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荀千雪

千雪樓有前後院之分,前院自然是姹紫嫣紅百花齊放的青樓,朱紅木梯上扭腰站着的,是各式的姑娘。只要有心,不愁找不到熱愛的款式。

這不……

還沒進門,東玄已然七葷八素,雪白的臉孔上落了幾個唇印,連耳垂也被咬了兩口。維葉面若冰霜地緊跟着我,每當香風熏人醉的紗巾掃過臉,就能聽見他毫不給人臉面的幾個噴嚏……

進了大門,千雪樓內更是別有洞天,莺聲燕語不斷,鸨兒一臉厚重的白粉湊過來,款擺着尚且有幾絲風韻的腰肢,問我們可有相中的姑娘。

此時我已換了一身男裝,不過是瞞不過老鸨銳利的眼光,了然而體貼地問我可要叫個小倌來。

自然是要叫的。

我點了點頭,手剛觸到腰帶,就想起來玉牌被我給青碧了……

轉而對着鸨兒笑了,剛從姑娘群裏脫身的東玄大大咧咧地張口就嚷,“不是要那個彈琴的,就要……”

“叫個倌兒來吧。”我鎮定地接口,轉眼看了看低眉順眼的維葉和嘴巴還沒合上的東玄,右手“刷”一聲展開描金紫玉骨扇,改口道,“一個恐怕不夠,三個吧。這公子愛聽人彈琴,你挑兩個彈琴唱曲兒拿手的來。”

說着維葉奉上兩枚小巧精致的金裸子,鸨兒眉開眼笑地收了去,紅豔豔的嘴唇一開一合,“去叫墨蘭,茹薰,安情三個到乾字號雅間,帶上平日彈唱的那些個玩意兒,讓茹薰就別梳洗半天,叫客人等得久了,仔細他的狗腿!”

剛進屋坐下,東玄就忍不住将維葉擠到一邊去,壓低聲音問我,“不是來找荀千雪的嗎,你不是約了人嗎……”

“我是約了人啊,但你也知道每天約他的人有多少。”氣定神閑地喝了口茶水,再将酒杯遞給東玄一只。我幽幽嘆了口氣,“你要是不滿意,現在就回宮去啊。”

東玄陰沉着臉,咬牙切齒道,“這個時辰回去,是想撞上皇姐的怒火死無葬身之地嗎?”仰脖子一口把酒喝光,意猶未盡地讓我倒第二杯。

維葉自然而然接過我手上的酒壺,替他滿上。

東玄瞥了他一眼,又轉過臉來仔細看我,想從我臉上找出蛛絲馬跡來,“今晚我們真能見到荀千雪?”

“應該吧……”我惬意地喝了口熱茶,眼睛眯成一條線,“見不到見見小倌也不錯啊,沒準對你胃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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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喜歡的是女人。”

“呵呵……”

不一會兒那三個小倌兒就來了,一個穿淺紫色繡花長衫,臉瘦且安順,不過似乎有些年紀了,總得二十四五上下。抱着柄玉石琵琶的穿得蔥綠蔥綠的,外頭還挽着條煙青色的紗,細目略有鳳眼的風采,卻也不是鳳目,放大了膽子地上下打量我們三個。最後一個,面目倒是生得沒什麽特色,頂多也就是清秀,偏偏是這樣一個姿色平庸的男人,不耐煩地扭着臉心不在焉。

花燈才初上,讓荀千雪再等等也無妨,沖着維葉使了個眼色,琵琶聲剛起,他便借着更衣出了房間。

見完禮時三個小倌兒就同名字對上了號,紫衣服的是安情,綠蔥是茹薰,姿色平平的是墨蘭。

安情離我和東玄最近,替我們斟酒,聽到我說不喝酒時,男人臉上怔了怔,随即拿起桌上茶壺聞了聞,又叫個下人進來吩咐了句什麽。

然後先替東玄斟酒,只是略掃了一眼東玄,他便低下頭沒再同他說話。

想是這青樓裏的倌兒都頗有眼色,安情一眼便看出東玄不好這口。他轉着酒杯,磕巴磕巴嘴唇,眼神直勾勾落在墨蘭手下的琴中。

彈的是一曲最尋常不過的流水,叮咚之聲激越飛揚,每逢婉轉處,又恰似美人回眸,媚眼如絲。

唯獨有點兒缺憾便是演奏之人滿面不耐,似乎恨不能早點兒結束這種歡場賣笑。

其實……

他從頭到尾一點兒都沒笑。

一曲彈罷後,那個叫墨蘭的,臉上的不耐煩更勝,滿面不甘不願,但還是起了身要過來給我和東玄兩人見禮。

本閉着眼像早已随着的東玄忽然揮了揮手,“坐下。”

他似有些詫異,轉了轉眼珠子,難掩輕蔑冷嘲,又聽東玄道,“陽春白雪會嗎?”

那墨蘭懶得答話,但一擡手,清音掠過,便從指下流出清晰明快的調子,這回他閉上了眼,白衣袖口那圈子朱紅的花串随衣袖而擺動,倒有幾分令人驚嘆的清素豔麗。

安情的小厮回來,捧着套紫砂茶具,他低眉順眼地垂着頭,但眼風若有似無,小心翼翼地幾次瞟過我。

見我仍噙着笑,那清冷的面上也略帶了絲笑意,似是受到鼓勵一般鋪陳開點茶的用具,動作做來也十分熟稔。

“素日來樓中品茶的客人不多……這套茶具也許久沒用過,見笑了。”

沒料到他如此費心,我對這個脾氣溫厚的男人頓生了三分好感,本打算調笑幾句的,也收斂了輕佻。

等到茶水入喉,确實清潤回甘,于是端起一杯來,遞到他眼前,“你也喝!”

一絲驚詫掠過他眼底,随即又掩飾起來,恭順地接了去,這人腕子上有一條不易辨察的刀痕,不經意露出了一瞬。

這一曲結束,東玄猛然起身鼓起掌來,彈琴之人似被他吓到,随即又半帶了然地低下頭,露出三分自嘲來。

“這琴,比荀千雪絲毫不差啊,怎麽就做了小倌兒……輕蟬,待會兒把他也買下來送我吧?”

我忍不住嘲他,“你不是不喜歡男人嗎?”

“可我喜歡聽琴啊,你就把他買下來送我,今晚見不到荀千雪我也不怪你。”東玄着迷地望着那個人,連帶他的琴。

陡然間墨蘭卻冷冰冰地起身拒絕道,“客人說笑了,墨蘭不賣身。”

說話的聲音同他的琴聲全然不同,帶着幾分剛硬。

“那一定是沒人出到合适的價格,你的身價是多少,自己沒有數,媽媽總有數。”說着東玄起身往門口走,就要去找鸨兒。

我頓時傻了眼,那墨蘭也抱起了他的琴,本以為他會追出去。

誰知他往身後掃了眼,我心道不妙,他身後是個窗戶,剎那間小倌兒眼底閃過絲決絕,疾步走到窗口,不帶一絲猶豫地舉身投向空蕩蕩的窗口。

我猛地起身,沖他身邊最近的茹薰大喊了句,“快拉住他!”

茹薰像個木頭人一般,抿了抿紅豔水滑的唇,雖伸出了手,卻沒見半點驚慌。

墨蘭動作極快,起身太快帶翻了身後的椅子,我猛地攢到窗前,本以為只能聽見一聲悶響看見一灘血光。

豈料一道白绫從連接後院的湖面上伸來,飛卷住墨蘭的腰身,鸨兒的尖叫和混亂的人聲從身後傳來。

從湖面上掠過的人影,踏着白绫而來,一身素衣恍如仙人般,白紗覆面,青絲長垂如同流瀑。

若是沒見過他最狼狽的模樣,恐怕我也會被迷了去。唇邊露出絲笑來,被人一個大力擠開,我回臉正見驚慌失措的東玄大吼大叫,“人呢!他真的跳下去了?”

片刻後維葉随着白衣人上樓來,鸨兒見了他,本要斥罵墨蘭的話也收回嗓子眼兒裏,面色極為難看。

“沒事兒了,都散了吧。”

聽我這麽說,鸨兒回過神,扭曲着臉抖了抖三寸白粉,簌簌往下落的粉渣讓東玄臉色難看地抿起了唇。

“那這位爺說要買墨蘭的事兒……”

“他以死明志,我還買什麽買,滾出去!”東玄一拂袖,脾氣暴躁地将擠進來看熱鬧的人全趕了出去。回頭再望着墨蘭時,眼底卻掠過一絲狡黠。

等維葉再回到座上,我手邊跪坐的安情此時臉上也有了血色,見我盯他,臉上又浮出一絲紅。

我噙着笑似有意地問了句,“那你呢?”

安情眼內閃着不懂。

“他是不賣身的,你賣嗎?”

“嗡”的一聲琴音,本來坐着的安情這會兒才想起什麽地站起來,恭敬地沖白衣人福了福身。墨蘭驚魂未定,但也侍立在白衣人身旁,那茹薰也不知什麽時候起的身,收起了想要勾人的媚眼,垂下的長睫不斷抖動。

“客人問你話,怎麽不知道要答?”白紗下傳出的聲音雖好聽,卻沒什麽溫度。

安情轉過臉來,一雙眼睫像蝴蝶翅膀樣抖個不停。

“安情簽了賣身契,若是客人想要……那自是……”

自是後面的話他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已了然,對維葉打了個眼色,拉住他的手讓他坐下來,嘴巴裏還咕哝了句,“涼得很,回頭我給你開兩劑藥,保管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

安情抽了兩下手,抽不回去也就由得我了,眼底卻頗有些無奈。

大概以為我是哪個富家的小小姐,買他回去是為暖床一類。南楚民風開放,富家女豢養小倌兒的事也不少見,只是不知道能得幾時喜歡。

旁邊傳來冷冷一聲哼,不必看也知道是東玄,果然他不滿地抱怨,“阻着我買人,現在倒好,你自個兒先買了。”

把還吊着的手臂擡高,瞥他一眼,我冷冷哼道,“我行動不便,總要找個人近身伺候,你這種被仆役前簇後擁的人是不會懂的。”

東玄咬咬牙,鼻腔裏重重哼了聲扭過頭去不再理我。

“這兒沒你們什麽事了,客人由我來招呼,這三位的賬,讓媽媽記在我的賬上。”平直的嗓音響起來,三個小倌兒都不敢說什麽地默着聲退下去。

我喝着溫涼的茶水,見東玄還盯着那個墨蘭的背影瞧個不停,嘴巴裏慢悠悠地念,“你還真是有眼無珠朝三暮四,不是說想見荀千雪,這會兒人在跟前,又對着別人瞧個不停。”

“啊?”東玄扭過臉來。

白衣人垂目不曾看他,手下不停地調試着墨蘭的琴。

“這不就是了。別說你其實從來沒見過他……”我輕笑道。

“是沒見過啊……”

“那你還嚷着要見!”

“我只聽過千雪的琴聲,不曾見過,不過今日真是好福氣,又有機會大飽耳福了。”東玄豪氣地舉起酒杯,遙遙敬荀千雪一杯。

那雙冷淡的眸卻只從他面上不着痕跡地滑了過去,他聲音不大,卻好似打在每個人耳膜上,“鄙人今日不彈琴。”

酒剛滑下喉嚨,東玄張大着嘴忍不住問,“為什麽?”

荀千雪惡意地睨起眼,靜靜地說了句,“因為你很礙眼。”

那聲音鑽入耳蝸,便如毒蛇一般,震得人霎時間回不過神,東玄就這麽,圓張着嘴倒了下去。我好心地摘了顆葡萄放在他口中,又替他合上嘴巴。

紫瞳已然空茫,像是張着嘴待哺的兩只小鳥,空蕩蕩看不見眼仁。

荀千雪走近過來,拉開他的襟口,鎖骨以下的兩枚銀釘閃着微光,他拿手指在傷口旁一按,就逼出銀釘來,滲出的一點血跡,被他的手指擦去。面紗遮着口鼻,露出來的一雙眼十分疲憊。

“你要我扮的,就是這個人?”

手捏着東玄的下巴,将其翻來覆去看了個遍,荀千雪站起身,聞我一聲“是”,随即對維葉攤出手。

我這才發現維葉抱着一把琴,當是荀千雪自己的琴。摳開琴底,露出個暗格來。荀千雪取出來一個泛黃的小陶罐,并毛刷子等物事,又對維葉吩咐了兩句。

維葉就從窗口翻了下去。

他的目光在我受傷的手臂上一掃,聲音聽起來高興了幾分,“誰傷的你?”

“寒虛宮。若是發現寒虛宮的人,遞個消息給我。”

他不置可否,又問了我一句,“疼嗎?”

“當時挺疼的。”我不滿地撇了撇嘴。

“真好。”

在心內暗道一聲神經病,随即我笑着解下吊着手的繃帶,活動了下胳膊,低聲道,“不過已經恢複如初,讓你失望了。”

他眸中微光輕閃了一下,直起身從陶罐裏取出些像泥糊的東西往東玄臉上刷,不帶一絲感情地道,“讓我失望的事太多,你這一樁不算什麽。”

站在他身旁,望着這個青絲中夾雜了白發的男人,我忍不住在心頭嘆了聲,撇開臉站到窗口,微涼的夜風拂面,低頭看了看我的左手,心裏略有些悵然。

這只手既好了,再沒什麽借口能拖着不給師兄治傷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些晚,因為……

起晚了……

我一定和床分手,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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