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冬看斷橋雪
遲到是放眼五湖四海皆準的美德。
當然,初六這天晚上還算不上遲到。擠在初六才到杭州的門派不在少數。
春風酒家的掌櫃站在櫃面後,手指把銀算盤撥得噼裏啪啦響,看樣子過了這個初七就能換金算盤了。那些個江湖豪俠送上的玉佩珠寶甚至稀罕兵器,可比蒼山派的銀票值錢多了。
趴在二樓的欄杆上,我滴溜溜轉了會子眼珠,嘆息一般地冒出句話,“許久沒有幹上一票,就要金盆洗手,真有點不甘心。”
身邊無聲無息靠過來的自然是維葉,“主子看上哪一件?”他意有所指地望向掌櫃的桌上剛收進來的一顆碧綠得像人眼珠子的東西,那是貓眼石,也算難得。
我興趣缺缺地轉身回屋,手離開腰上挂着的金麒麟,從包袱裏取出畫來,當着維葉的面我從不避諱,畢竟許多事只有他能辦。
比如眼前這件——
“各地分布的千雪樓都已經照命令關門大吉避風頭,杭州你可有可用之人?”雖是問話,我卻沒給他回答的時間徑自說下去,“吩咐人去找荀千雪,明日那麽多門派都在場,他要神不知鬼不覺來找我估計有點難。”
“是。”維葉恭敬道。他現在不穿黑衣,衣服顏色卻也深,今日竟穿了件月白色繡瘦竹的袍子,料子不算上乘珍貴,看上去卻也像個中富人家的當家人。柳葉一樣的嘴角像是微風帶起鏡面樣的湖面的那點波紋,說起話來動作很小,“下午傳來的消息說青碧姑娘已經不在清苑,還避開了睿王府堵在清苑外頭的人馬,不過算時日,是七八日前走的。”
“這丫頭行走江湖還交到了朋友嗎?”我若有所思地把那幅畫卷收入匣子裏,秘密就在夾層中,我卻沒有傻到把它拆開看的程度。秘密這種東西,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何況現在我有師兄了,總不會嫌自己命長,我只怕活得不夠長。
“人不在清苑了就讓院子裏主事的跟睿王府說一聲,免得他們精力放錯地方。”說起朋友,青碧去清苑找我,大概我也算一個。除此之外,她替荀千雪盜畫……
沒注意到畫匣上的銅扣被我的手指摳着,扣緊了要打開來還要使點勁,“派幾個人去找青碧,我估計得沒錯的話,她應該快到杭州城了,或者……就在杭州城中。要找她比找荀千雪容易,也許,她來杭州會找的第一個人就是荀千雪。”既然以前她有辦法找到荀千雪把畫給他,或者他們之間有什麽暗號也不一定。
“是。”維葉還曲着一條腿跪在地上。
多年來我習慣了這種主仆之分,現在看他低垂着臉,我卻猛覺得有點刺眼。他為了我反抗離朱,雖沒有暴揍離朱一頓,但沉默的反抗也是力量的一種。現在的日子既像是愉快的郊游,又像是提心吊膽的逃難。按說我早已失去那種高高在上的主人地位,但直到今日我才覺得有些不妥。
這種不妥來源于頓悟或是一時把糊在眼上的樹葉扯開了,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對維葉說了句話,“以後不要跪我了,你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但總歸從個子來說,一開始就該是比我年長的。老這麽跪我,我心裏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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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上的微訝一閃而過,随即恭敬回答我,“是,屬下遵命。”
說着遵命,卻并沒有立刻起身,見我久久不說話,又盯着他的膝蓋,維葉才終于站了起來。
“男兒膝下有黃金,以後別随便對什麽人下跪。離朱也不行。”
“這是主子的命令嗎?”他認真地看我。
“是。”
“屬下遵命。”
淡淡的神情讓我有種說了多餘的話的微妙感,吩咐維葉出去辦事以後,我趴在桌上發了會兒呆。
不能不說日子起了點兒措手不及的變化。
現在我同師兄勉強算被湊成了一對兒,湊成一對兒就不能再像從前。從前師兄是我的月亮,遠在天邊,拉長手臂也夠不着。現在這月亮變成月餅,在我眼前的月餅盒子裏,可我這手吧,還粘着些東西,怕把月餅蹭髒了吃下去鬧肚子。
要洗幹淨并不是把毒蟲毒蠱找個地方埋了就成的簡單事。
清苑是寒虛宮一手支援下建立起來的,說是我的家,但下人都有兩個主子,小事聽我的,大事聽宮主的,這麽多年沒發生過大事,可若是我要脫離離朱的掌控,怎麽着也是樁大事。私底下我瞞着離朱整了個千雪樓,除此之外,還有些綢莊藥鋪什麽的,都上不得臺面。錢財身外物,不能說不重要,但在我要洗心革面的節骨眼上,頂不上命重要。
看離朱的樣子并不知道千雪樓真正的主子是我,這足以說明維葉的忠心,若真要他在我和離朱之間選一個,只要離朱不耍見不得人的手段,他必然是會幫着我的。
這個認知是讓我這幾日能安穩睡覺的主要支撐。
畢竟離朱培養出來的那些個手下,說是聽我的號令,不如說是聽維葉的。雖有蝕心控制着,但我始終不覺得這樣就能高枕無憂。
清苑說是我的勢力,倒不如說是寒虛宮的勢力,正如千雪樓說是荀千雪的勢力,不如說是我的。想到這裏難免就有點想把荀千雪揍一頓,當然,我打不過,只是想想而已。
若不是他非要參合這什麽寶藏秘籍的,千雪樓還能是我的一條退路,如今麻煩惹大了,能不能保住都是問題。連武林盟主都驚動了,能坐上盟主之位的人自然不會是簡單角色,對于上了年紀的人,我天生三分尊敬,當然離朱除外。
他除了年齡符合上了年紀,無論樣貌還是心智都遠遠夠不上。
所以荀千雪要做的事我也基本不聞不問,只要千雪樓每年按時足額繳銀子給我,樓中的人,他都可以随意動用。
他也用得動。
驚雷山莊算得如今正派中的大戶,師兄為人又向來光明磊落,連我使個蟲子都看不慣,這些個底下的腌臜事,能不讓他看到,我自然要遮得幹淨。
對于兩個人在一起,就要攤開所有秘密這事兒,我是不認同的。
人各有命。
秘密就有其成為秘密的必要。
想到這兒,我把手裏頭握着的最大的秘密——
寒虛宮那幅畫,擱到行李裏。
腦子裏盤算起順利洗白要解決的人和事。
最方便的途徑是假死,以一個新的身份出現,但我這孱弱身體,恐怕假死藥下去,就真沒氣兒了。我也不認為瞞得過離朱。
最直接的辦法是殺了離朱。可我殺不了,維葉也不行,離朱不是一個人,他有整個寒虛宮。我殺不了,卻一定有人殺得了,比如這個從未謀面的武林盟主萬千山。寒虛宮是邪道之首,正派領袖完全有充足理由與之為敵。
至于萬千山為何這麽多年沒有對寒虛宮下手,我只能理解為要麽太窮要麽太懶。
這也是此趟杭州行的第二個目的,弄清楚萬千山的水有多深。
還有我身上所中之毒……
若不是毒發的時候太要命,我時常會忘記它的存在,多年來也習慣了身體孱弱,可如今不同,師兄在我身邊,我還有太多事等不及要和他一起做。
從前不敢想的,這些天全都冒了出來。
夢裏總是浮現起在書上看過的那些高山、河流,春天的綠葉夏天的花,秋天的晚風冬天的大雪,在從未抵達過的地方,有金色的大漠,湛藍的大海,還有數不清的寺廟道觀,四國風土不盡相同,這些都不再是紙上的黑字,而是我夢中生動的場景。
我比過去任何一個時刻都能鮮明感受到,我心底裏有欲望,它同魔障一樣。可我又覺得親切,尤其是師兄拉着我的手時,夢境裏的一切就都閃閃生光,像是一抹明淨的陽光。
☆☆☆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我的胡思亂想,還沒等我應門,“嗖”的冷風就伴随着門板撞擊的聲音卷進來。
剛來得及看清師兄端正的下巴,人就已經被他一只手臂攬住,随即屋頂傳來巨大的轟隆聲,師兄破窗而出時,我眼前一片黑暗,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只聽見他說,“快走。”
等穩穩落在樓下,擡頭才看見屋頂上火光不斷閃爍,每次爆出火光,就聽見一聲轟隆響。師兄松開緊抓着我的手,拍了拍頭發,我這才注意到他身上都是灰。
他自嘲地笑了笑,“方才我屋裏一聲巨響,屋頂破開個大洞,不知道是哪門哪派在屋頂上打架,江湖中用火器的門派我還沒聽說過……就連朝廷也還沒能大面積用火器,要有這玩意兒,打仗也不用這麽費事……”師兄說到這兒猛住了口,奇怪道,“我怎麽知道朝廷的事,真是怪了……”他撓了撓頭,眉頭随即也皺緊了,手按着額角。
我忐忑地看着他,“怎麽了,又覺得不舒服?”
按着額角的手用力得有點發白,随即他扯出來個笑,“沒事,一陣一陣的頭疼。吹會兒風就好,看樣子今晚是別想睡好了。我們去西湖邊走走,斷橋我還沒來過,說是看雪最好,可惜了現在不是冬天。”
“等冬天我們再來就是。”我随口應着,察覺到師兄的手拉着我的手,他的掌心溫暖,嘴角不由自主就彎了起來。
西湖的水在沒有風的夜晚特別平靜,像是一塊光滑的玉石,刀子一般的月牙落在湖面上,像美人額間的一點裝飾。
本來在斷橋上走得好好的,師兄不知看到了什麽,興沖沖的像孩子一樣,拉着我的手就沖下橋去,我腰上一緊,腳已然懸空,等回過神來,師兄已經帶着我掠過大片湖面,落在一棵崎岖伸出的歪脖子樹上。
雖說是歪脖子樹,卻很結實,完全能承載兩個人的重量。
“就是這兒了。”說着他扶我坐下,自己也坐下來,讓我能靠在他的肩膀上。
這一處是西湖邊極不起眼的一處,喧嚣離得很遠,天地浩渺,似乎只剩下了我們兩個。冷風吹來我打了個哆嗦,師兄索性将我攬在懷裏,低頭看我懸在半空蕩個不停的腳。
“你小時候,我送過你一雙系着鈴铛的鞋,還在嗎?”
那是小時候師兄送我的小玩意兒中頂不起眼的一件,本來我是收着的。
“我聽人說,送鞋是要送人走的意思,就擱在山莊裏沒帶走,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我細着聲,對于不知道在不在這種說法非常抱歉。
“如果現在你穿着那雙鞋,一定會很好聽。”他笑看着我的腳。
和師兄的腳比起來,我的腳小得不像話,整個身子都沒有長開,或許再過幾個年頭,師兄會像我的父親。
果然他握着我的手,語氣裏三分無奈七分希冀,“你快把病治好,不然總這樣小,我可不好意思同你成親,別人會說我……”
“說你什麽?”
“老牛吃嫩草。”
“本來就是啊……”我笑着接口。
“……”師兄不吭聲了,一根根拔我的手指,像是可以拔長一般。
“你怎麽這麽笨啊……”我忍不住敲了下他的額頭,那雙大眼睛專注望着我的時候,總讓我覺得心口漲得慌,我鼓着腮幫撇開臉,聲音卻響亮,“新娘子是要遮蓋頭的,大不了我衣服鞋子裏塞點東西……”
師兄的神色變得古怪。
我尴尬地咳了兩聲,“反正是我們倆的事,別人怎麽說管他作甚,別人說你是內什麽你就是了嗎?那我說你是我夫君,現在就是,咱們是不是就不必拜堂成親了?”
握着我的手緊了緊,掌心微微出汗,黑漆漆的眼又有些柔軟的濕潤,映着師兄臉上溫和的神情,我總覺得這個師兄是我想象裏的,好像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實。
“你方才說你說我是你什麽?”像繞口令一樣的話師兄說得沒有打結。
“就……反正你都聽見了!”我別着臉,頰邊燙得慌。
“別人說我是什麽,我都不是。但你說的,我是你夫君,那就是了。”
耳畔傳來師兄的話,他鼻腔裏悶着淺淺的笑意,我幾乎能想象到他嘴邊意氣風發的弧度,就像是打贏了對手,長槍立在身側閃閃發光。
我又覺得心口悶悶的,像是被人捏住了心髒一般悶窒的喘不上氣,即便師兄眺望着湖面,側臉也看得出眼角嘴邊笑出的紋路。趁着那紋路消失之前,我飛快湊上去碰了下。
在他轉過臉時大聲喊,“看什麽!”
“再叫一聲。”像是訓練我持劍時手腕翻動一般的語氣。
我悶着聲。
“叫一聲?”
不吭氣。
“就叫一次,悄悄的,等我們成親總歸是要叫的,早點習慣免得到時候咬到舌頭。”師兄一遍遍誘哄着,熱烘烘的吐息打在我的耳背上,還好天色晚,不然紅得發紫的耳根子就被師兄看見了!
“……夫……”我別扭了半天只吐出來一個字。
師兄就緊緊抱住了我,胸腔裏傳出溫暖又細微的笑聲,我把頭埋在師兄的頸窩裏,那處特別适合放下巴,低着聲咕哝說,“你也叫我。”
師兄的手在我背上像給動物順毛一般上下撫着我的脊梁,也別扭了半天倏地笑出了聲。
“快點兒!”
在我的催促聲裏,師兄果然是叫我了,只是叫的內容就——
“小師妹!”
他猶嫌叫不夠,在我手腳并用的抗議裏連聲叫了好幾聲“小師妹”,最後歪脖子樹實在吱呀得厲害,師兄猛封住了我的唇。
他像是試探一般,動作很輕,輕得像是湖面上的清風,卻拂紅了我的耳廓,我能感覺到師兄的手在我腦後,支撐着我的頭,輾轉加深這個吻,潮濕的熱氣讓人睜不開眼。
唇分時刻,師兄小心翼翼地蹭了蹭我的臉,好似我的臉是塊豆腐,動作大了會蹭碎掉,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注視着我,頭抵着我的額。
“我總覺得我們不是第一天這樣,好像我們早就該是這樣,但是因為我笨,浪費了太多時間。我恨不能在一天之內,将欠你的時間都補回來,把曾經的冷言冷語都吃回去。像這樣,能看到你,能感受到你……”他頓了頓,手捧着我的臉,額頭還抵着我的,“我覺得傻得很值得。”
我登時連眼睛都不敢眨了,半晌才在師兄腦袋上敲了一記。
“那你就傻着去,我才不和傻子成親。”
說着我扭動了兩下,歪脖子樹的吱呀聲似乎到了極限,樹枝發出斷裂的聲響,師兄帶着我落在岸上,就見那截斷開的樹枝垂在水面上。
那天晚上我們在杭州街頭,從人聲鼎沸走到人聲稀落,再到烏青從天邊褪去,迎來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曙光中賣酒釀圓子的攤子烹煮起熱氣。
白茫茫的熱氣裏,我們端着最普通的粗瓷碗,看不清彼此的臉。
心底裏卻能清晰勾勒他的輪廓。
漸漸那熱氣散去,我似乎能看清去時的路,堅定無比地延伸到遠方。
初七就在這樣的黎明裏到來,伴随着酒釀圓子的香甜滋味,只是回到春風酒館後,我和師兄住的屋子都損失慘重,屋頂上破開好幾個大洞。
更糟糕的是,我的床上被子鼓鼓的,躺着個人,頭埋在被子裏,床邊斑駁着血跡。
我心生不祥,走近後看見了荀千雪僵硬清冷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咯裏吧索有點長……
将就着看看。【寫到酒釀就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