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疙瘩
幾乎是剎那間,師兄醒來,拎着我的後脖子,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來的安情吼了聲,“快跳下來!”
安情沒有武功,拿手撐着地,半跑半滾地到我身邊,我們躲在樹叢裏,緊張慌忙中他還從車裏拿了件大氅披在我身上。
風聲在耳邊呼嘯,像半夜的狼嚎一樣令人膽戰心驚。
刀光劍影時不時在眼前忽閃一下,冷風直往脖子裏灌,我把頭埋在安情胳膊裏,只露出一雙眼睛。
襲擊的人并沒有掩飾身份的意思,穿的不是夜行衣,個個花裏胡哨,綠的、紅的、紫的,我心說怎麽不派七個人來,正好湊成彩虹色。
都是我不認識的,下手毒辣,武功流派和離朱有幾分相似,腿上功夫俱是了得。師兄和維葉也不弱,只是維葉起初出手還帶點猶豫,我心裏就更有七分肯定,是離朱派來的人。
三個殺手俱是少年,不是寒虛宮裏的,當是從別處調派而來。
離朱待我真是不薄。
綠衣的少年被維葉逼到絕處,開始扯起感情賬,“葉子你當真胳膊肘往外拐,主人待你不薄,若不是有主人在,怎還有我們的命。就算不論主人的恩情,我們倆是一個池子裏舀水洗澡吃飯的情誼,你的衣服我沒少幫你洗,主人不要你主子的命,只要帶她回去即可。你今日抗命,來日可就沒命了。”
“恕難從命。”
話聲堅定,我在旁聽得熱淚盈眶的,決定到杭州就把那勞什子同命蠱給維葉解去。
此時近處一塊巨石在師兄的掌力之下裂成碎片,石屑朝我和安情的藏身之處飛濺而來,安情兜起大氅把我蒙了個結實。
同師兄纏鬥着的一紅一紫兩條身影也近到眼前,一個手持五龍爪,一個背着把長刀橫劈而來。
勁風撲到眼睫毛上時,我已經抱着橫也是死豎也是死的心态閉起眼,嘴巴裏卻沖安情低聲道,“別怕,他們倆不敢殺我們。”
殺了我們怎麽回去交差,離朱這人說一不二,他要活人,要是帶回去屍體,那執行任務的人不久後就得上黃泉路找我來。
劍鋒與長刀刀刃相接,發出悅耳的金石之聲,有點溫熱的液體落在我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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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下,空氣裏有點子血腥味。
師兄的胳膊被五龍爪勾了個正着,還好看血色沒有中毒。
原本躲着觀戰的我頓時氣炸了,霍拉一下從藏身的地方站起,大聲怒罵,“你敢傷我師兄,不要命了!”
“嘿,小爺的腦袋挂在褲腰帶上,要拿你就解開爺的褲腰帶!”紫衣服那人是個不要臉的。
對付不要臉的人只能比他更不要臉,我快手從師兄腰上抽出他的軟劍,還好他習慣沒變。大概那紫衣服早知道我是不會武功的,但決明經我已練會三四成,有點兒內力,又跟師兄學了幾招劍式。加上日日同離朱混在一處,他那點招式,我不會卻也看得眼熟。
五龍爪還在師兄臂上抓着,我一劍挑破紫衣服的手掌,他剛一松手,軟劍送向我早瞅準了的腰扣,輕扭腕子旋去扣子,他已然在後退,退得正好,借着他的力,鋒利無比的軟劍上霍拉過布條。
掉下來條紫色的武服褲子,白晃晃的內褲在月光正好的晚上十分紮眼。
我收回劍來,偷襲之事可一不可再。
紫衣服頓時白臉換成個大紅臉,還梗着脖子硬要說,“老子還穿着褲子!”
“是穿着,要不要蹬着你的白褲腿去附近鎮上讓人瞧瞧?”我哼哼了一聲,笑得戲谑,又低頭佯裝在地上找東西,大聲嘲道,“哎喲哎喲,你的人頭呢,剛才不是還看到滾地上了嗎,一臉的泥。還不快撿起來,要不待會兒讓野狗叼去吃了豈不可惜!”
“輕蟬……”師兄才回過神。
紅衣服還愣怔着盯着紫衣服看。
把師兄拉回來,我飛快察看他的傷勢,随便灑了點兒貼身帶的傷藥粉,聽他疼得哼一聲,對着藥瓶子一看,這藥止血快,就是上藥疼。一時無言,在身上摸了半天也只有毒藥沒有傷藥。
那兩個殺手警惕地站在兩步開外看我們,倒不敢近身了。難不成連我用毒這事離朱也告訴他們了?
師兄站起身,一手捂着傷口,一面垂下劍尖,朗聲對那兩個殺手道,“二位緣何追殺我們,若有恩怨過節,俱可說出來。冤家宜解不宜結,有什麽是說不清的。”
那兩個人顯然覺得可笑,紫衣服一手抓着褲子,一手抓着斷了的褲腰帶,“寒虛宮做事,何時要旁人過問了。宮主要這個女的,放下她,剩下的人,愛去哪兒去哪兒,小爺我就善心大發放你們生路。”
“呸!”我忍不住啐了一口,“方才你們兩個打我師兄一個都打不過,誰放誰生路呢?”
紫衣服跳着腳,眼珠子滾來滾去,顯然有些急了,“沒和你說話!”
“我就和你說了!你回去跟離朱說,我還有事辦,辦完才回去。不讓我現在走,他要活人,我就給他個死的!”我這全然不是恫吓,手已經摸到了靴子裏的毒粉。
紅衣服看我動作,沖紫衣的少年打個眼神,這人好像還能聽進去道理,大刀也收了起來,立在身側拄着,“那今夜算我們唐突,我即刻修書給宮主,等宮主示下再與姑娘說。”
和維葉交手那人正戰到酣時,本不願走,但好像穿紅衣的才是頭頭。要不離朱十日有九日穿紅衣,他這算撞色撞得兇的,早就被離朱擰斷了脖子……
當然,這是我對離朱的善意揣測。
他要一個人死,擰脖子算來得爽快的。
三個人來得快去得更快,維葉從草叢裏把車夫拎了出來,那大叔已吓得面無人色,不住口地喊家裏上有老母下有小兒什麽的。
我聽得不耐煩,奪過維葉的劍架在他脖子上。
呼喊聲頓停。
我陰測測地對着他圓圓的腦門道,“怕死就快點趕路,送走了我們,就不用死了。不然我讓你現在就沒命去找老母。”
果然車夫消停下來,鑽進車後,我急着看師兄的傷,師兄卻冷冰冰地看我。
我猛回過神,方才三個殺手在時,好像我有點兒露了本性……慌張地垂下眼,還沒動手扒師兄衣服,他就不高興地挪開手臂。
眼神飄忽地在車窗的粗布簾子上打轉。
我兩根指頭捏着師兄的衣袖,極輕地牽了牽,“師兄……”
他沒搭理我。
“我剛太着急,就有點兒口不擇言,師兄不要生氣。”
望着窗外的側臉線條堅毅,大眼望着窗外夜空,夜空裏也沒有星星,到底有什麽好看……
“我沒生氣。”他淡淡道,放下簾子,調回眼來看我,似乎看不透我,看得很仔細,仔細得我覺得大概臉頰上有幾顆芝麻大的痣都被數清楚了。
“那我給師兄上藥!”我搖起了尾巴。
“一點小傷,方才上的藥差不多了,別折騰了。”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後頭還有話沒說完,卻似乎不打算說。
我跪坐在墊子上,眼巴巴瞅着他方正的下巴,不敢看那雙明淨的眼睛,他眼中總是含着些溫潤的光,像是慈悲卻有力的雄鹿。
“那我給師兄說笑話。”
“不用了。”他閉起眼,面帶疲憊。
“師兄……”我又牽了牽他的衣袖,聲音比之前還要放得輕,多少有點可憐巴巴的意味。
有一點風吹草動,我都生怕他不再理我,若說我們沒有一路跑出來還好,可現在跑出來了,我自是要和師兄賴在一塊兒的,誰丢了誰都不行。
我也不想接下去的一路師兄心裏都有疙瘩,他那點疙瘩從來都不會遮掩,我不想他讨厭我。
他下巴上什麽時候冒出來的一圈青碴我剛透着微光看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師兄猛睜開眼。
那雙黑得像沒有星月的夜晚的眼底翻湧着複雜不明的情緒,猛然間他抓着我的手,眉頭緊皺了起來。
半晌,我動了動手指。
“疼……”
他幾乎立刻放開了我,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有剎那不知道方才他在做什麽。随後師兄按着額,難受地從喉嚨裏擠出來兩個字,“難受……”
我抿緊唇,緊張地望着他。
“最近常這樣,頭疼,像腦子裏塞着什麽東西,那些東西想出來,擠得我想吐。”他的眉頭越來越緊,近乎無力地抵在車廂上。
麻木不仁地看着,最後我看見自己伸出手,把師兄的頭抱過來安放在懷中,他的身體無意識蜷縮起來,手勾着我的手,低低說了句,“辦完事不要回去。”
我一愣。
随即心疼起來。
原來他不是生氣我方才對待那些人的态度,只是不想我回寒虛宮而已,這麽一看我小心眼着不去搭理難受着的師兄,當真該挨兩個耳刮子。
師兄的側臉有些燙手,發起了低燒。我摸着他的胡子,薄薄一層像是看不明的磨砂,低下臉去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他睜開了眼,我躲閃不及,我不知道我是什麽表情。但他的眼底剎那間有些晃動,像是一支長篙搗碎了滿池子的波光。
我從不知道師兄的眼神是這樣深邃,也可以這樣專注地凝望我。
已有許多年,我在他眼裏就是避而不及的洪水猛獸,我早已忘記這種渾身溫暖如堕冬日明媚又溫暖的陽光裏的感覺。
我舔了舔嘴皮,“師兄……”
猛然間眼前一黑,坐起來的師兄結結實實撞上我的臉,我就埋在他心口,不敢動彈。師兄抱着我呢,兩只手臂都牢牢抱着我。
我幾乎不能呼吸了,連自己的心跳都聽得一清二楚。
然而這間隙沒能維持太長,興許只有一小會兒,師兄猛推開我,緊緊抱頭地縮成一團,口中還低喝着什麽。
終于我聽清了那句話,“不要讨厭我,快跑……你快跑……別離開我……”
他似乎看不到我,手在車廂中亂舞,像是要抓住什麽人。安情一把拉住要撲上去的我,師兄出手很重,打在車廂上激得馬車一陣搖晃,我能聽到車夫失措的叫聲。
維葉也聞聲牽馬在車外問怎麽回事。
我愣愣望着擊中車廂就漸漸安分下來的師兄,他把自己團成團,縮在那塊坐墊上,臉上挂着難受至極的神情。
我知道,他推開我的剎那,已經陷入另一個夢。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