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蝕心
兩天兩夜不敢停頓地趕路,座下馬匹已疲累至極處。幸好維葉沒有落下我的包袱,裏頭除了銀票,還有我那八十一枚金針。
沿着官道很快就到了新的市鎮,将我和師兄安頓在客棧中,維葉便聽從吩咐出去抓藥和兌換銀子。我的左臂不能動,但右手還是靈活的,趁着維葉不在,将包袱裏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倒在桌上。拿手撥弄幾下,翻來覆去看了看,走得着急,實在沒帶什麽厲害的蟲子。
從中翻揀出一個繪着細碎金蓮花的小瓷瓶,就這個吧。咬去瓶塞,裏頭的小東西卻死活不肯爬出來,即便是将瓶子倒了個底朝天,還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無奈之下我只好扶起左手,含着疼得麻木沒什麽知覺的手指,指頭在口中溫熱起來,随即被我一口咬破。
嗅到飼主的血氣,那兩個東西終于肯爬出來。
肉圓圓的碧色小蟲,像螞蟻搬食一樣将另一只小得像芝麻樣的黑色甲蟲叼出來。
碧色小蟲曲着軟趴趴的身體在空氣裏探了探,我把傷處靠近它,那家夥受不了誘惑,果然丢下甲蟲就鑽入傷口,身子扭了好半天,才終于沒入血中。一股難以忍受的惡心頂沖胃部,受慣了毒蟲毒草和人血的蠱蟲順着血脈往人身上鑽。
我還沒忘記它鑽的是我的血管……
青點順着光溜溜的手臂上鑽,不一會兒,銅鏡裏的人影子鎖骨上就凝起一小點碧綠,若不細看,還以為是顆青痣。
失去母蟲依靠的小甲蟲忽然六腳朝天,像死了一樣把細線一樣的腳屈起來。
我無奈地望着它,從血脈不通的手指上又擠出滴血,随着血液被吸盡,子蟲渾身都散發出血光,倏忽之後轉而透明。
手碰到那蟲子原本所在之處,捉起那點看不出的實體,丢進茶杯中。
屋子裏端床帳內斷斷續續傳出呓語,我吃力地挪到床邊,昏睡中的師兄似乎快要醒了,拿水沾了沾他燒得幹裂的嘴唇,猝不及防他于迷蒙中念出個陰魂不散的名字——
“雲音。”
一生氣我的手就忍不住重重将打濕的帕子揉在他唇上,幹渴已久的嘴唇經不起我粗魯的力氣,轉瞬間就添了幾條血口。
刺痛令師兄張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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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拿起帕子來呆呆看了兩眼,嘴巴裏下意識就在解釋:“我不是故意……師兄別生氣……”
剛張開的眼無意識地落在我臉上,沒有停留片刻,就又疲累地耷拉下眼皮,唇齒不停發出細微的顫抖,時而張大嘴想說什麽,卻又發不出聲音。
發狠地将帕子丢回水中,自作自受地被水花濺了一臉,剛試圖平息下胸中莫名其妙的怒意。
卻被師兄又一聲“雲音”擊得粉碎。
拉開裹得嚴嚴實實的棉被,忍着周身不絕的疼痛爬到他身上,我貪婪地望着他的眉眼,如同折劍的兩道鋒利濃眉,底下那雙眼,睜開時是何等英氣勃勃我已經不記得,只記得他因為失憶總是大睜着濕漉漉的黑眼珠,像個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直挺的高鼻是這面上一座恰到好處的小山,鼻尖利落地回勾。豐潤的唇本來失去了血色,此刻挂着血口,唇色被血染得殷紅,灼灼的燙人視線。
左右交領的淺金流雲紋路之下,是師兄燒得滾燙的身軀。
被我觸及到胸前傷痕的師兄忍不住發出悶哼,但我仿佛魔怔了般,望着他身上縱橫交錯的青紫痕跡。都是為了保護我。
低身輕輕在他傷口上親了親,潛伏在肌膚裏的高熱讓我擡不起臉,索性将也低燒着的臉貼在他心口上。
這樣沉穩的心跳聲,已許久沒有聽過。
最後一次,還是在驚雷山莊的後山之中,那個山洞裏的夜晚。
☆☆☆
野風在洞口盤桓發出恐怖的聲音,但無論如何,也沒有被維葉抓住的這個掙紮不已的男人叫得慘烈。
被死死按在甕中的手臂已經漆黑如同枯木,在我眼神示意之下,維葉堵住了男人的嘴。轉瞬間劇毒順着因為掙紮而筋脈畢現的軀體攀爬而上,像是瞬息綻放的豔麗花朵,但僅僅在那幹瘦的身軀上綻放了片刻,就湧向中年男人的頭。
直到體溫已經抽離身體好半晌,那男人還怒突着眼死盯着我。
将我的寶貝石甕收起來,貼在耳邊傾聽裏頭吃飽喝足開始激烈起來的蟲噬之聲,毒蟲相互厮殺,留存下來的強者,才能為我所用。
“把他的衣服穿好,送下山去。石甕你也帶回去。”
“是。”維葉悶着頭跪在我身前,并不多問為何我現在還不下山。
等他走遠,扇着赤紅翅膀的小蟲子停在我手指尖上,長久血脈不通的手指像死人一樣僵硬。我擡起頭,掃一眼野草随風搖擺得像要折斷的洞口,有條長長的人影倒映在地上。
我拉扯起一個甜得發膩的笑容,興高采烈地輕快喊道,“師兄!你怎麽來了!”
“我不來,怎知你從不将師兄的教誨放在心上?”墨黑的錦衣同夜色融為一體,随着他步步走近,方才顯出端正肅冷的面孔。看見我手指上的蟲子,他目光一閃,随即出指如電,蟲子半透明的飛翅在空中散開。
他嫌惡地吹了吹指尖,“你又在我身上下了什麽奇怪的東西?”
“沒有啊。”我無辜又天真地反駁。
地上烏黑的血印尚未洗去,山洞裏昏暗的火把噼啪作響,我總是惹師兄生氣,可他卻沒辦法殺了我。
“驚雷山莊容不得你這樣為禍武林的敗類,你自請逐出師門吧,否則……”
否則如何呢?即便是已經扼住了我的咽喉,那人卻還是會不忍。師兄的大眼內映出我得意洋洋的神色,惱怒的丢棄手上三尺青鋒,我拉住師兄溫暖的手,師兄的掌心,總是暖得讓我舍不得放開。
剎那間他已軟弱無力得甩不開我。
片刻後如同火燒雲染紅他的雙頰,師兄緊緊扼住他自己的咽喉,卻控制不住身體趴倒在我身上,兩只手臂仍然牢牢撐起片四方天地,卻阻擋不住熱氣在我們之間蹿升。
他痛苦地擰着眉峰,怒問我,“你在我身上下了什麽?呃……嗯……”
嘴唇被他咬得滲出血來,我仍舊天真而無辜地睜着眼,摸了摸他滾燙的臉,他眼底浮起厭棄的目光來,卻抵不住藥性地沒辦法躲開我的手。
等到天光大亮的時候,我披着師兄的袍子坐在洞口巨石上,湧動的風鼓動起寬大的錦袍。身後傳來猶豫而緩慢的腳步聲,我沒有回頭,靜靜望着遠方,口中好似說着同自己毫不相幹得到事情——
“若師兄執意要去師父那兒告密,那你強迫于我的醜事,也會在師門中傳開。”
“明明是你……”他的話聲忽然中斷。
只因我忽然起身,寬衣解袍,目光觸及我的脖子,幹戚就滿面怒火的撇開臉去,嘴唇抽搐般地抖了抖,把牙齒都咬得格格作響。
頃刻間他一聲怒號,“滾。從今而後,你的所作所為,與我無幹。別再叫我大師兄……”明明已經走出兩步,他驀然又回過頭,撿起地上的袍子将我裹住,一直将衣領拉上來緊緊掩住頸中紅痕,“不。”
我心底剛升起的一點奢念,驀然在他的話中粉碎。
“從今而後,你不要同我說話,今日之事洩露出去半句,我便是身敗名裂,也會替被你害死的無辜性命讨回公道。”
那襲青影連袍子都不要回去,就頭也不回地下了山,我臉上僵硬的甜甜笑意漸漸松弛下來。面無表情地又坐在那塊巨石上,縮起兩條腿不安地将臉埋在膝頭。
後來是怎樣回到莊子裏的我已然不記得,只知道回去就發起高燒,醒來時候床邊總跪着沉默寡言的維葉。
此後師兄的眼中,連厭棄都不再有。
他視我為無物,哪怕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我也只是一團空氣。
☆☆☆
此刻燒得不省人事的師兄,就像那個風聲激烈的晚上,被藥物所迷的師兄一樣,身軀燙得如同澆鐵。
無意識地撫弄着他滾燙的身體,大抵因為我身上涼,他伸出雙臂來攬住我。左臂的碎骨可不是鬧着玩兒的,稍有動作就痛得不行。
沒等我掙出來,就聽見師兄喃喃的低語,“別走……”
緊緊箍着我的人大概身上也痛,身體抖得厲害卻不放手,不住地拿下巴摩挲我的發頂,低低念叨,“你不要走……”
眼眶一陣熱意,我偷偷埋下頭,在師兄的手臂上蹭去那點兒脆弱的濕氣。
師兄不知道,當年山洞中我們根本沒能發生什麽,我要的只是一點足以威脅他的證據,此後就拿藥迷倒他解去那讓他身熱難受的毒。
卻沒料到最終我寧願他恨得再也不同我說話,避我如蛇蠍,也不想告訴他真相。即便是知道了真相,又有什麽分別,我還是那個殺人不眨眼卻戴着天真面具的邪門歪道。我不可能為了他不再煉制毒蟲,也沒有資格吐露他下山那時我心裏的難受。
總歸我只是個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下一個生辰的可憐人,而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索性就讓他恨我,也能恨得長久一些。
門被推開之時,我還縮在師兄懷中,湊過來的維葉見我臉上難受,小心地拿開師兄的手臂,他拽得很緊,但只消拂上幾個穴道,手上沒勁自然也就放開了。
這時候我才發現門邊還站着個滿面尴尬的拎藥箱的大夫。
忍不住就沉下臉,“你怎麽還帶了個人回來?”
“主子的手需要人醫治。”
“我自有分寸,下回不要自作主張。”
“是。”
見他恭敬地垂低頭,我也不好随便發火,離朱的人還沒追來實在是僥幸,不過才過去兩天,萬事還需小心。
這道理我不說,維葉也能想明白。
那上了年紀的大夫替我正骨包紮好之後,我又叫住他替師兄簡單處理完外傷,收下滿意的價金,他倒也不多話,就退了出去。
桌上的茶水已經涼了。
我眼神閃動,對還半跪在地上的男人道,“這兩天你也沒有休息,跑了這一趟累了吧,喝口水潤潤,我還有話問你。”
茶水雖是涼的,維葉卻顯得很高興,也确實渴得厲害,一口喝幹了不說,還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耐着性子又給他倒水,任他喝個夠,才緩慢地問,“你真的打定主意跟着我,再也不回去寒虛宮?”
他面色一白,累得有些虛脫的身體也虛晃了一下。
我不為所動,替自己倒杯茶緩緩嘬着,“畢竟你背叛過我,如今我帶着師兄,需要個人保護。但我不能輕易相信你……”
“要如何……”他艱難地問我,“主子才肯信我?”
我揚了揚眉,淺淺一笑,“清苑的下人都吃過的藥,你可還收着?”
“主子賞的,屬下不敢扔。”
“那時候你用不上,現在用了吧。”
維葉面上沒有什麽表情,柳葉樣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從懷中小心摸出個紙包,銀色的錫紙中包着的并不是什麽珍貴之物,而是早該被他丢去的毒藥。
“你放心,‘蝕心’的解藥我雖沒帶着,但方子都在腦子裏。初次發作要等到一月之後,那時候怎麽也該趕到南楚皇宮了。宮中多的是珍貴藥材,做幾枚解藥還難不倒我。”
“主子。”維葉忽喊了我一聲,我心頭一跳,莫不是又不肯了,雖說在他身上下了蠱,但還是發作起來如同萬蟻蝕心的毒藥比較令我放心。
“怎麽?不肯?”我鐵硬着臉。
“屬下吃了這個,可否請主子賞一件東西。”
“額……你我現在不在清苑,貴重物品我也沒帶,你想要什麽?”見他肯吃,我語氣也緩和了些。
“就把那柄斷掉的金簪賜給屬下吧。”
見我微點了下頭,維葉再無半絲猶豫吞下毒藥,望着他滾動的喉頭,我驀地有些心虛。是不是不應當在他身上下蠱……
那是個同命蠱,若我身死,他便不能活。本想着即便他不肯吃蝕心,也還可以以命相迫,可他仍然恭順,倒顯得我小人之心。
好吧……
小人就小人,我從來也就不是君子。
大不了到了南楚皇宮,就給他解去。想着我又露出那種甜絲絲的笑,支使維葉去按方子煎藥,雀躍地回到師兄床前。
作者有話要說: 內什麽……看在這麽勤勞的份上……按個爪讓我望爪生情吧QAQ
南瓜節已經過了……
西瓜節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