的一段時光,宋仰保持着和他一樣的生活作息,每天定四點的鬧鐘爬起來,一捧涼水把自己弄醒,然後去狗窩把尿尿拽出來。
他們踏着月光出門,迎着陽光回家。
到家後,李浔要送初之去少年宮學繪畫,然後幫老爸做手工活——孫老師幫李國濤找到了一份還算穩定的工作,打磨木質餐具。
有家小企業專門做出口生意,對東西質量要求極高,最後兩個步驟是雕刻紋路,打磨抛光,機器做出來的東西千篇一律,毫無質感,就需要人工來弄。
宋仰知道後就過來一起幫忙。
李國濤年輕時候做過一陣木雕,手巧,用工具刀在筷子的尾端刻上設計好的圖案,李浔和宋仰負責打磨和抛光部分。
聽起來挺簡單,但實際操作很複雜,最先運過來的木料都是機器上下來的,有些甚至還帶着刺,需要用粗糙的砂紙進行最基礎的打磨,然後進行雕刻。
打磨的砂紙由200目到3000目不等,目數越高代表着磨料越精細,光打磨就需要七次循環,越磨越精細,直至木料光滑得像片玻璃為止。
宋仰打磨完第一雙筷子的時候成就感滿滿,貼了點成本價把它給買下來了,李浔為此取笑他一番。
“你這樣的人肯定特受保險公司歡迎。”
“為什麽?”
“好騙啊,進去被人一通洗腦,自己先買一份。”
“你不覺得這很有紀念意義嗎!這是我們——一起努力打磨出來的第一份——成品!而且它市場價要三百多呢,一百多很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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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他把所有重點都加上重音,李浔依然是不開竅地掃興:“一百多就買雙筷子,還是木頭的,反正這事兒我幹不出來。”他也煞有介事地加重音:“正常人——都幹不出來。”
宋仰氣鼓鼓地“哼”一聲,埋頭幹活。
這時候李國濤就開始對兒子指指點點:“你自己不給他買也就算了,還在這叨叨叨,煩不煩人。”
“我……”李浔指指自己的鼻梁,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噢!我給他省錢我還錯了?”
“人家老爸老媽都沒說什麽,你啥身份啊,就限制人家購物自由。”
宋仰有些期待地望過去,李浔一拍桌子,理直氣壯地說:“我是他舅舅啊!”
哦。
好尊貴的身份。
李國濤十多個小時才能完成的工作,三個人一起,到下午三點多就可以完成了。
眼看着賬戶裏的錢從三位數變成四位數,李國濤心情萬分複雜,既高興又悵然。
之前的重病導致創業中斷,家裏的錢如滔滔江水一樣滾出去,他總覺得自己就是個累贅,遺書都寫過好幾個版本了,要不是李浔孝順,他恐怕撐不到現在。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他再努力一把,初之的學費還是沒什麽問題的,兒子或許……
某天晚上,他拄着拐杖來到李浔房間——通過一年多的康複治療,他已經能勉強站起來了,只是走不了太長的路。
李浔剛洗好澡,頭發上還挂着毛巾,“這麽晚還沒睡?”
李國濤一坐下,單刀直入地問:“這陣王教練還跟你聯絡過嗎?”
王教練是李浔在國家隊的主教練,李浔當時以回家照顧家人為由離開隊伍,并沒有直接宣布退役,如果按照公司的說法那就算是停薪留職。王教練私下聯絡過他幾次,問他什麽時候可以歸隊,這事兒李浔一直瞞着老爸,但不知道老爸是怎麽發現的。
或許是打電話聽見的,又或許是王教練私下也聯絡過老爸。
這事情總不會無緣無故的提起,李浔笑着問他怎麽了。
李國濤說:“你真不打算回去了?”
李浔猶豫了半拍,搖搖頭:“現在也挺好的。”
李國濤扶着膝蓋磨蹭了兩下,“老爸現在能走路,也有收入了,你不用太操心,接送初之上下學的事情也可以交給我。”
“是不是教練跟你說什麽了?”李浔問。
“倒也沒有,他就是關心關心我身體情況,”李國濤低下頭,“我就是怕耽誤了你。”積壓在心底已久的苦悶和一口氣一起舒出來,他整個人都輕快很多。
“爸,你別這麽想,我真沒事兒。”李浔勾着他脖子拍了拍,“不同的身份做不同的事,對我來說都是一種享受。”
“我怕你将來後悔。”李國濤的瞳孔泛着柔和的光,深沉又平緩地說,“我還記得我中風暈倒前的那半分鐘裏,腦海忽然飛快地閃過我這一生最遺憾的事情,很後悔沒能完成它。”
“什麽?”
“陳年舊事不值得提。”李國濤順順他頭發,“但是你還年輕,還有機會。”
那晚,李浔凝望月光,久久沒能入眠,某個念頭像海浪一樣拍打着他,不過隔天醒來一切又恢複平靜,他繼續送初之上學,幫老爸做手工。
他看起來是下定決心了,李國濤便不再提起這事。
立秋剛過,宋仰便開始籌備開學事宜,今年T大的新生入學時間是八月十五號,緊接着就是漫長的軍訓。
馬上就要和李浔過那種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子了,他可不能曬黑,于是網購了一籮筐防曬用品,光各種類型的噴霧和驅蚊用品就裝滿了一個包。
在開學前的那個晚上,他整理出滿滿兩大箱東西,還有三個包。
李浔隔天一早,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要進山啊?”
宋仰把行李箱拖到他的車旁邊,拍了拍說:“這個裏邊是衣服,黑色的裏邊是褲子和鞋子,包裏是一些證書證件,生活必需品,還有電腦什麽的……有點沉,你把後備箱開開先!”
報名這天原本是宋景山送他的,但碰巧有個朋友的兒子要辦婚禮,就把兒子拜托給了小舅舅。
李浔把東西一樣一樣地搬進後備箱,扭頭發現宋仰又不見了,過了一會兒,他拎着一個巨大的收納袋出來了。
李浔:“……”
宋仰把東西放進後座,笑眯眯地說:“這裏邊是吃的,我本來還擔心放不下,還好你後備箱夠大。”
李浔很是無語:“你是去上課還是去野炊?”
“這兩者不沖突啊,白天軍訓完,晚上就得補充補充能量,還可以和同學建立友誼。”宋仰有些費勁地從一個小包裏摳出手機,點開備忘錄,“你幫我看看還缺什麽。”
備忘錄分成剛需、生活、休閑、搭配、最愛、學習日常還有嘿嘿嘿幾個大類。
剛需裏邊就是些必帶的文件資料,沒什麽問題,李浔繼續往下劃拉到生活用品那欄。
“你連遮光床帳都買好了啊?”
“啊,”宋仰低下頭,挺不好意思地說,“總得保留一點私密空間嘛。”
李浔是過來人,了然于心地勾勾唇角:“你考慮得還挺周全。”
宋仰抿唇笑笑:“還行還行,你繼續看。”
李浔思索片刻,認真道:“你那筆記本我覺得不用帶了,軍訓期間管理比較松,而且跟同學也沒那麽熟,這段時間是丢東西的高峰期。”
宋仰面露難色:“那我萬一要用怎麽辦,我聽說圖書館裏的電腦桌都要靠搶的,我怕搶不到,要不然去網吧?”
李浔想了想:“你可以用我的。”
“那太好了。”
“你這嘿嘿嘿裏邊是什麽東西?”李浔嘴裏說着,指尖已經點了下去,只是隐約看到幾排網址的鏈接,手機就被搶走了。
宋仰尴尬道:“就、就是一些紀錄片的網址。”他剛搶完就後悔了,這舉動簡直就是不打自招的典範。
“噢——”李浔笑了笑,盯着他略微泛紅的耳朵尖,怪腔怪調地重複,“紀錄片。”
宋仰臉紅如火燒,趕緊扯話題:“不早了,我們快出發吧,我想早點去宿舍占個好位置。”
李浔裝傻道:“是什麽類型的紀錄片啊?可以分享給我看看嗎?我平時也很愛看紀錄片。”
宋仰:“動、動物世界,就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啊——”李浔無聲地勾唇笑笑,将語速放慢到一種折磨人的速度,“動、物、世、界。”
“……”
宋仰偷瞄了他一眼。
李浔笑出聲來:“逗你的,我看紀錄片的時候你連毛都沒長齊呢。”
宋仰這下總算是敢确定李浔說的是什麽片。
其實備忘錄的網站是他在一個社交平臺的評論區裏複制的,還沒來得及具體“考察”。
他高中沒住校,也沒機會公開和其他男生讨論過這類話題,覺得有些羞恥,不過李浔大方坦然的态度讓他的情緒逐漸放松下來,也沒有了被公開處刑的尴尬。
于是這一路的話題,就這麽圍繞着紀錄片展開了。
簡直莫名其妙又有點停不下來。
李浔鎮定自若,宋仰小臉通紅。
兩個小時後,他們抵達學校。
這一回來T大和去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校門口的長街上被私家車位占滿,好十幾名保安站崗,拉出隔離帶,還豎立了禁止停車、禁止入內的警示牌。
大門的一側停了好幾輛校園公交,烏泱泱的人頭蜂擁而至,大部分都是一次來南城的學生,家長們幫忙拖着行李,揮汗如雨,但不管怎麽樣,臉上都還是洋溢着愉悅的笑容。
李浔還是頭一回帶孩子報名,沒經驗,又不想走太遠的路,只好開車繞過,從西北門進入。
這邊是他們教職工的住宅區,在系統登記過的車牌號都能進。
李浔的車子停在一處綠蔭下,宋仰解下安全帶說:“後備箱的行李先放你這兒,我去報完名再找你。”
接連好幾天都沒有下雨了,今天的氣溫很高,李浔有些擔憂地問:“你能找得到接待處嗎?”他擡手往南指了指,“要穿過體育館,圖書館,還有科技樓,然後往西,有個綜合樓……”
“應該沒什麽問題。”宋仰從包裏翻出棒球帽和墨鏡戴上,一推門,就被一股熱浪轟得兩眼發黑,渾身的毛孔都在瞬間被打開了,“真熱啊——”
他又退回車裏摳了瓶水才沖李浔揮揮手:“走了啊。”
周圍有不少新生帶着家長,成群結隊,有說有笑地路過,李浔下了車,看見宋仰還站在一個轉角的位置,低頭看手機,大概是在根據地圖導航。
陽光太烈,他一只手遮着屏幕,走了不出十步,又倒退回來,身體跟随手機轉了半個圈,然後又轉回去,抓抓後腦勺。
這動作既蠢又可愛,一看就是不分南北的路癡被地圖上的小箭頭給搞蒙了。
李浔還擅自在腦海裏給他這個蠢萌的樣子配了音:“欸?這地圖為什麽不對呢。”
他笑着扣上帽子,右手甩了甩鑰匙扣,狀似不經意地路過,宋仰立刻兩眼放光地拽住他說:“師父師父,你幫我看看,體育場往哪邊走來着?這個地圖好像不太對……”
是是是。
當然是地圖的不對。
李浔在心底嘲笑完,背着手挨過去:“哪兒不對勁啊?”
宋仰憋屈道:“這也不對勁那也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