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千雪樓

因為身上有傷,多日沒有沐浴的師兄渾身散發出酸味,天晴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備個大桶子給師兄洗澡。

伺候他沐浴的婢女替他脫去外衣并中衣,脫到裏衣的時候他竟興高采烈地要求自己來,還讓宮婢們都出去。

機靈的婢子們只是不動,領頭的偷眼望了望我,見我略一颔首,才退了出去。

全身沒入熱水中的師兄不是很滿意地皺起了眉,嘟着嘴抱怨,“好小……沒有家裏的大!”

我心頭驀然一熱,他竟把清苑當做了家。

明知他現在失去記憶腦子壞掉了,才會說出做出令我莫名感動的話,卻還是忍不住為之一動。

正發着愣,額頭猛地察覺到一點兒熱氣。

貼着浴桶邊緣的師兄,手指戳着我的額心,歪着頭看我。黑沁沁的眼珠讓我心裏一蕩,随即撇開眼讷讷道,“快洗……”

“你不幫我洗嗎?”他眨了眨霧蒙蒙的眼。

“啊?”片刻愣怔後我猛想起來前幾次都是我幫他洗的……只是現在傷了一只手臂不太方便。

但又不忍心拒絕他滿溢出來的期待,于是認命地端來一個小凳,站上去替他擦背。

背上的掌印還未褪盡,現在大概也不痛,只是看着那些青紫痕跡,就忍不住想起令人膽戰心驚的那一幕……

被猝不及防撞飛的離朱,死不肯放手攔住離朱的師兄,人傻了打架也傻。

“右邊……”坐在熱氣中昏昏欲睡的師兄,還在勉力指揮我的手。

“右邊嗎?”我鼻腔裏甕着笑,拿起澡巾往左邊走,停在他的頸窩裏,把頸子都擦紅了。

師兄才委委屈屈地又道,“是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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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不是嗎?”又搓了一把。

“不是啦……”

聽着他的聲音有些生氣了,我才順着他的心意擦上他右邊的肩胛。皮膚被熱水浸得泛起粉紅,被霧氣籠罩着,難免有些暧昧得讓人眼圈都熱。

“問你個問題啊……”我猶豫了會兒,将香脂抹上他的頭發,一面輕緩搓着,一面低低地說。

“嗯?”

“那天……就是那個戴面具的人沖進來的時候,你為什麽要護着我?”猶記得他那個母雞護小雞的動作,我忍不住莞爾,細碎的泡沫在打圈中浮動出來。

“那天……”似乎費了很大力氣才回想起來,師兄搓着胳膊,一面大聲說,“不知道!”

我啞然失笑。

又聽見一句絮絮叨叨的話,“沒來得及想……可是真的好痛!那人是個壞蛋!以後你別和他說話!”

半晌沒聽見我答,師兄猛地轉過臉來,認真地盯着我,“聽見沒?”

“以後不要練這些邪門歪道,你到底聽見沒?!”憤怒的。

“不要再殺人了,聽見了沒!”無奈的。

“不要讓我對你失望,你是我爹的徒弟,是驚雷山莊的弟子,怎麽能與毒蟲巫蠱為伍。輕蟬,為什麽你就是不能聽師兄的,哪怕就聽一回。殺人讓你感到高興嗎?師兄會保護你,千蟲百蠱都是歹毒,你還這麽小,為什麽一定要這樣?”震怒的。

“不要再跟着我,再讓我發現你派人跟蹤我,來一個,我殺一個。”

“總有一天,我要替師門除害,讓我爹看清楚你是什麽樣的人,在那之前,你最好從驚雷山莊消失。聽見沒!”

手上傳來一陣搖晃,我猛地回神,師兄正皺緊眉,不舒服地動了動,“水涼了……”

揚聲叫人進來添水,給熱水一浸,師兄舒服得閉起眼,不一會兒竟然睡着了。

等把師兄弄回屋,他于酣睡中翻了個身,渾然天真的睡顏,不帶一點兒愁思。靜靜俯身在他鬓角輕輕碰了碰,吹滅屋中燭火,我步出屋子。

院落裏飄着夏季特有的潮濕的花草香氣,我在中庭站了許久,直到露珠爬上衣裙,膝蓋麻痹地沒什麽知覺。

一條黑影從牆頭飄下,跪伏在我腳邊。

“如何?”

維葉恭敬地垂着頭,聲線平直,“寒虛宮并未派人追來,已聯絡上南楚京城的千雪樓,主子什麽時候去見樓主?”

“不忙,這個月沒有派人送去‘蝕心’解藥,想必我不在清苑的事情已經傳出。等解藥制出,你先帶去樓中,命樓主将東西送出去。之後……當務之急還是要取得決明經,否則……”我的聲音戛然而止。

等身後的腳步聲靠近,維葉早已消失在夜色裏。

龍麝香氣襲來,自是東玄來了。我尚且沒有回頭,他已然駐足,不一會兒才聽到個輕快的聲音,“這麽巧,我也睡不着,陪我喝點兒酒吧?”

被太監簇擁着的南楚皇帝,嫌冕旒礙事兒地将頭上的官帽扯落下來丢給下人們,引起一陣驚呼。

我手腕子一緊,就被他拉進懷中,足下幾次輕點,已躍然于綠瓦之上。

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東玄已經一屁股坐下,無奈之下我只好就着他身邊坐了,結果他遞過來的小酒壇。

半晌才為難地憋出一句——

“我不會飲酒。”

“咦?”東玄驚奇地望向我,随即仰脖大笑,“不會正好,待會兒我把你灌醉,就能把你身上那些個毒蟲清掉,然後再……”

“好啊,只要你不怕被咬。”我含笑回了句,拉扯着酒壇封口上的紅布。我身上已許多年沒有随身攜帶毒物,只是這小子不知道罷了。

玄色繡龍紋的袍子被他拉開了襟口,露出片雪白的肌膚來,大概是剛從宮宴上脫身,滿面通紅,酒香襲人。

已經抓不住酒壇子的東玄喝兩口就漏兩口,倒大半都落在龍袍上,我扭過臉望着腳下亂成麻的太監宮女們。

把酒壇遞給東玄,他詫疑地望向我,“真的不喝?”

“讓你幫我拍開泥封……我只有一只手!”晃了晃還吊着繃帶的手,從東玄手中接過酒壇,小口試了試。

好辣……

“嘿嘿,我支使人去宮外買來的燒刀子,怎樣?”東玄腆起臉來讨賞。

“不怎樣……放着禦酒不喝,去買販夫走卒人人喝得上的劣酒,也就是你才想得出。”說着我忍着沖鼻的辣味兒吞下一大口去,瞬間猶如腸穿肚爛般,快意非常。

“皇帝當得不開心?”

酒正酣時我問東玄,若不是我拉着他,總覺得他會滾下屋頂去,摔個斷手斷腳。

“開心!”本還醉眼朦胧的人驀地睜大眼,咧着油光水滑泛紅的嘴唇,“朕怎會不開心,大好江山盡在朕的手中,再也沒人能欺負朕……能不開心嗎?”

我沉默着沒說話,半晌才松開拽他的手,僅僅拿拇指和食指捏着他片角衣衫,“那你就下去開心去吧,讓我一個人不開心。”

“哎!”東玄抗議地大叫,“別啊!你有什麽不開心的,說出來讓朕開心開心……”

月亮幽遠的冷光傾灑在東玄的銀發上,他就像個喝醉了酒不小心跌落凡塵的仙人,美得不似真的。困頓得不行還勉力睜着眼,瞳中翻滾着我看不懂也不想懂的愁緒。

“下去。”我冷冷吐出倆字,手一松腳一踹。

就聽下頭爆出一聲震天的驚呼,烏壓壓的人群裏,不知道哪個倒黴蛋被東玄壓成了肉餅。我抓起酒壇又灌了兩口,頭痛欲裂地享受這種不清醒。

☆☆☆

三日後的午後,我拿着東玄身邊大太監的牌子,從南楚皇宮正門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唯獨有一點不滿便是,身邊那個渾身黑衣,還帶着個黑紗鬥笠的男人,像只招搖撞騙的蝴蝶,走一路看一路,一面看還一面摸。

維葉跟在後面一路付錢,才出宮不到半個時辰,維葉已經兩手不空,脖子上還挂着兩件打包好的古董。

千雪樓坐落在南楚京城中最為繁華的地段,樓主荀千雪曾是江湖豪俠,自然不會委屈自己。至于他中了我的毒這事兒,不過是我趁人之危,趁着給他料理傷勢順帶喂了點兒毒。

兩年前荀千雪被武林盟主派人追殺,和人搏殺五天五夜。一身雪衣已成了真正的血衣,他自己傷勢頗重,雖不至于回天乏術,但形同枯木并不想活。

直到他傷勢痊愈,也是“蝕心”第一次發作,明明是侵入骨髓的劇痛,他整個人痙攣蜷縮在地,長發覆面,将屋內搗得一團亂,塵垢粘身狼狽不堪。

卻竟然仰天大笑,那聲飽含渾厚內力的嘶嚎讓清苑中內力稍弱的下人都難以避免的被震傷。

維葉堵住了我的耳朵,直到荀千雪恢複正常。

他筋疲力盡地窩在椅中,雖然已經服下壓制的解藥,眼窩還是烏青,疲憊地垮着肩,端茶的手不可能克制住顫抖。

“真好……還會痛……”他低聲喃語。

我對荀千雪的過去沒有興趣,從他首肯替我賣命,我就将原本維葉打點的各處千雪樓交給他,他受傷之前,曾有與盟主過招三百而不敗退的戰績。武功深不可測,別的手下往往提前半月就派人來清苑等着拿解藥,唯獨他,似乎是很享受毒發時的痛苦,從不着急,偶爾遲了兩天送去,他還修書來謝。

我素來愛逗弄旁人,卻不敢逗這個年過四十的中年男人,若是他死了,一時半會兒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來管理千雪樓。

日暮之後,在南楚京中最大的酒肆花月樓吃過了酒,東玄有些尿急地頻頻出去雅間去如廁。等到月亮爬上西天,東玄終于憋不住問我,“什麽時候回宮?”

“誰說我今日要回去。”我懶懶地戳了戳盤中通紅蜷縮的蝦子。

“你不回去……你不回去怎麽不早說!待會兒宮門落鎖,我回去豈不麻煩?”

我冷冷哼了聲,“你又不是第一回爬宮牆,還怕宮門落鎖?”

“可……可今晚大皇姐要進宮來,這,還有差不多半個時辰,不行,我得回去……”東玄坐不住地站起身來。

我轉着手上盛滿茶水的酒杯,眼風淡淡掃着樓外,幽幽說了句,“那你回去吧,把你買的這些寶貝帶回去,我和維葉要去個好地方。”

“什麽好地方?”東玄回跨一步,忙不疊在我跟前又落座。

“千雪樓。”

“我聽說千雪樓有個一擲千金難買一曲的琴師,是不是真的?”

“你知道他?”

“當然知道,但是他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今兒個也不是初一十五,大概琴師不會在樓中,去了也沒勁……”

他話裏的意思,當是對這個琴師留意已久,我噙着絲笑意瞥向他,“我約了這個叫荀千雪的琴師,若是你跟我去,就讓你看看他的真容也無妨。”

“真的?”東玄的手指在桌上畫起圈來,緊接着又怕我後悔地加了句,“那就去!”

“可是你皇姐今日進宮……”我拉長了聲音。

“讓她等着去!我是皇上!”

樓外孤月照着,不遠處挂了一排大紅燈籠,垂着的長長布帆上頭狂草疾書着“千雪樓”三字的風雅之地。

不過是一處青樓。

作者有話要說: 叽裏呱啦今天沒啥要說,就是天冷加點襖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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