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東玄

那尋常大夫雖不能替師兄調理內傷,但皮肉之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恢複,那日與離朱相鬥,看着兇險,實際離朱大概并未盡全力。

經過半月調理師兄也不再喊痛。

就是時常木着臉呆呆望着帳子,醒過神就抓着我的衣服問,“什麽時候出去玩……”

我總是笑着哄他吃苦藥,又塞一枚酸甜的果脯在他嘴裏,再把裝果脯的小錦囊給他玩着,他嘴巴裏含着東西,又捏着錦囊玩,常常就會忘了方才想的事情。

只是黑漆漆的眼珠有一轉沒一轉地望窗臺口掃。

拿絹帕細細拭去他嘴邊的藥漬,我問師兄,“你記得我是誰嗎?”

師兄白我一眼,不太連貫地咕哝不清,“我又不是傻子……輕蟬總把我當傻子看……”

我笑了笑,“傻子都說自己不是傻子。”

“那我是……”師兄說完又覺得好像不對,倏忽間漲紅了臉,“輕蟬!”

“怎麽了?”我吊起眉垂目睨着他。

“你……”他驀地愣住了,蹭上來摸了摸我飛入鬓中的細長眉毛,“好看。”

這回輪到我愣住了。

“臉紅……羞!”摸着我微燙的面頰,師兄還含着顆梅子,就咧嘴大笑起來。

就在這樣的平淡日子裏,我們一行離南楚皇宮越來越近。

師兄只要不說話,倒沒幾個人能看出他是個傻子。

而我因為左臂尚未恢複,沒辦法替他施針,偶爾他嘔出血來,就會滿面驚奇地拉着我大叫,“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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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半是心疼,卻也實在被他閃着亮的眼內的狂喜逗樂了,于是捏着他的鼻子誇贊,“是啊,你好厲害。”

“厲害你就親我一個!”

頭一次聽到我還窘得滿面通紅,雖說我臉皮厚,但也不好意思占那麽大個人的便宜。

轉念一想,他現在思維如同小孩,小孩都是喜歡被人誇贊的,加之對他期盼的眼神實在沒有抵抗力,一次次都依他所言在他臉上輕輕親一記。

然後就會聽到師兄在耳邊聒噪不已。

“好紅!好厲害!”

我就會反過來問他,“厲害要不要親我一個?”

然後那人就……

直接而迅速地吧唧我一口,見我臉更紅了,就面帶得色地拍手大笑起來。已是許久,未曾見到師兄在我面前露出這種心無芥蒂的笑容。

離南楚皇宮越來越近,我能體會到同失去記憶的師兄相處的樂處就越明顯,偶爾夢見他怨恨、冷淡、嫌惡的眼神也會冷汗涔涔地醒來。再趴到他床邊,看看他平靜的沉睡着的臉,冷不丁就會想起被離朱所傷,在樹下無法動彈的師兄。

那個威風凜凜叱咤沙場的師兄,必然能同離朱一決高下,而今卻連個賣面人的都可以戲弄他自傷。

離朱不會放過我。

而我可以放過師兄。

☆☆☆

潛入南楚皇宮的當天夜裏,為避免被人發現,維葉點了幹戚的睡穴,等馬車停下時,面前已是高高的紅牆。

“背後是南楚冷宮,這幾日屬下已經摸清侍衛換班的時辰,且冷宮少有人來。屬下先将公子送過去,再下來接主子。”

懷中的師兄正昏睡着,裹着條石青色的厚毯子,一聲不響地閉眼卧在我懷裏。

我微點了點頭,維葉就抱起師兄,躍上皇宮牆頭。

金爐焚香,織錦倒挂,宮室內牆上挂着青鋒寶劍,因是夏季,屋內放着冰,宮女正面紅耳赤地搖着小扇讓冰塊寒氣散出來,以解室內高熱。

從屋頂的細縫往下瞧,不過兩年未見,當初南楚皇帝的寝殿已經重新布置過,一改當年嚴肅冷峻的古樸作風,彩錦環金,連奴婢跪着的墊子都是個冷冰冰的玉墊。

室內一陣高過一陣的激烈嬌媚吟哦讓我有些失了耐性。

沖着維葉一個眼色。

片刻後宮室周圍的侍衛皆已軟倒,睡得死沉。維葉破窗而入的剎那,扇冰的小丫頭還沒發出驚叫,就被一根銀針制住了聲音,突着眼驚恐地定在當場。

本來晃蕩不已的龍床此刻一動不動,就在維葉上前一步時,猛地從帳中飛出一條被子來。

是皇帝把他床上的美人兒裹在緋烈的錦被中甩了出來,那失色的美人驚呼一聲便滿面蒼白地暈了過去。

猛然間一道凜冽的寒風襲來,龍床破開個大洞,屋頂也碎開一片,披着件紫色冰絲睡袍的男人出指如電扼住了我的喉嚨。

随即驚喜地大叫起來,“輕蟬!你怎麽來了!”

東玄的力氣還是大得驚人,被按進他懷中片刻後,我終于忍不住伸出一根指頭戳開他。

“你先洗個澡,我下去等你。”

見我臉色不好看,那張臉一皺,顯出可憐兮兮的神情來,“我又不知道你會來,早知道自然就洗幹淨在寝宮等你了,不過,你把我的侍衛婢女全收拾了,是不是要親自服侍我洗澡?”他眨巴眨巴那雙泛着波光的大眼睛,裏頭幽紫的光芒像霧霾一樣令人目眩。

我一掌按住他的眼,腳抵住他還要近前的身體,冷冷道,“這次想我喂你只什麽?上次的百足蜈蚣太便宜你了吧……”

東玄渾身一顫,認命地抱起我來飄下屋頂,一面還低低念叨,“好歹我現在也是皇帝了……就不能給點面子……”

等東玄從頭到腳都好好收拾過了,沒用的侍衛已經被拖了下去,至于被拖去哪兒我就不知道了。

步入殿內就發現龍床上多了個人的東玄好奇地湊過去看了眼,忽然沉下臉來,“你千裏迢迢來,就為了給我送個男人?”

似乎是想起了當年我将他誤認為女人,還硬給他穿女裝,要把他給維葉拉郎配的事,東玄的面色變得很難看。

我一面毫不客氣地吃他的玫瑰糕,一面也給維葉一塊,嘴巴裏包着東西不知所雲地說,“女夭素稀罕夜烏威烈……”

“又不好看……要送我男人起碼也要和我差不多……”說着東玄坐過來,擠進我和維葉中間,也開始吃玫瑰糕。

東玄是個生得很好看的男人,不然我也不會初見把他認成了女人。他曾是我命人抓來試蠱蟲的藥人,但那頭柔軟的銀發讓我瞬間就下不去手,何況他生得面如白玉,肌膚保養得太好又滑又嫩,要是因為蠱毒發作凸出蟲印來,也太煞風景。

唯一可惜的是,東玄醒來後,我發現他不會說話。

還是個不能走路的殘廢。

紫色的眼瞳有股子媚色,起初我以為他練了什麽邪功,但一切脈象卻覺十分平和。後來聽他自己說,才知道這是南楚皇室生而自帶的媚瞳,能攝人心魄。

那時候我已經确定東玄長有喉結和某物……

一個生得比女子還要美的男人,在宮中過的是什麽日子我不知道,但他的腿是被人打斷的,渾身上下都有難堪的傷痕,或打或掐,還有些……齒印。甚至某些敏感脆弱之處,也有毫不留情的傷痕。

他剛能開口說話時,抓他回來的那個下人就瘋掉了。

等他腿能走的那天,我給他穿了一身石榴紅的裙子,讓下人給他挽了個堕馬髻,髻中插上朵牡丹八寶釵,那頭銀絲在遍灑的陽光裏十分晃眼,他由得我擺弄,點上朱紅的唇,把紅綢子一頭放在他手裏,另一頭我牽到維葉跟前。

“新娘子就給你了!要好好對待美人兒。”我傲氣地把綢子塞進維葉手中。

維葉羞澀地咳嗽兩聲,正要推拒。

那美嬌娘開了口,卻是個男人低沉好聽的聲音,“我喜歡的是女人,若鬼醫能将這男人變成女子,我就嫁了。”

火紅的嫁衣映着他膚白勝雪,沖着我露出個風情萬種的笑來,片刻後我醒過神才心內發憷,若是他那一笑裏,要取我性命,也不是什麽難事。

之後沒兩日的夜裏,維葉下山辦事,清苑裏的下人通通被人制住。美得晃眼像是女子的東玄,就坐在我的床頭,拿那雙攝魄的眼看我。

但他沒有惡意。

還說我這樣虛弱的身體雖然沒辦法練武,但他家有本祖傳的秘笈,可以替人續命。

“當初你可不是這麽說的,怎麽又想要了?”東玄意猶未盡地舔幹淨手指,歪斜着身子看我,怎麽看他也怎麽不像個皇帝。

“當初我說什麽了……”

“你說活一天是一天,活不了就算了。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我說破了舌頭也不肯跟我回南楚來呢。”東玄說着,臉越貼近過來,被維葉一扯才不滿地被拉走。

“啊……我是這麽說的嗎?”我眨了眨眼,“不過現在不記得了。當我沒有說過,那本決明經還在嗎?”

東玄磕巴磕巴嘴,點點頭,“還在啊。”

“那……”

“不過沒在我手裏。”東玄接下去道,“我用那個,讓東奺答應嫁給我。”

“啊?”

“東奺是我親姐姐,她喜歡的那個男人病怏怏的,我用這本秘籍換她嫁給我。”東玄無所謂地說,給我和維葉都倒上茶水,自己也呷了一口,“你來得正好,半月後我大婚,你可以留下來吃酒,我給你安排個上賓的位置。”

見我沉默不語,東玄放下杯子驀然補了一句,“不要派人去偷那本秘笈……我這姐姐性子烈得很,偷不出沒什麽,若是決明經被她毀去才是大麻煩。你先不要急,剛到我這兒,總要讓我帶你參觀參觀下皇宮,我把整座皇宮都重新修葺了一番,不喜歡的東西通通撤去,現在這些……華麗的裝潢,都是我的設計。怎樣?你若是喜歡,就多住些時候。”

沒想到做了皇帝的東玄仍是一副孩童心性,我正要拒絕,轉念一想,在皇宮裏一來可以躲避離朱,二來要什麽珍貴藥材弄不到,可以替師兄好好調養身體。

蝕心的解藥也需要兩味貴重藥物,出了皇宮能不能弄到手都很難說。

于是随口答應了,随即又想起一事來,“東奺是你親姐姐,你現在又是皇帝,娶自家親姐不會招來非議嗎?”

東玄的紫瞳裏汪着笑,“這你來之前沒聽說嗎,我南楚皇室,是近親通婚。若非我皇姐答應嫁我為後,我又怎麽能順利登臨帝位呢。不過現在,我那幾個兄弟都已經去見父皇了,倒也無人能危及我的地位。說起來,還要歸功于你……”

見我不解,東玄繼續道,“當年我好不容易逃出宮,本來就有人追殺,誰知被你的手下擄了去。正好錯過九死一生的平京之亂,也是父皇派人找到的我。那時皇室之中,曾最适合為帝的三皇兄,已經不在人世了。”他轉動手中的茶杯,面孔氤氲在霧氣中自嘲道,“不然,怎麽也輪不到我。”

當日晚東玄将我三人安排在後宮的奚禦殿,曾是他當皇子的時候住過的地方,派來的宮婢都是他身邊的死士,口風很緊。

用東玄的話說,“只要不讓我大皇姐七皇妹發現我在後宮藏了個女人,什麽都好辦。”

大皇姐是東奺,将來是他的皇後,這還好說。

“七皇妹又是誰,她很兇嗎?”臨睡前東玄還在我的門前倚着門邊,懶洋洋垂着目和我說話。

他捏了捏耳朵,擡頭望了望天上月,頗帶了幾分無奈地道,“小七叫東姝,是我最小的妹妹,她很會哭……”

當時我還覺得東玄是在開玩笑,等真見到那個七皇妹,我才領略到什麽是真的頭疼。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所以更新有點晚了,不過總算還是更了呢!

周末愉快大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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