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胭脂紅

那日我被離朱塞進馬車時已經是夜半,車廂裏早歪着個人,我們上車忒大動靜,他也沒有醒。我卻靠近了,把那人的頭緊緊抱在懷中,回過神後先把了把師兄的脈,再然後見離朱滿面不屑地望着車外。

我硬邦邦地吐出句,“解開他的睡穴,點久了對身子不好。”

離朱抿了抿朱紅豐潤的唇,出指如電地解開師兄的穴道,還嘲諷道,“一路行來,你也沒讓維葉少點他的穴道,怎麽,現在心疼了?”

我抿着嘴沒說話,師兄皺了皺眉,不太安穩地動了動眉,似乎就要醒轉過來,結果只是在我懷中找了個更舒服的位置,拱着頭睡了去。

摸着他的頭,見他眉心還皺着,手不停抓撓綁着頭頂的綸巾。我想起來下午給他洗過頭發,曬幹以後要給他梳頭,師兄很不習慣頭皮被拔扯起來的感覺,一直拿手撓。

我把眼一瞪,威脅他待會兒我要出門,出去就不回來了。

他才滿面委屈的扁着嘴任由我折騰了好幾個發式,最後才規規矩矩簡潔地将他的頭發編成辮在頭頂盤了,拿條碧綠繡着銀色流雲紋的巾子束起來。

想必是束得久了他不舒服,我扯下綸巾來随手揣在懷裏,手指順着他的發。下午才洗過,墨色長發散發出洗發的香膏那股子花瓣氣息。

甜甜的,夾雜着些清苦。

我就一直抱着他,覺得十分溫暖,就算要去的地方是寒虛宮,似乎也沒那麽害怕了。再醒過來的時候身上不知什麽時候搭了條毯子,那時天光已亮,是要下車的時候了。

寒虛宮人來無影去無蹤,随手挑出一個都是武功深不可測的高手。只一點,她們都是女子,寒虛宮上無男子。

離朱是個例外。

管事的是個中年女人,年近五十,保養得還不錯,面容上沒有一絲皺紋,只是眼角的神态洩露出年齡。

離朱叫她琴姨,旁的小丫頭叫她琴媽媽,就如同千雪樓鸨兒的稱呼一樣,第一次聽到我沒忍住笑,被那雙妖媚但如同蛇尾鞭上脊骨的眼神驚了一瞬,随即拉扯出慣常懶洋洋的笑意。

師兄的屋子被安排在我隔壁,在寒虛宮呆到第二日傍晚,維葉帶來了安情,安情是個男人,琴姨本不同意留下他來,不知離朱留下她後都說了什麽,在我屋內騰出來個巴掌大的地方,拿屏風隔了,安情就睡在那點小小地方。

那天晚上值夜的不是維葉,夜半叫水喝時,看到安情瘦削的臉,安順的眉眼,我就着他的手把水喝了,問他維葉去了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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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情人老實,安分地答了,“宮主下令罰他,領了鞭子大概得有十來日下不得床。”

見我沉默不語地抿緊着唇。

安情放下茶杯急切地又道,“主子可要去看看他,他的房間也就在院子裏呢。”

我閉上眼,不作聲地搖搖頭。

被子裏的手卻攥緊成拳,維葉一定是不想我去見他的。

閉着眼在床上醒着躺到天亮,晨起時推門出去,就聞見一股子清新的菡萏香氣。我終于是跑不過離朱,又回到這座神秘的大宅子裏。

不遠處青瓷覆牆的月洞門下,離朱的紅袍子露出個邊角。

我輕笑了聲,“來了就別裝神弄鬼。”

離朱自己的地方,他比我自在,引着我進了屋子,我讓安情在屋外伺候,親手給離朱斟了茶。他嗅了嗅,打趣我,“沒在水裏下毒,暫時不要我的命了?”

“我什麽時候要過你的命,這點兒自知之明還是得有。”回着我也喝了一口,寒虛宮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邪道之首,茶卻是不錯,我一面品,一面低聲問,“安情是什麽人?”

斜飛的眉眼就像是兩筆狂草飛揚入鬓,離朱望了望屋外,“不是你喜歡所以執意要讓維葉帶回來的人嗎?”

茶水裏兩片嫩色茶葉身不由己地打着轉。

“我去千雪樓的事,有人洩露給你,我想來想去,最有可能的是在屋內伺候的三個人,和門外的老鸨。”喝了口水我繼續道,“琴姨看上去是個鐵面無私的人,你能說服她,自然是有一定能讓她吞聲的理由。”

“是安情又如何呢,你不是喜歡他?喜歡最重要。”離朱漫不經心地說,但眼底卻在打量着我的表情。

“我喜歡的東西,你都能給我嗎?”我笑了笑。

“怎麽可能。”

意料中的答案,不能因為離朱稍稍待我和顏悅色半分就想到一邊兒去,他是個随時都能要我性命的人,生死全憑他一時一念。

“那就是了,南楚皇帝我也喜歡,安情當時不在公主府,維葉卻回去帶了他來。自然是得了你的吩咐,若不是你,又還有誰能叫得動他。”我靜靜垂下了眼,那個人,吃了蝕心,身上還有條同命蠱。竟還是聽命于離朱,到底離朱是對他用了什麽……

我正胡思亂想着。

離朱的聲音打斷了我,“區區蝕心,能制得了你身上的毒,我就不能替維葉解毒嗎?既然你已經想到這一層,就不覺得,你去千雪樓的事,是維葉洩露給我的?”

“他一直同我在一起,沒有這個時間……”話聲戛然而止,維葉曾去請荀千雪,離開過一陣。

見我沉默,涼涼的手指頭伸過來,滑膩得像是閨中小姐日日以脂膏塗抹的柔荑,我不禁一陣寒,退開一些。

離朱不以為忤,大概看我皺起眉心就開心得想要放鞭炮。

當然,這麽幼稚的事情,離朱是不會做的,殺兩個人慶祝慶祝反倒比較有可能。

“如果是維葉通風報信,安情自然不是我的人。”離朱繼續道。

“是如果,那便不是真的。”這一番我是篤信了,離朱在和我繞圈子。

他眸中目光變得犀利起來,旋即轉過臉去,譏诮從鼻腔裏迸出來,“呵……你倒是很相信那小子。”離朱把手探進交領的袍子裏,摸出來一本藍皮的書,上頭金燦燦的三個端正大字,正是我要找的“決明經”。

我剛伸手要拿,離朱冷不丁把手擡高,冷嘲一樣地看着我,“你對武功一竅不通,這書,我還是暫時不給你,每日辰時你去後山找我,我會指點你練功。”那雙狹長的眼裏似乎有什麽波動,是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讪讪地收回了手,撫着袖子嘲道,“不過是不想給我。”

“呵……”離朱将書收起來,“這麽說也未嘗不可。”

沒等我再說什麽,離朱已然出了門,他推開門時,我看見安情白着一張臉站在門邊,手腳局促地不知道要往何處擺放。

離朱走過時拍了拍他的肩膀。

血就從那張淺色的唇間淌出來,淺紫的衣裳上像是黑了一團一團。我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陣,他連眼都不敢擡,終是心頭嘆了口氣,走上前去牽起那個年紀大了的男人,引着他到屋內,讓出板凳給他坐着。

他一聲不吭。

想必我同離朱說了些什麽,他站在門外已聽得很明白,這會兒不太明白我為什麽要捏着他的脈,囑咐他不要心緒過于波動,這個人的心肺都有損傷,在千雪樓中也是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自有我的私心。

那便是治好他的病,讓他忠心耿耿侍奉我的起居,師兄也需要人照顧,若不是自己的人我不放心。清苑本就是寒虛宮一手扶持起來的,下人多是離朱調教好送過來,他們同我之間唯一的一點兒幹系,可能就是每月要吃我制出的解藥。

為着這件事,恐怕其中不少人恨我入骨。

畢竟他們武功高強,要聽命于一個病怏怏的将死之人,說來都可笑。

如今安情怕是也不能用了。

我這會兒才看清楚,這個男人真是瘦得很,兩邊腮幫都窩了進去。點茶那時他手腕上的刀痕從我腦中閃過,于是撩起他的袖子來看,他縮了縮手,沒能縮回去。

是不敢對着我使力拉扯。

我摸着那道刀痕,不明白這個男人怎麽會甘心求死,至少像我這樣有今夕沒明朝的人都不敢動要死的念頭。

“怎麽弄的?”我随口一問。

安情又扭動手腕要縮手,我瞪了他一眼,冷着聲道,“方才我同離朱說話你也聽見了,既然你是離朱的人,我就不會用……”

話沒說完,男人的臉更白了。又似乎屈辱一般咬緊下唇,默了一陣方才道,“小姐原就是一時興起……”

“呵……”和離朱呆了會兒,我也學會了怪強調,冷冷嘲道,“你也不照照鏡子,多大的年紀了,長得吧,也不說多好看。你說我為什麽要一時興起?”

似乎刺痛了男人,他肩膀一顫,下嘴唇都咬出血來了。

當日就是見他這副安順又沉默的樣子,我才覺得此人是可以用的,現在看來,他越是這個樣子,我越想逗逗他。

“多大年紀了?”

他瞟了我一眼,臉色越發的白。

“啞巴了?”我吊兒郎當地翹起了腿。

“二十七……冬天裏滿二十八。”

“我也是冬天的生辰!”

安情怪異地瞅了我一眼,我喉嚨裏“呃”了聲,收起方才一不小心流露出的驚喜,又正色道,“是冬天裏哪一月?”

“正月初二……”

“我是正月初四的生辰。”我板着個臉,一點沒有流露出心內的狂喜。

安情滿面疑惑地揚起了秀氣的眉毛,轉眼間又低垂着眉眼,我手下摩挲着那道刀痕,心裏好奇當初是為了什麽事情,嘴巴甕動了一下,驀地又打住了好奇心。

“你記住了沒有?”

被我半頭半腦的一句話問住了,安情輕蹙着眉頭,“記住……什麽?”

“生辰啊,方才告訴你了,做下人的,都不會認真聽主子說什麽嗎?”說着我假裝不悅,木讷的男人似乎沒反應過來我在說什麽。

片刻後才結結巴巴道,“你讓我留下?”

“不然呢?”我反問他,噙着絲笑意,“維葉受了傷,師兄要個人伺候湯藥,莫不是我自個兒來……這個院子裏就我們四個人相互認識,我還不放心用琴姨調||教出來那些丫頭。”

安情神色古怪,“你不怕我以後給離朱遞消息……”

“反正也住在他的地盤,我的一舉一動他還能不清楚,此前是離朱要殺我,現在他不想殺我了,正好在這兒讓師兄安頓下來養傷。再拖下去……怕是要不好。”我說着聲音也沉下去,忽然滿心煩躁地收住話題,将安情支了出去。

☆☆☆

八十一根金針在巴掌寬的布袋上閃閃發光,好像是一根根要刺進我的眼裏。我閉了會兒酸澀的眼,把金針收起來,對着銅鏡扯出來個傻乎乎的笑。

笑得真傻,跟師兄差不離,怪不得我們是師兄妹……

早飯吃得尚算豐盛,粥裏炖着藥,味道就不好了,但廚子不錯,蠻好下咽。吃過後借着要給師兄梳頭發,我蹭到他房中。

師兄恁大個人,抱着頭在屋內躲來躲去,若不是我拽着,就爬桌子下去了。

拿出個雕琢精細的胭脂盒子,我一面拉着他出來,一面低聲哄,“不躲貓貓……不躲啊,待會兒咱們再玩兒這個。你看看,我手上是什麽……”将盒子打開,裏頭桃紅色的胭脂膏子瞬間如同魔魅勾住了師兄的心神。他眼光都直了,伸出手來拿。

我立刻把盒子收到身後,板着臉道,“還梳不梳頭發了?”

“嗯!”

坐到鏡子前的師兄攤出手揚起臉,我莫名一陣心酸,将胭脂盒放進他手裏。師兄瞬間笑逐顏開地抓緊了不撒手。

他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坐在鏡子前,長發披垂至腰後,油光水滑的像緞子,映着天青色的袍子,墨色的發襯着他剛毅的側臉,眼睛睜得大大的,像一頭容易被驚到的小鹿。

我拿着把朱漆的象牙梳,一梳到底,他壓根不知道我在做什麽,我又拿起個篦子,替他松着頭皮。梳篦的齒尖上都塗了藥,再等會兒,他的頭皮就會無知無覺。

明鏡中照着,師兄歪着臉,從胭脂盒裏挖出不少一塊桃紅豔色的胭脂。

他先在自己嘴上抹了抹,歪歪扭扭惹人發笑,我卻沒有笑,我的表情大概比哭好一些,就一些。

“你來……”他沖鏡子裏的我招手。

我低下了身。

冷不防他的手在我臉上一陣塗抹,雙腮頓時浮起兩朵紅雲,大小不一,脂膏也弄得太多,他費力抹勻了,看上去還是像鄉下媒婆的腮幫子,滑稽可笑。

師兄拍起手來,手舞足蹈地叫,“好看!”

一雙淚珠從我頰上跌落,我喃喃自語地道,“嗯,很好看。”

作者有話要說: 上午出去書城了,回來就……困了。

更新晚了點兒,将就着看啊。

師兄離不傻也不遠了……

今天似乎是立冬來着,上午思索着要吃餃子,猛然回過神,冬至才吃

每天被自己蠢cry一萬遍。

這周沒有榜單……不海森……要冷死了,絕壁【蛇精病的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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