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賽龍舟(下)

那天傍晚師兄從個破爛民居的後院裏找出我來的時候,一并找到的還有七八個小孩,那些小孩都很怕我。

師兄沒看出來,讓旁的弟子把他們解開,小孩們就各自散去。

綁架孩童的三個大漢已經倒在地上,身下蔓延出烏黑紫紅的血水,我縮在師兄背上,對着師兄的問話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他問我幾個大漢是怎麽死的,有人來過為什麽不救出被拐的孩子們。

半晌沒聽我搭腔,師兄以為我吓壞了,一面背着我往驚雷山莊走,一面不住地安慰說會永永遠遠保護我。

我問他什麽是永遠。

那時候十多歲的少年很認真地思索了片刻,才回答我說,有生之年,就是永遠。

我趴在師兄背上,只希望這一路不要停止才好,他提着長槍沖進屋子裏來的時候,飛揚着的長長碧綠發帶在身後被狂風揚起。

他就像是我世界裏的英雄,在那一刻被夕陽拉長了影子,高大而勇猛。

那天晚上我不聽話的身體又發起低燒,師兄半跪在我床邊守着,夜半醒來的時候,他正在抓一只嗡嗡作響的蚊子。蚊子叮在我臉上,臉頰上癢痛難耐。

他聚攏了五指,快速卻收着力氣按死了蚊子。

燭光晃動裏,在師兄大大的眼睛裏,我看到自己轉動的眼珠,和狡猾的笑。

他問我臉上癢不癢。

被蚊子叮過的地方腫了個大包,我越撓摸上去就越是明顯,見我搖頭,師兄無奈地笑了笑搖着頭,“撒謊!”

我抿着嘴唇不說話。

不知道師兄從哪裏弄來的避蚊的藥膏,擦在腫起的皮膚上又涼又香。他撅起嘴對着那個包吹啊吹,那兩片薄紅如輕花随流水的唇,就在我腦子裏轉啊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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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沒敢告訴大師兄,那三個拐騙小孩的大漢,是摸到我偷偷灑在衣服上的毒粉才死的。那些小孩怕我,也是因為親眼見幾個壯漢觸到我便毒發身亡,用毒之人,心腸最歹毒。可不用毒,我無法自保。”

手底下扶着闌幹,我坐了上去,維葉怕我摔倒,抓住我的肩,等我坐穩之後,仍然恭敬地垂着眉眼站在我跟前聽我絮絮說話。

“這副身子骨太弱,不适合習武。沒來清苑前,每天天不亮,師兄們就會被二師父的斬雲鞭給叫起來。不一會兒後山就響起來震天徹地的叱聲,他們都羨慕我可以不必早起,卻不知道我常常爬到上坡上去,偷看他們練武。”撫了撫耳邊被吹動的發,遠遠望着從東岸漸漸燃開的一串彩燈,似乎是遠處在鬧什麽喧鬧的儀式。

“每次他們練完武,就都光着膀子,跑到山下小坳溝的清溪裏去洗澡,一群人鬧個不停。”那時候驚雷山莊的早晨都是很熱鬧的,到了午飯的時候,師兄們還會為了多吃兩根菜拿筷子打起架來。

“大師兄武功最高,當着他的面,師兄們就像耗子見了貓,面上會乖順很多,戰場從桌面上挪到桌子下,有次三師兄和四師兄把桌子都踢翻了。被大師兄罰在院子裏跪了整整兩天,晚上還下雨,三師兄和四師兄也好玩兒,起初跪在一起還吵架,到夜裏四師兄撐不住,第二天早上我們起來,卻看見三師兄的外袍披在四師兄身上,四師兄的腦袋都耷到三師兄的肩膀上去了,後來二師父逐三師兄出師門,四師兄也自請逐出,還代三師兄給師父磕了三個響頭,滿腦門血地拉着三師兄下山再也沒回來。”說着我忍不住笑起來,摸了摸自己的手指,“那時候我很羨慕他們,莊子裏起初只有我一個師妹,雖一天都沒同他們一起紮過馬步,但有好玩兒的大師兄都會帶着我,別的師兄們也就不嫌棄我這個不會武功的病秧子。”

九歲那年的維葉被離朱送給我做生辰禮物後,時常被我刻意支開,但凡同師兄們混在一處又或是我偷偷找樂子,都不帶他。畢竟正派人家沒有誰随時帶着個不說話不愛笑常年穿身黑衣的影衛。我們的地位不對等,正如此刻,我坐着,他站在我身邊。

我也不曾對誰說起過這些,興許是那個晚上最後怒放的荷花開得太漂亮,我心底裏有許多話,憋也憋不住。

“後來有了清苑,我同大師兄也疏遠了,偶爾回去,還總是惹惱他。驚雷山莊也收了新的女弟子,呆在莊中的時日不多,師兄們一個個學成下山,叫我一聲‘師妹’的人漸漸都不知道去了哪兒。”

惹惱大師兄的事,維葉都知道,我總是讓維葉去挑那些病痨體弱命不長的人來助我練毒。用的毒也越發狠厲,下手越來越不懂得要留情。每月裏我有十日在寒虛宮,十日清苑,剩下的日子住在驚雷山莊。

那些求醫不成便撕破臉的武林人士,多半死在劇毒之下,強迫于我的人,我慣于自己動手。否則我便會覺得自己一點用都沒有,雖然事實如此。

這也是為什麽江湖上流傳一句,清苑閻羅殿。見到鬼醫的人,或許一線生,就算半只腳踏上了黃泉路,我也能把他拉回來。或許一線死,不過是因為說錯一句話,或是那日天陰。

“醫者不自醫,這麽多年我都沒能弄明白到底中了什麽毒,況且……”話到此處頓了頓,苦笑着擡眼望了望維葉,“我中的毒多半與離朱脫不了幹系,否則他怎會剛好找到我,還能有法子替我壓制毒性。興許他就是對我下毒的人,我卻還是得月月沖着他搖尾乞憐,到他這裏來求一時纾解,月複一月。”像說着于己無關的事情,站在一側的維葉卻顫了顫身。

我挪開眼不看他,本來隔得極遠的那串紅燈,穿過朦朦胧胧的夜色,已點亮了大半片湖光。

“師兄曾說有生之年,要永遠保護我的。”我喃喃低語,垂目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的紋路在半途猛地折斷,別人把這個稱之為“斷掌”。

“他連做夢,都夢見自己武功大成,将後山的殺人狂魔除去,保護全莊弟子,他想要保護我。”我笑了笑,腦子裏閃過一些碎片,“當年他發現用人練毒的那個家夥就是我,苦口婆心要讓我放棄用毒,不久後我逼着他保守秘密,他就下了山。”

年少的光陰如同浮光掠影,濺落在湖中,被風輕輕搖着,搖成了千萬碎光。

“師兄剛被送來的時候,若是我肯好好用藥,那時候就替他紮針祛血,現在大概他已能記起些往事,也不會被離朱重傷。說來,從一開始我就沒做過一件讓師兄稱心的事兒,第一次見他就騙他我是死人,吓得他當天晚上睡覺都說胡話,在二師父和美人兒娘親跟前搶他們對大師兄的寵愛,對他也用毒,滿嘴謊話……我還真是一點兒都不可愛。”說着想讓人認同般地問了維葉一句,“是吧?”

維葉沒有回答我,然後我就從闌幹上溜了下來,拍拍屁股,縮着脖子露出個我最擅長的甜甜笑容,“走吧回去,我困了。”

“是,主子。”

正此時,閃爍的紅燈已一路蜿蜒到了我們跟前,我這才看清,闌幹內側綁着一圈紗燈,不知道用什麽機竅連接,從東岸開始,燈光環繞着整座湖。紅光倒映在水中,碧綠如玉的湖水顯得瑰麗多彩起來,朦朦胧胧的暈紅簇擁着嫩莺婉轉般的笑從不遠處傳來。

沒等維葉和我離開,轉瞬間那堆人就已來到面前,把方才插在闌幹夾縫裏頭的荷花拿在手上,沖着離朱略施一禮。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好好行禮……

“你們不是好奇……本座在院子裏藏了個什麽人嗎?來來來,都來見見,就是這個……”火紅的袍袖被甩開來,下巴上驀地一緊,一股子濃重的香味兒直鑽鼻孔。

是離朱的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另一只手上的酒杯對着我的嘴,笑意傳不到冷冰冰的眼底,“這個奴顏婢膝的小家夥,就是本座新收的……”

酒液涼冰冰地沾上嘴唇,我張口就把他杯子裏那點酒喝了個幹淨,舉袖把嘴巴擦幹淨,“宮主新收的……寵奴就是我。”

離朱一時愣住了。

“她說的是假的吧,宮主怎麽會收個還沒長全的黃毛丫頭做寵幸。”是個外罩着輕薄紅紗,內裏的桃紅色抹胸襯得膚白勝雪的風姿妖嬈的女子,聲音又甜又糯,也襯得上她精致張揚的美貌。

起初的愣怔已經從離朱臉上褪去,他的眼角流露出戲谑,向後遞了下酒杯,立刻有美人兒替他斟滿,自己一面細細嘬着,一面冷笑着看我,想看看我還會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來。

“你不信?”我揚了揚眉。

美人兒拿半幅袖子遮住了一點朱紅的小嘴。

“你且想想,我住的是什麽地方,你住的是什麽地方,不就都明白了嗎?”

不僅那生得豔麗的姑娘臉上僵住了表情,離朱也沒想到我會這麽說,眼底的七分醉意頓時就剩下來三分。

他的眼珠動了動,凜冽的聲音直傳入耳,“你都知道了什麽?”

我撫弄着自己的袖子沒說話。

掌風逼到面前,維葉帶着我後退開一步,他顫動了一下,蹲身之處滴下血來。大概背部的傷口又拉扯開,但他一聲痛叫都沒發出,血色更隐沒在黑衣上,半點看不出不妥。

“什麽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同給我下毒的人有莫大關系。”

他慵懶的神情果然有一絲裂紋,等我緩緩說出,“興許這個人就是你。”

一陣大笑聲穿破寧靜的湖面,離朱笑得滿面扭曲,像是被我說中了。但随即他如同一道鬼影到了我身前,這次維葉沒能忍住,發出一聲痛哼。

等我回過神,維葉已經沒在我身前,跪伏在三尺以外。離朱捏着我的脖子,湊到我的耳畔,以極低的聲音道,“這次你可猜錯了,我要是下毒的人,就有你所中之毒的解藥了。正因為我不是,所以只能勉強壓制。”

“下毒之人,是你親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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