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薛凝玉(上)
同東玄身量差不多的荀千雪換上他的衣服,搗鼓一番後,又粘上維葉帶回來的銀發,他撐開眼皮,往裏頭滴了兩滴藥水。
再睜開眼,就有了一雙同東玄一樣的紫瞳。
唯獨是這紫瞳沒有動人心神的妖媚,顏色看上去一樣罷了。
而東玄,自然是穿着荀千雪的素衣白裳,加上荀千雪素來是白紗覆面的,他又昏迷過去,自然不易發現。
将東玄帶回荀千雪那間坐落在湖邊的竹樓裏,将他置于榻上安放好,我坐在那兒捏了捏他的鼻子,忍不住嘆道,“這次算我欠你的,回頭還給你,就委屈你幾個時辰。”
荀千雪冷冷哼道,“既是已經用了,還道什麽歉。”
大抵是對當初被我用“蝕心”迫着讓他接下千雪樓一事還耿耿于懷,荀千雪懶得看我。我也不敢多說什麽,适才他從湖上來的身形已讓我辨出,多年不見,荀千雪的武功見漲,如今讓他再同當年緝捕他的武林盟主對上,勝負恐還難料。
走近理了理他身上原本屬于東玄的墨色繡花袍子,荀千雪目光冷冷地望着床上那一動不動的人,“南楚皇帝也太沒用。”
“他不是江湖中人,別打他主意,他是我的好友。”
“呵,好友也被你利用,你說他醒來還稀罕不稀罕當你朋友?”垂下的眼中掠過一絲熟悉的冷嘲,荀千雪就是這個樣子,脾氣不好,專往人傷口上撒鹽,一把不夠還踩一腳。
“為了讓他稀罕繼續當我朋友,我們動作得快。”
已經候命在旁的維葉把個黑色鬥篷穿戴在我身上,兜帽垂下勉強能看到我半張臉,若是不擡頭,就看不清臉。
我陰測測地在兜帽下扯起唇,“你看我像不像‘鬼醫’?”
荀千雪鼻腔裏哼了聲,不以為然地從床下拉出來個箱子,然後扯出我的手去,在手背上搗鼓了一陣很香的乳白色汁子,雙手就如同鬼魅般慘白,拿了枝細筆仔細勾畫,東玄的睫毛是很長的,這會兒荀千雪也是,認真的神态讓我一愣。
他對上我愣着的眼光,不知想到什麽,譏诮地抿着嘴唇,又拿出兩個小罐,把我的指甲畫得血紅。
如此一來,不必拿下鬥篷,就我這,慘白十指配上好像剛從人心窩子裏拔出來的手指,像透了深山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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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千雪滿意地看了看,把兜帽兩端壓低,“你自己留意點,別露出臉就好。非露出來,只好自求多福了。”
又覺還不穩妥的荀千雪丢給我個人皮面具,我笑笑戴上,如此萬全,便是露出臉也沒什麽。
馬車到東奺府上的時候,維葉先去敲門,我和荀千雪對坐着,看了他半晌,我忍不住道,“你這易容術,出神入化。不如教教我。”
荀千雪調轉目光望向冷森森的車外,“拜我為師就教給你。”
“你不介意做我第三個師父?”
“不,我荀千雪從不收弟子,你要拜我為師,就得将其他師父都殺了。名門正派最不齒弑師,就算是邪魔外道做得出弑師這事的,也是大奸大惡之徒。你要是能做到,我荀千雪就收你為徒,別說是易容術,我這渾身武功,待過兩年我玩兒膩了,內力也可盡傳給你。你肯嗎?”
我“嘿嘿嘿”地笑了,“算了,我還是不做這種不切實際的白日夢了,回頭我做了你徒弟,被武林盟主追殺怎麽辦。”
荀千雪閉起眼靠在車廂內,唇邊挂着慣常的冷嘲,“就知道你膽小怕事。等你死了,我也死了,鬼醫清苑的名頭也可以從江湖中消失,我就找個地方孤老一生,未嘗不是一件樂事。”
仿佛一晃眼已是百年身,荀千雪說話的語調沒有半分悲切,他現在頂着東玄的皮囊,卻明明白白裝着荀千雪那個孤苦的魂靈。
大概,他同我還是有幾分同病相憐。否則這喜怒無常的前輩,早就一巴掌劈死我了。
☆☆☆
當東玄帶着我出現在皇長女的府邸之中,訓練有素的下人都顯得有幾絲慌亂,府裏本有一絲洞簫之聲悠揚飄蕩,片刻後卻戛然而止,接着出來個婢女,略顯張皇地跪在地上,“不……不知聖上駕臨,殿下剛回府來,那……等……送薛公子回玉樓歇下,立刻就出來接駕……陛下千萬恕奴婢之罪。”
“又是薛公子。”荀千雪冷着聲,來來去去兩句話,他向來機敏,千雪樓又不啻是個安在南楚的情報機構,想必皇室那點事,他也大概聽人報過。
見皇帝有所不快,那婢子頓時慌得有了哭音,“陛下恕罪,奴婢這就再去請殿下來……”
還沒等她起身,荀千雪一拂袖,就聽見茶盞落在地上摔個粉碎,随即他掃一眼跪着渾身一顫的婢女,“愣着做什麽,茶沒了就不會去再備?”
“是是是。”
等下人慌忙退出去,我才饒有興味地從兜帽下打量他,荀千雪昔年被稱為“千面郎君”也不是沒有道理,他擅長易容,又精通察言觀色。只和東玄匆匆一見,再聽那下人一席話,不難辨出每回東玄來此,都是不歡而散,且脾氣大得很。那個“薛公子”恐怕就是東奺藏嬌的病怏怏之人,簫聲戛然而止必然是下人通傳說東玄來了,中途打斷了人家兩個有情人的眉來眼去。
果不其然,東奺來時,也是滿面不快。
本以為皇長女讓東玄那樣頭疼,必是個滿臉橫肉脾氣古怪的中年女人。不想也是一樣的傾城之姿,标致的瓜子小臉,一管直挺的鼻子傲然于面上,眼角勾着,內側兩點朱砂,竟似狐貍般妖媚。額間金燦燦的花钿,映着她豔麗的面容,似繁花盛開一般耀眼。也同東玄一般的銀發紫瞳,想必是因為南楚皇室近親通婚的緣故。
兩瓣花朵般冶豔嬌嫩的紅唇還微腫着,下唇上一點咬痕。
忍不住低下頭,憋住笑,聽見荀千雪質問的聲音已經響起,“皇姐同薛公子好逍遙自在,倒讓朕久等。”
“此前進宮時四兒不是不在麽,姐姐才回府來的,怎麽?先前不想見,這會兒又想姐姐了?”開口之聲如同糖般蜜意酥聲,正好茶來了,東奺親手将茶捧給荀千雪,才又低聲道,“這位又是,別說是四兒給姐姐又找來個侍寵,好将大婚之期繼續後延。”
“哼,”荀千雪把茶随手一放,“怕是皇姐不想與朕成親吧。可惜了……朕找來的這個人,只要見過薛公子,皇姐你就得照當初約定,即刻與朕行大婚之禮。”
“哦?”東奺的目光這才真正落在我身上,垂着長而密的睫毛,摩挲着臂上披帛,“裝神弄鬼見不得人,四兒找的大夫可越來越新奇了。”
“她是西陌江湖中難覓行蹤的鬼醫,當年受盡折磨又被武林盟主棄之不用,還被人圍剿追殺而險些喪命的千面郎君都能救得回來,聽說那千面郎君的腳踝曾被鐵釺對穿而過,後來既然這人能消弭無形,自然是腳好了,不然怎麽能跑路。”
東奺銳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卻不能與我對上眼,走近兩步過來,珍珠鳳頭鞋驀地停下,東奺忽然仰頭一笑,随即拿彩錦的袖子遮住口,波光流轉的雙目落于東玄臉上,“看姐姐這記性,當日四兒的腿被打斷,回來時口能言語,腿腳健全,父皇看了龍心大悅。幸得姐姐多了個心眼打聽,正是清苑鬼醫所為。”
白玉無瑕的臉轉了過來,手指搭在我的兜帽上,“既然神醫肯來,總不會不願以真面目示人吧?”
一陣風起。
轉瞬間維葉已立于我和東奺之間。
屋內瞬時靜谧難耐,将手搭在維葉臂上,我出聲已是拿捏着腔調,聲音無比尖銳,“我相貌醜陋,是以向來不露人前。”
說着探出一雙手去,那東奺倒抽一口冷氣,我遺憾地嘆口氣,“練多了歪門邪道,以身試藥,千蟲百蠱集于一身,難免早衰。如今已是沒臉見人的,若殿下非要見,也不是不可……維葉,退到一邊去。”
維葉應了聲,挪到一旁。
我作勢捏着兜帽就要摘下來,荀千雪已經不耐煩地開口,“朕既允諾你不必拘束,金口一開,豈可反悔。否則某些人,怕是以為朕說什麽都不必算數了。”
“好了好了,四兒都生氣了,鬼醫就別再跟本宮客氣。本宮這裏有個病人,若是鬼醫能讓他恢複健全,行走自若,他一身武功是化功散化去的,就不必恢複了。屆時本宮自會有重謝。”東奺笑道,随即又摸了摸東玄的臉,身形略微僵了僵,複又笑笑地說,“四兒就別同姐姐鬧脾氣,早晚都是一家人,薛公子本就不愛說話,是個性子沉靜的人,也礙不着你什麽。怎就總看不慣他……”
“哼。”荀千雪一拂袖,将東奺的手甩開。
東奺也不再堅持,回過臉讓我跟上。前頭的婢女低頭打起盞茜紗宮燈頭前引路。
偌大的公主府邸,除了皇女自己,大概也就剩下那個薛公子,景致雖好,卻沒什麽人通行。
小橋下淺淺的河水潺潺流動,東奺命婢女停下,忽然溫情款款地回過身來,拉住了荀千雪的手。
“當年我府邸新建,四兒你還是個小不點兒呢。”
我肚子裏猜測着眼前這個看上去不過雙十的女人到底年歲幾何,就聽她嘆了口氣,柔媚地眼擡起凝視住天邊孤月,複又落在荀千雪臉上,微閃的紫光靈動,妖媚的神态同當初我逗弄東玄看到的很像。
果然荀千雪已有些木讷,“是啊。”
“你記不記得,姐姐新添的那只狼犬認生,将你撲落水中,還叼住了你的腿,留下一道兩尺長的疤,你發了半月高燒,都是姐姐在身邊照看。”
“是……”荀千雪木然。
“那你說,姐姐對你好嗎?”東奺歪着臉,聲音帶着誘哄。
“好。”
“那四兒替姐姐拿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如何?”
銳利如虎的眼光利掃過來,維葉挪步在我身前,腰中劍已出鞘。
冷光一閃,荀千雪兩個翻騰之後,維葉手中的刀已被奪了過去,我壓低聲音怒喝,“你先走,這是命令!”
維葉望了我一眼,還在猶豫的片刻裏,森冷的青峰驀然掉轉了方向,引路的婢女已沒了腦袋,過會兒血才從頸中噴薄而出,正噴了東奺一身。
她的尖叫聲在荀千雪捏住她的下巴時戛然而止。
東奺在他手中掙紮不已,劍刃抵在她脖子上,荀千雪一陣冷笑,“你要是見過真正的魔眼,就知道你這點媚瞳,根本算不得什麽。”
垂下手中劍,我方才看見,荀千雪的右手抖得厲害,大抵是方才那一瞬,讓他想起當年為魔眼所控,殺戮無數的慘景。踏雲靴頭前帶路,幾乎是拖着東奺,荀千雪一言不發地領頭下橋走入竹影搖晃的密林。
作者有話要說: 荀千雪:手抖只是因為一天沒有吃飯,關當年什麽事!還有……我什麽時候孤苦無依了!魂淡你說清楚……本尊如此之高大上,不要說得我好像被人抛棄過【哔——
輕蟬:你自己說的,我啥也沒說……
荀千雪:你覺得那個婢子的頭顱好看嗎?
輕蟬:滿臉血泥,不好看。
荀千雪:我給你也畫一個吧,不費事,一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