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樟樹

師兄長手長腳的,團成團也是個巨大的團子。

他安分下來之後,我盯了安情一眼,他松開拉着我胳膊的手,略顯得尴尬。

方才我偷親師兄,和師兄擁抱,他都在一旁看着,把自己安妥地僞裝成影子樣,縮在一隅不曾露出任何痕跡。這會子男人垂下眉眼,撩起的車簾下透進來點兒冷風,把我吹得清醒了點。

慢慢蹭過去把師兄拉進懷中,我聽見安情答應維葉一聲,說沒事,只是被夢魇着了。

馬蹄聲漸遠,我解開師兄的頭發,手指頭捋着涼悠悠的發絲,在心底裏默道,他不是魇着了,他心裏看到的,才是最真實的世界。

到達驚雷山莊的一路,離朱的人再沒出現過,見着大師兄回來,驚雷山莊上下雀躍沸騰。師娘拉着大師兄的肩膀,上上下下仔細敲了一轉,眼中泛起微光,激動得有些說不出話,只連道了好幾聲,“瘦了……瘦了……”

我遠遠站在朱門邊上,看着他被衆人簇擁着往演武堂去,好幾個師弟,當然,是我的師兄們,吵嚷着要和大師兄比槍。

倒是二師父沒說什麽,虎目生光地遠望我,等大群人往演武堂去,就大步走了過來。

師娘也跟在師父身後,弱柳樣的身姿仍舊楚楚動人。

“輕蟬也瘦了,這模樣……多年也不見長……”師娘說得擔憂,望了二師父一眼。

“年輕才好,多少人求不來這福氣。”我甜甜笑着,拉着二師父的袖子撒着嬌,“師父說是不是?”

鋒利如同寶刀的目光收斂起來些,大掌在我頭上揉了揉,“你說是,就是吧。一日前收到書信,你師娘做了你愛吃的八寶香酥鴨,還有桂花蒸糕,新揀的桂花,香得很。”

我心頭一熱,匆忙低下頭,再擡臉又是那樣讨人歡喜的笑意盈盈。

“嗯!師娘的手藝自然好,我一定多吃!”

☆☆☆

晚上我睡不着,讓維葉把我抱到莊子裏最高的一株樟樹頂上坐着,然後我擺擺手讓他躲到我瞧不見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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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高度環視四周,整座驚雷山莊都盡收眼底。這院子裏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我熟悉的,桂花香氣夾雜在空氣裏,潮濕又甜蜜。

倏地一道人影飛掠上來,坐在我對面樹杈上,一條腿蹬在樹幹上,一只手撐着下巴,手指還在下巴上敲個不停。

我頓時愣了,怔怔看着師兄,半晌才找到聲音,“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哪回回來你不是找個樹杈發愣。”

原來每次我回來的小動作,都沒能躲過他的眼睛。

在這株最高的樟樹上,我曾無數次遠眺南邊靠近師父師娘主卧的那間屋子,師兄的屋子不大,他自己說的,屋子要那麽大幹啥,睡覺而已,又不是要打拳。

灰撲撲的青瓦都長得一樣,但舉目一眺,我總能準确找到師兄的屋子。

我撇開目光,扯下一片樟樹葉子抓在手裏掐,樹葉汁子的氣味頓時四溢,不濃烈,卻足夠我同師兄嗅到。

他還是歪着臉,敲打下巴,那麽定定地望着我。過了會兒他換了個姿勢,屈起另一條腿,背靠在樹幹上,遙遙望着星月無存的深沉夜幕,像夢呓樣的問出聲,“你生的是什麽病?是因為生病,所以模樣停在十四歲就長不大了嗎?”

“啊……”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我傻呆呆地頓了下,才說,“是種怪病,而且,誰說我沒長大!”某些地方也不是完全沒長……不過總不能說,不信你來試試這種奇怪的話吧。

“你不是響當當的名醫嗎,還有難得到你的怪病?”

“醫者不自醫……”我迅速把話題帶過去,問師兄,“你今天頭疼過嗎?還有那種想吐的難受感嗎?”

“有一點兒,不過不妨事。”

冷不防師兄轉過臉來,我眼底的狂熱或是傾慕或是憧憬又或是難過的情緒來不及收起,只飛快低下頭,還好師兄似乎是沒看到,眼光從我身上滑過,扯起片葉子貼在唇上,吹出幾個雜音就松開手。

看着葉片在空中急速打着旋落下。

然後又扯下一片捏在手中。

“輕蟬……”師兄似乎有話要說,又有些猶豫。那雙黑漆漆的眼直勾勾看我,讓我心底裏有點發毛,卻又很好奇他想說什麽。

“嗯?”

“這些年,我對你很不好,你怪我嗎?”師兄挪開眼,兩只手疊在腦後,頭靠樹幹,“那時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處理,我不喜歡你胡亂殺人,又沒辦法阻止你。你的那些胡鬧,讓我無力招架,所以我只好躲得遠遠的。這些日子裏,我時常很迷糊,時而卻又似乎從未有過的清醒。我失憶時候那些事情,一件件都記得很清楚。好像是人生過了兩次,而第二次,才是我的現世。”

失憶的時候……

他像個孩子,渾身上下都是柔軟的,毫無防備的,而我仗着自己是清醒的,仿佛神祗一般俯視他,憐憫他,放縱自己的欲念。像對待小孩一樣,親吻他,擁抱他,逗着他說奇怪的話。

而這些,師兄都記得。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差點坐不住,還好是抓着樹枝才沒掉下去。饒是這樣,枝桠也顫了顫,我愧疚地低着臉,小聲道歉,“對不起……”

仰着頭的師兄,側面十分清晰,夜色裏那點微光映出他脖子美好的弧度,平直的脖子上,喉結是最精致的記號。他是我憧憬着的人,所以無論他做什麽,說什麽,我都輕易會覺得內心柔軟,好像所見所聞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我記得你衣不解帶地守在床前照顧我,也記得你喂我喝藥吃飯,記得你找人替我裁衣,為我訓斥下人不許他們輕視于我,我說你好看,你的臉登時就像朝霞那樣緋紅。”一樁一件他如數家珍,他真的都記得,師兄猛轉過臉來,好像能看穿我心裏那點蹩腳的小心思,“我那時候雖不清醒,卻知道你可以依賴,所以纏着你不放。你來破廟找我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呆了多久,多久于我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但是你出現了,受傷之後我一直是混沌的,但那天你出現在我跟前,我心裏忽然好像能看到一絲光,能讓我恢複過來。”他說着就笑了,夜色太暗,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有那雙眼睛是亮的。

“這麽多天,我一直在想,想問你一件事。”猶疑從那雙眼底褪去,他捏緊了手上的葉片,側着身問我,“那次我讓你……親我……你親完臉就紅了。這是不是意味着,你……有一點喜歡我?”然後他又扭着身坐正,目光眺向別處,不自在地撫弄着指間的樟樹葉,“當然,你不用給我面子,如果我猜錯了,你告訴我就好。”

一陣風吹來,樟樹葉在耳朵邊沙沙地叫。

我有些愣神。

時間越久,師兄手上的葉子被摩挲了越多遍,直到那葉子猛地破了。師兄好像被驚醒一般,頭頓了頓,搭在膝上的手臂似乎都僵硬住,他要說話了。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裏,堵住了師兄要說的話——

“我喜歡你。”

耳朵邊的沙沙聲變成了嗡嗡聲。

“我一直喜歡師兄,很多年裏都喜歡師兄。”

然後我就捂住了嘴巴,捂住被我脫口而出的秘密。

師兄扭過頭來,一雙眼笑得眯成了線,連尾音都上揚着,“真是這樣?”

我懊惱地沒答話,望着樹下,大聲叫道,“維葉!”

葉字沒能順利落下來,師兄腳蹬着樹幹,一回身坐到我坐着的樹枝上。兩只眼睛還是笑得彎彎的,盯我左邊臉我就扭頭給他看右邊,他又對着右臉看得起勁。

猛然間兩只手腕子都被人抓住了,我扭了兩下扭不脫,正十分着急,耳朵上傳來師兄溫熱的呼吸,還有他溫柔得好似春水夏花的聲音,“剛好我也是。”

也是什麽?

師兄托着我的臉,讓我望着他的眼睛,他微微張動的鼻翼,臉上的一點兒細汗,近在咫尺的熱氣。再這麽看着我,我覺得我的臉會燒出個洞來,他試探地離我近了點。

近得我能看清師兄唇上冒出來的那一點點胡茬。還有他唇上的每一條紋路。

樟樹猛搖了一下。

不知什麽時候冒出來的人影,停在師兄方才坐着的樹杈上,維葉蹲着算是給我行禮,聲線平直地恭敬道,“主子叫屬下,可是要屬下把這人弄走?”

呃……

我來回望了望垂着頭的維葉和臉色不大好的師兄,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嘿嘿嘿……

☆☆☆

當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三百個回合之後,我确認自己睡不着了,翻身爬起來整理我那些毒藥。

師兄說了,不許我使毒,從前我對師兄向來陽奉陰違。

可如今不同了啊!

雖然也說不清我們是什麽關系,但師兄都說也是了……總是有點兒不同的。那我要不要把毒藥都扔了,可一想到它們的妙處,我又覺得很心疼。

最終還是通通打包讓維葉找個地兒去埋了。

翌日上路時,大概是我樂呵呵的樣子太紮眼,師娘心疼地摸摸我的臉,把三個食盒交給維葉,拉着我的手說,“都是你愛吃的點心,夠你吃一路的,到了杭州也有許多精致的小點,我都吩咐好你師兄了,屆時也帶你去挨家吃個夠。”

“師娘真好!”我一面甜甜笑,一面在心裏傻笑,将來可不一定就是師娘,沒準是婆婆呢。婆婆……

越想我的嘴巴越咧得大,袖子被人扯了扯,我扭臉去見安情抿着唇低着臉。我輕咳了一聲,讓自己看上去正常些。

“師娘放心,我一定帶回來個毫發無損的師兄。”

剛發完願,腦袋上就挨了一記。

“爹,娘,你們就放心吧。我會管束好小師妹,等回來,我有件事要同你們商量。”師兄一本正經地說。

有件事……

該不是那事。

我還沒準備好呢!

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師兄就催促我上馬車,活生生阻斷了我同師娘的深情對視。

這回師兄騎馬去,膘肥體壯的大白馬,襯着我一身竹青色武袍的師兄,顯得特別高大、俊逸、玉樹臨風、風流倜傥、英俊潇灑、天下無雙。

馬車忽然颠了一下,車簾子落下去遮住了師兄的背影。一杯茶遞到我眼前,安情小心地瞟了我一眼,讓我喝茶,脖子卻略縮着。

“怎麽了?”我樂呵呵地喝着茶。

“你能不能別笑了……”

“嗯?我在笑嗎?”

“晨起見到你第一眼,就在笑,昨夜沒睡好嗎?眼圈全青的。我給你墊個墊子好好睡會兒吧,笑得怪滲人的……”

我這才看清楚,敢情安情眼底一直閃爍的那點兒怪怪的神情,叫做膽戰心驚。

我摸了摸臉,硬是把咧開的嘴合攏過來,茶喝光了還真有點困。又打起簾子望了望那襲青影,心說師兄怎就那麽好看!

我袖起手來,彎着嘴角,“睡吧睡吧,我睡會兒。你不用顧我了,想睡也睡。”

說罷我就真睡了,心底裏卻好像是開了一池子的花,豔光四射的潋滟了我滿心的陰霾,好似打生下來,我便是一帆風順如沐春風的。

作者有話要說: 好冷啊,動手動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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