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薛凝玉(下)
薛凝玉的名字裏帶個“玉”,玉樓自然是為了将他囚于高閣而建,居于竹影深處。樓外方圓一裏內簇擁着各種竹子。想必那人,也是傲骨如竹一般的清雅人物。
手一松,東奺被荀千雪丢了出去,趴伏在樓前臺階上,雖狼狽至極,站起身後卻還慢條斯理地整理完妝容,才上前叩門。
“咚咚”兩聲清響過後。
屋內響起個疏淡的人聲,“是誰?”
“啊……”東奺顯得有些慌亂,在累贅的華麗裙子上擦了擦手,捏着此前被荀千雪握疼的手臂,清了清嗓子,“是我玉郎……我給你找了個大夫,聽說很有名……你……”
“哐當”一聲重響,像是那薛凝玉拿茶盅砸在了門上,緊接着一陣刻意壓得低沉的聲音,“不是說了不用費心,你當我是個廢人,時時擅自主張,是不是真要我離開這裏!”
“玉郎!”東奺剎那白了臉色,嘴巴一張,被荀千雪手上彈出的小石子點住了啞穴無法出聲。荀千雪走到門前,面無表情地站在東奺一旁,維葉見狀押住東奺退過來。
只聽荀千雪出聲,同東奺一模一樣的嗓音讓她不能置信地瞬間睜大了眼,在維葉手裏掙紮起來,“好,你說不見就不見。不過清苑鬼醫行蹤不定,現在不見,再要找回來可不容易。玉郎?”
還扭動不已的長公主在維葉的鉗制下失了力氣,在她穴上一點,扔在竹林中。
屋內靜默許久。
荀千雪很有耐心,站在門口整理銀發,好吧,是假發。
當竹屋打開的剎那,我們三個不約而同都有些詫異。本以為薛凝玉會是個絕代風華的美人,不想他坐在輪椅上,相貌平平,丢進人海中一眼望去都找不到蹤跡。
但脖頸及其下的皮膚卻雪白滑膩得讓人咋舌,敞開的衣襟銀絲線繡着細長的蘭花葉條,和娉娉婷婷的花朵。
興許是我錯覺,薛凝玉望向我那一眼格外犀利,似曾相識。
轉而他不耐煩地轉動輪椅退開去,将我們讓進屋內。他一個下肢殘廢的病人,整座玉樓卻無半個下人伺候。輪椅退到桌邊,他絲毫沒有抱歉的意思,只是防備地瞪視我們幾個。
“這兒只有我一個人,茶水也只有我一個人的份,東奺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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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千雪捋着銀發道,“皇姐去喚下人打點茶水了,玉公子住得離前廳那樣遠,總不能虧待了來客。”
此時他又是器宇軒昂的東玄了。
當年他被稱為“千面郎君”自然是有出神入化的易容術,但光憑易容還不足以得此榮稱。只要荀千雪見過的人,他都可以還你一個神似九分的仿制品,那一分欠缺便是,真正親近之人,總有些不為人知的細節。
薛凝玉不置可否,指了指室內的幾張椅子,屁股還沒坐熱,就聽上首之人問,“鬼醫好大架子,連皇上都親自陪同。哪一位是……”他的語調放緩下來,吱呀地搖着輪椅靠近我跟前。
低着頭從兜帽下方瞅我,一面瞅一面問,“就是你了吧,鬼醫。”
我伸出可怖的一雙手,按住他還在靠近的肩膀,薛凝玉掃了眼我毫無血色的手,一絲害怕也沒有地輕笑一聲。
“既來了,也無須裝神弄鬼。難不成還怕我一個瘸子。”
他把“瘸子”二字念得極重,不知是過于在意,還是毫不介意。
聽他這麽一說我也不好意思不摘下兜帽,說話時臉上的人皮面具有些扯着臉皮的古怪感,我皺了皺眉才對薛凝玉道,“我不喜見生人。”
算是解釋為什麽要戴個兜帽。
“如此說來,鬼醫早不該當大夫,當大夫還有不面診病人的嗎?”他話音裏帶了戲谑,本來低沉喑啞的聲音汪着點兒笑,倒生動了起來。
“要是我不想見,自然有不見到人也診脈的法子。”說着我靠近薛凝玉,撩起他的袖子,露出來的手腕白得晃眼,就是瘦得像根柴火。
“這麽說,你對我這個素未謀面的病鬼有點興趣?”薛凝玉語帶輕佻,冷冷的嘲諷從唇邊掠過。
我權當沒看見,脈象略有些古怪,手上不由加重了力氣想要切得更準确,薛凝玉卻忽然收回手,理好袖子,一臉挑釁地看我,“脈也把了這麽久,雖說我這人渾身上下都是白豆腐,但也不打算平白無故給人吃。就開方子吧。”
他說着又把輪椅搖回上首,笑笑地扁着嘴,看了我一會兒轉而望向門外的竹林。
慢悠悠地念叨,“南楚皇室的‘決明經’都沒有辦法,你一個江湖郎中,能有多大能耐?”
“決明經”三字如雷貫耳,我不動聲色地沉着臉,“既然你傷了腿,自然是要看一看傷處,不是吃兩劑藥就能好的事兒,我将八十一枚金針也帶來了,如有必要,得先紮上兩針,看看你的雙腿究竟殘到什麽程度,我也好對症下藥,拟出個治療方案來。”
手還沒放上薛凝玉的腿,他就猛一轉身避開了,冷冷地道,“我這雙腿是被人生生拗斷的,多一分的痛苦都不能再忍,你沒告訴長公主是要施針吧,若她知道,又怎會讓你來……”
維葉本捧着我的那副針,見薛凝玉不好說話,又退了回去,荀千雪站在薛凝玉面前按住了輪椅,“玉公子還是乖乖治療的好,拖着這雙腿不好,不就是不想見到朕與皇姐大婚嗎?別以為這樣就可以阻止朕,朕是天下之主,朕讓你治你就得治。實話告訴你,鬼醫是朕請來的,皇姐也是同意了的。你真以為皇姐去備茶點了嗎?她是心虛不敢見你。不過婚期朕已讓天闕宮算過,下月末有個千載難逢的好日子,錯過那個日子,朕還得等上半年。為了玉公子,朕這婚期已經耽擱了一年,玉公子還想讓朕等多久?”
“哼,那是皇上同公主間的事,與草民何幹。”
薛凝玉口頭嘴硬着,荀千雪推着輪椅,将他送到我跟前來。
“給他治。”荀千雪威嚴凜然道。
擡起薛凝玉的一條腿,脫去鞋襪,那只腳白得晃人眼睛,我一愣,正要撥開褲腳往上挽。猛地他一擡腿,心口一陣劇痛,是薛凝玉本該斷了的腿猛然發力,我的背撞上房門才停下,維葉一掌将薛凝玉劈開,抱起我來時神色慌張。
我張嘴就吐了一口血腥。
沒等維葉出聲就急忙擺了擺手。
而薛凝玉已然從椅中飛出,同荀千雪交上了手。一黑一青兩道身影在空中迅速交纏在一處,拉着維葉扶着門框站起身,我低聲沖他吩咐了一句,“去搜,床榻上下都仔細找找。也許他沒把決明經帶在身上。”
薛凝玉的功夫招招直取人命,并不像是東玄和我說過的決明經。決明經重內力而輕招式,以打通渾身經絡為要事,即使練成,也是于自身強健益處多過于殺敵。是以東玄自己都不曾練過,這本絕學原就是南楚史上有位體弱成疾的皇帝偶然間從江湖前輩手上所得。
且同荀千雪交手的薛凝玉,腿腳功夫厲害,幾次幾乎以雙腿折斷荀千雪的手臂。兩個人在百招之內,勉強算個平手。
按着此前對薛凝玉的調查,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公子,因病弱不适宜練武。當初是長公主東奺在西郊禮佛時,無意聽了他一曲洞簫,被迷得七葷八素的,硬是不顧薛家反對,把人搶入府中養在後院。
趁着他們倆交手,我小心翼翼地朝門口溜,剛要越過門檻。
忽聞薛凝玉拔高了聲音叫道,“別跑!”
這一聲如滅頂之災,我瞬時腦中一片空白,若還聽不出是離朱的聲音,我就真的該以死謝罪了……
頸後一道淩然冷風,緊接着後脖子被一把扼住,我驚慌失措地喊道,“東玄,快找決明經,不要管我,他不會殺我……”
話還沒說完,薛凝玉,不,離朱的牙貼着我腦後那點薄皮,牙尖咬破了我的皮,狠狠道,“本座未必就會留你性命。”
我最後蹬了蹬腿兒以示抗議,“那你就一掌劈死我,也省得裝成個男寵。多日來真是委屈了你。”
“本座像是腦子上寫了個‘蠢’字嗎,是你進了千雪樓,本座才裝成這個瘸子。”
離朱知道我什麽時候去的千雪樓,那就是樓中走漏了風聲。千雪樓魚龍混雜,一時也判斷不出內奸是誰。
“那薛凝玉呢?”我心裏一顫,“你不會殺了他吧……”
“本座沒那閑工夫。就在這座樓裏,把他推進櫃子裏的時候只是打暈了,現在死沒死可說不準。”離朱漫不經心地攬住我,正要奪門而出。
荀千雪自然是不可能聽我的,一道冰绡從身後飛出,緊緊纏住了離朱的腰,惱怒之下,離朱立起掌來,想要斬斷那條冰绡。
荀千雪比他更快閃到他身前,掌風淩厲,逼得離朱退回屋內,離朱一手抱着我,原本二人不過是平手,此時他已有些吃力。
簌簌風聲在我耳邊呼來喝去,我倒是比較擔心頭發會不會被掌刀劈得發型全無。這擔心沒能持續多久,從室內樓上傳來維葉的聲音——
“找到了!還找到了薛公子!”
“帶着他跑!還有決明經,拿了就跑不用管我了!”我扯着嗓子剛嚎出兩聲來,離朱舉高了手掌就要劈到我的臉上。
我低下頭惡狠狠一口咬得他手掌鮮血直流,牙酸地似乎觸到了骨頭。離朱吃痛卻也不發出痛叫,鼻子裏冷哼了一聲,猛然後翻,一腳蹬在荀千雪心口。
荀千雪被踢個正着,痛哼聲落在我耳中,我掙紮起來,在離朱手上又抓又撓又上牙,沒臉沒皮地大吼大叫,絲毫不亞于被拎起來的貓。
“那幅畫真的不是我偷的,我這麽懶的人,怎麽可能為了一副美人兒圖滿天下奔命。離朱你用點兒腦子好不好,如果偷畫的是我,我還會回去寒虛宮嗎?我有傻到自投羅網的地步嗎?”
荀千雪的冰绡再次卷過來,這次是沖着我來的,身體剛随着冰绡飛到半空,就被離朱死抓住手。
兩個絕頂高手的內力在我身上亂竄,這是要死的節奏啊。
朦胧之中,我隐隐約約地想,到底上輩子我作了多少孽,滅了多少人的滿門,奸淫擄掠一定一樣沒落下,此生才如此短暫而悲慘。
正模糊想着,師兄的臉驀地掠過心頭。
是了……
師兄還傻着呢!
“東玄你松手,我的腰要斷了,離朱不敢殺我。”
聞言他袖中薄刀滑出,将冰绡瞬間斬斷,我就落在離朱懷裏。他足下一點,得意洋洋地飛出竹屋。足尖立于竹林頂梢,離朱撕去臉上面具,露出那張千嬌百媚的臉。
我緊緊抓着他的衣裳以免掉下去,聲音都在發抖,“回南楚皇宮,師兄還在那兒。”
“哦?”離朱稍一松手,我的身體就直往下掉,他像只輕回婉轉的鹞子,打個翻身的功夫就鑽到我下面攬住一直在尖叫的我。
“你覺得有本錢同我讨價還價?”
“那幅畫你不要了嗎?”
離朱仰起臉,下巴像是精雕細琢出的一塊完美玉石,青絲半掩着,懶懶地道,“本座已經探知,畫是被個混入寒虛宮的小丫頭盜走,她行走江湖叫青碧,實是南楚睿王的小女。盜得畫後,她轉手給了千雪樓的主子。”似乎想起來什麽,離朱頓了頓,眼中映着絲銀亮月光,緩慢地念出那個名字,抱着我的手也捏緊起來。
“荀千雪。”
見我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的樣子,離朱笑了笑,“至于你師兄,你要給他治傷,帶回寒虛宮好了。你要是不肯回去,過幾日毒發還真指着決明經不成,等你練成,早就成了一堆白骨。我知道你暫時不想死,必然來取行經祛毒延年益壽的決明經,所以早就派人盯着這個姓薛的瘸子。”
我張了張嘴有話要說,離朱驀地拉低了聲音,目光掃向遠處,“再說一個‘不’字,興許本座一個不小心,先踩平了驚雷山莊。”
于是我那個“不”字就灰溜溜地溜回了喉嚨裏,離朱也點了我的睡穴,免我聒噪。
閉上眼前我最後一眼望見的是碧綠竹林上空被風吹起的波紋,此起彼伏,十分漂亮。
作者有話要說: 還是覺得宮主比較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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