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賽龍舟(上)

那日後來,梳完頭發,師兄還玩兒胭脂盒子玩得入神。我讓維葉進來,趁師兄不注意,拂去他的睡穴。

維葉身上帶着傷,師兄身軀一軟,我就吩咐維葉回屋去休息,叫來安情同我一道,把師兄弄上床。

費了好大勁,才将胭脂盒子從他手上摳出來蓋好,放在妝鏡前。安情在旁伺候着端茶倒水,下針的部位在頭部,是以我格外小心。

不過盞茶的功夫裏已滿頭大汗,讓安情遞來塊濕帕子,擦了擦師兄頭部的發絲,血跡粘在上頭分外紮眼。按說應當将師兄的頭發剃去,我卻舍不得他這滿背青絲。隔着頭發,下針又更難以精确,時間也消磨得多。

一個時辰後,師兄頭上紮着的針盡數除下,從安情手上接過幹淨的帕子,又細細擦了擦他的頭皮。

先前梳子上的麻醉藥滲入頭皮中,他察覺不到痛,又被點睡穴,神情顯得木讷,這會兒像是真的睡着了。

“屬下替公子解開穴道吧。”

我回頭一瞧,維葉正倚在門邊袖着手,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說着他已走了過來,在師兄身上一點。

師兄眉心松動了些,磕巴磕巴嘴,更沉實地睡了去。

☆☆☆

到了夜裏師兄睡得不踏實,睡夢中不安地動着手腳,嘴巴裏還時不時發出喊殺聲。額頭上冷汗涔涔,忽然間他睜開了眼。

那雙霧氣濃重,濕漉漉的大眼,茫然無措地落于帳頂,掃了一轉,才落在我身上。

他猛地喉中驚叫一聲,把被子裹緊,向着裏端退了退身。

我手上還捏着塊溫帕子想替他拭去頭上的汗,手勢不由僵了住。

“師兄?”試探着叫了一聲。

他半眯起眼,疑惑地望着我,兩手把膝蓋圈得緊緊的,驚駭已極地更緊地縮在牆角,我剛張了張口,還沒發出聲音,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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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頭殺了人,殺人了呢……你沒看到嗎?”深黑的瞳孔裏張開的是恐懼,還有亮閃閃的疑惑,他低低喃聲,“你怎麽就沒看到呢,也沒聽到慘叫嗎,他叫得好慘……渾身黑黝黝的,像是……像是……”歪着頭想了老半天,最後師兄敲上後腦勺,終于想出來了,“是被毒蟲咬死的!”

我瞬時愣怔。

“你……你怎麽了?為什麽害怕……”他湊近過來,捏了捏我的臉,“別怕,有蟲子我保護你,我記得嘛……你叫輕蟬的對不對?輕蟬,輕蟬,我會保護你,別怕。”

說着師兄就像是護着自己心愛的玩具樣拉住我,手臂小心翼翼地圈上來,長手長腳地把我攬在懷中。我擡頭望他病中消瘦的下巴,幾日沒有清理,長出來的青碴,摸上去粗糙硌手。

“後山上住了個殺人狂魔,你不要去後山,不要害怕,師兄練好武功,會保護山莊裏所有的師弟們,還有小師妹。爹也可以不用那麽操心……”他閉着眼,并不是對我說,只是呓語一樣地念個不停。

後來師兄睡着了,替他掖好被角,起身吹滅燭火,于黑暗中我站了許久,凝望着那絲青煙,在夜裏筆直冒出,蜿蜒盤旋,再徹底消失無蹤。

寒虛宮的蓮花已經開到盡頭,枯葉焦黃地如同動物的枯爪緊緊蜷縮。來去無聲的寒虛宮宮婢們依然像最初那樣,看不見我。裹緊身上的外衣,目光落在池中粼粼波光上。

不遠處傳來的靡靡樂聲,想必是離朱又在徹夜狂歡,那與我沒有太大幹系。我在湖邊找了塊比較光滑的大石頭坐下,脫了鞋踩在石頭上。

冷不防又想起那個師兄中毒以為同我發生了什麽,怒而離去的早晨。我也是坐在這樣的一塊石頭上,石頭冷冰冰的溫度就傳進心底,把莫名的難受都封凍住。

一片枯葉中,透出一朵深紅的花瓣邊角來,我滑下石頭去,光着腳在草叢中走來走去,正匆忙尋找着,驀地眼前出現一根烏木。

我擡起眼,是維葉。

“屬下睡不着,見主子出來,就跟來了。”聲音平直的響起,他抱起我時眼角有剎那抽搐,大約是扯動了傷口有點疼。

低身按住他在我腳上動作的手。

被那雙固執的眼一掃,我心底喟嘆,只得由着他去。

小心地将腳底沾着的塵土都拍去,維葉替我穿好鞋襪,愛害羞的臉頰微微泛起紅,在夜色裏十分誘人。濃墨一般的長眉和眼睛貼得很近,仔細看來,維葉的眼珠很黑,眼白略窄,正眼看去十分深邃,似有千言萬語。

偏偏維葉是不愛說話的。

“傷還疼着吧,早點回去歇着,別站在風口上。”

“是,主子。”他應了,人卻沒動,仍然站在我身邊,我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麽表情。

我蜷在石頭上,肩膀被人扶住了,讓我得以靠在他腰側,他身上有股子怪香,不細細聞聞不出。吃了“蝕心”的人,都帶着這股味。

“這個月的解藥吃了嗎?”我問他。

“嗯。”

“你恨我嗎?”

被靠着的人顫了顫,他的手僵硬地搭在我的肩頭,不再多半分親近,維葉素來有分寸,在他腦子裏,大概世界畫滿了界限。越界是絕不能夠被容忍的。

“是屬下能力不夠,主子疑心是應當的。”像說着于己無關的事般平靜。

“我喂你吃了同命蠱,等師兄的傷好之後,我就替你解去。”

“嗯。”維葉似乎渾不在意,聲音淡淡從鼻腔裏飄出來,幾乎讓我疑心他知道我什麽時候動的手腳。

“我懷疑你……你就一點不難受嗎?”驀地坐直身,我想擡頭看他什麽表情,一只大掌隔着一寸之遙,覆蓋在我擡起的臉上。

他的手心也有淡淡的香氣,拿劍的手上結了薄薄的繭子,維葉低聲道,“只要主子還肯用屬下,能讓主子信任屬下,便是要屬下的性命又何妨?”

“呵……”本是一聲冷哼,卻在嗓子眼兒裏堵住了。

我掉轉頭去望着遙不可及的湖心,猛地腰上一緊,我詫疑地擡起頭,維葉冷峻的側臉上沒什麽表情。

身子猛地一輕,他一只手臂箍着我,足下輕點,我就像飛了起來,禦風而行。托着我的人猛一個低身,另一只手在荷葉中婉轉穿梭,葉子拂過手發出簌簌響聲,等維葉停下時,腳下已經是另一側岸邊的闌幹。

我站立不穩地閃了下身,他随即帶着我從闌幹上飄然而下,在地面上站穩了。維葉舉起那只空閑着的手,他的手指間挾着一支荷花。

是夏末荷塘裏不多的幾朵還未完全凋零的荷花中,開得最繁盛的一朵。

花瓣怒張着,中心嫩黃的花蕊泛着絲幽香,把臉湊在花朵上,再擡起臉來的時候,我聽見維葉平直的聲線裏有了慌張——

“主子不喜歡這花?屬下以為主子一定是喜歡才盯着看,不喜歡……就扔掉好了。不要哭了……”

我疑惑地低語了句,“我哭了嗎?”

深黑的眼瞳凝視我的臉,伸手輕觸着,小心翼翼地擦去我的淚珠。

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寂靜無比的荷塘中響了起來。

“那時候也是夏天,是我在驚雷山莊的第三個夏天……”

☆☆☆

一大早還沒起來就聽院子裏的人在嚷嚷,今日是端午,最熱的時候。床邊手持纨扇的師娘有一搭沒一搭替我扇着風,拿絲帕細細擦過我的額頭,一面奇道,“冬日怕冷得慌,夏天裏又出這麽多汗,你這孩子真是……”

這時候我的注意力都在鬧哄哄的院子裏,隐隐約約聽見窗外傳來的字眼,“龍舟”,“粽子”,“賞蓮”,“廟會”什麽的。

見我一個打挺從小榻上爬起來,湊到床前,支起窗戶好奇地轉着眼往外瞧。

一群師兄在院子裏赤着膀子滿身大汗地議論個不停,剛下早課,練完功,大家都合計着要下山去玩兒。

被簇擁着的濃眉大眼的個器宇軒昂的小少爺,早已經高過了窗臺,他的眼風有意無意往這邊窗臺掃,還當我看不見呢!

練功的弟子們都頭紮青巾,映着生氣勃勃的的臉,那青色就越發的顯得綠意如滴。

“聽說滕縣縣太爺的女兒今兒要抛繡球招親,我們去瞅瞅,讓那些個歪瓜裂棗的家夥搶不到,非得挑中個青年才俊,才把繡球硬抛到他懷裏,怎樣?”

主意很不錯,但不過是要下山的一個借口。

師父不在莊子裏,美人兒娘親是個耳根子軟的。我緊緊攥着上衣下擺,非要跟了去。師娘拿我沒辦法,最後把自己兒子喊過來,我的手就那麽被硬塞到滿面心不甘情不願的幹戚手裏頭。

冷不丁我就想起他說要把繡球硬抛到青年才俊懷裏,一時沒憋住笑。那人就瞪着大眼睛,外強中幹的一個凜冽眼神讓我偷偷把笑憋在了肚子裏。

臨行前我拖拖拉拉在身上藏好毒粉才扭扭捏捏地從屋子裏出來。

師兄們都笑話我是姑娘家,要擦脂抹粉。

那會兒我才剛九歲,算不上姑娘家,卻也懶得争辯,一路上把幹戚的手拽得死死的。他幾次皺着眉要甩開,天兒太熱,兩個人手心裏都是汗,濕漉漉的握着難受。

“來,換只手!”沒辦法,他甩不脫我,只好一會兒用左手牽我,一會兒用右手牽我。

滕縣那個縣太爺的女兒,站在高高的繡樓上,根本看不清臉。驚雷山莊的幾個弟子本就是去調皮搗蛋的,把個繡球打得東西南北到處亂飛,怎麽都落不到人懷裏。幹戚站在那兒眼巴巴看着,因為牽着我,不能參與這游戲。

匆促間我瞥見人群裏有個生得十分俊俏的青年,給他指了指。

幹戚急了,“那你放手,你這樣牽着我,我打不到繡球!”

又一次見紅通通的繡球拖着綢子尾巴從頭頂掠過去,幹戚使勁掰開我的手指,跳起來一個猛力,就把繡球拍進那個眉目雖好看,卻像是讀書讀得傻了腦子的青年懷裏。

見繡球有了着落,人群湧動起來,自發地将那個讀書人圍在中間,邊緣的人就越擠越多。我手上沒力氣,慢慢離師兄越來越遠,遠遠地能望見驚雷山莊的幾個弟子都擠到了大師兄身邊,而我卻離他們越來越遠。

人太多,我個頭又矮,不一會兒就開始覺得氣喘。

懷中的藥還沒掏出來,就被張濕帕子捂住了口鼻,刺鼻的味道鑽進鼻腔裏,我還在摸藥丸的手頓了住,眼前的房子人群都颠倒了。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愉快~

回憶還沒結束,師兄也快要好起來了……

昨天看微博有人說立冬吃餃子……難道不是冬至吃餃子嗎,難道我錯亂了……腦子裏有血塊神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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