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紅日
玉昆掌門死了,沒來得及在她認定的第一個男人眼前揭下面紗。
玉昆門上下皆是女子,頓時嘤嘤啼啼。本是等着萬千山出來主持局面,要不蒼山派掌門出來說幾句也行。
結果望仙樓的殘骸上煙塵散盡後,衆人面面相觑,四處環視找了一大轉。才發現蒼山派連同武林盟主帶來的人都已不見。
好好一場讨伐大會竟成笑話。
微末門派說不上話,呆了會兒但覺得沒意思,又怕被哭哭啼啼的女子沾上,玉昆門亦正亦邪,與正派向來少來往。
師兄後腦勺的血漸漸止住,半凝固的血粘着頭發,我微眯了下眼,本來師兄就是因為頭部淤血才失憶,剛才為了保護我又被砸。
他的腦袋和木頭果然有緣……
“維葉,你扶着師兄。”我手上沒有力氣,等維葉把人接過去才道,“先回春風酒館。”
還沒來得及走,身後就傳來個響亮的女聲,“站住。”
像是此前聽過。
轉臉就看見萬千山到前在場中給師兄遞帖子那個裹兩個包子頭的小丫頭,她手中兵器亮了出來,浩然正氣的一把劍,亮蹭蹭的。
維葉從我身側自然而然擋到面前去。
小姑娘瞪了他一眼,“你讓開。”
維葉不作聲,腳步也不相讓。
小姑娘嘴巴一撇就要動手,卻大概是覺得打不過又歸劍入鞘,氣鼓鼓的眼睛猶自挂着淚,臉上淚痕未幹,聲音理直氣壯地對我道,“你也是驚雷山莊的。”
不是問句,輪不上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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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掌門給少莊主遞了帖子,雖然掌門現在已經……但掌門遺命,我要跟着你們!”
“慈溪,你胡說什麽,掌門人哪兒來的遺命?”她身後有個明白事的女子走過來,年紀比她長兩歲。
“抱歉,我這小師妹素來仗着掌門人寵愛無忌慣了,還望不要見怪。”溫文卻倔強的表情。
“白師姐,你帶門中弟子回去,我要跟着他們。”那慈溪誰的話都聽不進,主意是有,就是有點兒爛。
被稱作白師姐的還要說話,慈溪摸出來個什麽物事,只見得是個銀白的玩意兒,寒光一閃她就收了起來。白師姐溫婉的臉上也出現肅穆,不再多言,回身吩咐玉昆門人帶着掌門遺體即刻啓程。
我看了半天熱鬧,總算回過神,看的是自己的熱鬧。
那慈溪已經一副收拾好了就要跟我們走的模樣,輕裝簡行連個行禮都沒有,我正眼打量了她一番,問她,“那你有銀子嗎?”
她警惕地防備我,“要銀子幹嘛?”
“你跟着我們要吃要喝要住,莫不是我要養你?”
她一臉鄙視我小氣的樣子,從腰上摘下錢袋子來,掂着給我聽響,确實沉甸甸的,但我還是讓她打開給我看了,是白花花的銀子,才允她跟着。
☆☆☆
春風酒館請來的工匠正在補屋頂,荀千雪還沒醒來,我們離開也就沒多一會兒。見到我回來,安情目中有些驚訝,但什麽都沒問。
倒是青碧咋呼開了,“怎麽這麽快,見着了嗎,那個武林盟主。是不是特別威武?”
荀千雪的眉頭皺了皺。
大概是聽到舊敵的稱呼有了點反應,搖着頭一副要醒來的模樣。慈溪一副好奇的樣子,端着劍四處查看,看到床上的傷員,大概想起掌門人慘死,圓乎乎的臉也變得嚴肅,“這是誰?”
我沒吭聲。
拿起我的包袱去隔壁給師兄查看傷勢,将發中的出血收拾幹淨,拿手試探着摸到鼓起來的一大片,讓維葉把師兄翻過去趴着。我又仔細檢查了下,發現他的背上也有一片淤痕,是被砸下來的梁柱傷到的,雖是為了保護我,我還是沒忍住罵了句傻蛋。
轉過去拿藥時見到淡紫的衣裙,慈溪靠得太近,吓我一跳。
我不耐地揮揮手,“你能不能找個涼快地兒安靜呆着,不要老跟着我。”
“到處都很涼快啊,掌門的遺命就是要我跟着這位……”她向師兄投去一瞥,意味深長道,“我家掌門若不是為了引起少莊主注意,何必強出頭。要不是強出頭,怎麽會死于非命。你們少莊主是要負責的。”
死不要臉。
就是,死了都不要臉。
現在我大概知道為什麽正道中人對這個玉昆門避之不及了。臉皮比我還要厚。
“你們掌門已死,我師兄怎麽負責,娶個牌位回來嗎?何況他們連面都沒見上,麻煩你講講道理。何況你師姐也說了,本就沒什麽遺命。”我望着手上金針,警告地瞥她一眼,“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
“你叫他一聲師兄,就是驚雷山莊的弟子,少莊主的師妹咯。”
我拉扯着嘴角,手指在金針上愛撫而過,“我确實是他師妹,但我還有個名號。你想知道隔壁住的是誰,他是我的病人。你也看到了,他那個要死不活的樣子。江湖中有兩個神醫不耐煩救人,還有一個只殺人不救人。我不是第三個,也不是那個老頭。”
慈溪變了臉色,連聲音也悲怆了三分,“你是鬼醫……”
“咚”的一聲她竟然給我跪下了,本來還打算拿金針吓吓她說要把她紮死什麽的,結果她這麽沖我一跪,我反而傻眼了。
“那你一定有法子救掌門,求求你,救回我家掌門人,她才剛滿雙十,還很年輕……你不是號稱能夠起死回生嗎?”她掏出銀子捧在手上,若不是維葉攔着,怕是要撲到我臉上來,“只要能救活掌門人,你要多少酬勞,但凡玉昆門能給……”
我不耐煩地揮揮手。
她眼底的希冀剎那寂滅。
我心頭發毛,怕她拿銀子砸我……
這麽近又不能讓師兄被砸到,必然能把我砸個鼻青臉腫。于是慌忙解釋道,“不是我嫌你銀子少,也不是我不救,而是你們掌門人……已經死得透透的,我沒有辦法。你知道,大夫只能醫活人,我沒有江湖裏說的那麽神,對死人是沒有辦法的。”
她身子一軟就癱在地上。
我同情心有限,将師兄的衣服扒拉開,小心翼翼地下針,手底下的皮膚溫熱,那道淤痕還是讓我有點兒心疼,又把藥膏搓進皮肉裏,搓得手掌心發燙,才拔下金針,稍稍放下心來。
為免壓倒師兄的傷口,由得他趴着,起身時我有點暈,維葉扶了我一把才站住。
雙目失神的慈溪還跪在地上,我望着她頗有點無奈,“你就是一直跪着,我也醫不了死人。”
她像個扯線偶人,聽到死人兩個字抖動一下肩膀,倏忽又靜了。
這種大喜大悲刺激之下,慈溪神情恍惚,大有會精神分裂之勢,只是要裂也別在我這兒裂……我手頭已經有兩個病人,何況和她也不熟。
“既然你們掌門人也沒什麽遺命,死者為大,我也不計較你跟着過來這事。看你在玉昆門也是個主事的,現在掌門沒了,玉昆門上下都亂着。你跟我這兒耽擱着,還不如回去……”
“我不回去!”我話還沒說完就被截住了。
饒是我脾氣再好也頓時有點火大。
我這兒又不是員外郎布施,一個二個都往我這兒蹿。何況離朱随時會派人來,萬千山和蒼山派的老東西不見了,眼見着殺離朱這事氣泡還沒冒全乎就破了……
“維葉。”我聲音見了冷意。
維葉也亮出劍來,慈溪還在地上軟着,只是變臉比唱戲的變得還快,方才還一副要死不活的慘白模樣,突然就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喜歡這個少莊主!”她說得很大聲,好像生怕我聽不見。猛地一下她從地上站了起來,好像從來沒有耍賴滾到地上去過,劍出鞘的聲音分外刺耳,我是不希望他們倆在師兄床前打起來的,再怎麽也該去屋外打,正要吩咐維葉。
那女人氣急了的樣子驀地露出了笑,“所以你不救我們掌門!”
我頓時覺得自己都要哭出來了。
終于清醒認識到,這個慈溪已經不能懂什麽叫死人。大羅金仙喂顆丸子就讓人醒轉過來這種輕松事,只有說書人那兒才有好嗎,我根本掏不出這種段子來。
“你怕掌門搶走你的師兄,堂堂鬼醫,心胸狹隘,自私卑鄙,見死不救……”她話還沒說完,被維葉的劍彈開,後翻越過桌子,嘴巴裏還在罵罵咧咧,罵聲卻被劍聲掩住。
替師兄蓋好被子,我也不墨跡,走出門去。
慈溪的武功與維葉相去甚遠,在門中是受寵的,想必那個掌門的武功也好不到哪兒去。被維葉的劍逼到欄杆上,身形單薄的慈溪像是會跌落到樓下去。于是維葉收了劍不再緊緊相逼,誰知慈溪非但不下來,還在闌幹上又罵開了。
來來去去就那幾句,自私自利,枉為醫者,卑鄙下作……
不過下作到底是哪兒來的。
我腦仁疼得厲害,讓維葉把她的嘴堵了帶到中間的那間屋子。右手住着荀千雪,傷着要好好睡一覺,左手住着淤血未散又被柱子砸暈過去的師兄,也要好好休息。
對面坐着被捆成粽子紅着臉怒瞪我的慈溪。
為免聒噪我讓維葉堵了她的嘴,和她解釋了半天,什麽是死。
“死,就是,不活。”
“活人會動會喘氣,心會跳,死了就不會了。”
“我只是個大夫,她要是有一口氣,我都能就回來,但她死了。死了就不會喘氣兒,就是說沒有這一口氣了,我就不成。”
她臉上的血紅褪去了些,但眼眶紅得更厲害了,瞪着兩只眼正看着我就滾下淚珠來了……
好像被我欺負了一樣。
我無奈地把她嘴上的布拿下來,等她抽抽搭搭了一會兒,她一開口,就要洋洋灑灑說起她同掌門人之間的感人故事。
我忍不住又拿布堵了她的嘴,對着她委屈的眼神,盡量平心靜氣,“我跟玉昆門沒有交情,對你們掌門也不感興趣,我們不說玉昆門,愉快地把這個事兒解決了,你要是同意,就點點頭。”
沒有多的選項,慈溪點了點頭。
然後我給她松了綁,勸她早日歸去,可能是我過分和顏悅色,她反而以為可以賴着不走,沉默半晌來了一句,“我們掌門看上你師兄了,掌門人的心願,就是我的心願。”
我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随即慈溪從維葉手上奪過劍,一面頭也不回往外走,一面中氣十足地說,“你等着,我要做的事,還沒有做不到的。”
人已經不在屋子裏,我才回過神,問維葉,“她這話什麽意思?”
維葉想了想,“大概是要和主子搶人。”
我登時就怒了,猛地一掌把手都拍得疼木了。我揉着手掌,做出了個艱難的決定,“讓大家收拾收拾,立刻就上路,回驚雷山莊去。你派人去找萬千山和蒼山派的行蹤。”別的人還好說,荀千雪身份不便,如果暴露,會給驚雷山莊帶來禍患。
這麽一想,我又改了主意,“在滕縣找所民居安置荀千雪。”
想着那幅畫還沒找到我就心急如焚,走的時候春風酒館裏的江湖人也都還沒走,大概都打算再蹲兩天至少找蒼山派問個清楚。
我本意也是如此,但按說師兄被根柱子砸了不至于就暈過去,我心裏亂糟糟的總覺得會有事,索性先回驚雷山莊。
☆☆☆
這趟杭州行算是白跑的。
既沒有搭上萬千山,也沒有把燙手的那幅畫交給荀千雪,反而不知丢到哪兒去了。丢了也就丢了吧,剛上路沒兩天,在市鎮上打聽到的消息竟然說是,帶着那幅藏着天大秘密的畫的千雪樓樓主已浮出水面,此前在杭州出沒過。
登時吓了我一跳,天都快黑了還是催着維葉雇車上路。
傍晚溫柔的紅光從一跳一跳的車簾子下斜進來,灑在師兄臉上,斑駁着像水面上的疏影。只是換了個顏色。
這幾日裏師兄間或醒過來,卻算不上是清醒,每次都是睜開眼看一轉,好像在找什麽人,又失望地垂下臉再昏睡過去。
每當他迷迷糊糊的視線停也不停地從我臉上滑過去,我心頭就難受得厲害,甚至醒過來的時候他會把手從我手上抽出來。
等他睡着我又再抓得牢牢的,似乎不這麽實實在在抓到他在我手裏,心裏就不踏實。
這個黃昏的尾聲,紅日從西天沉下,像血一樣紅。再然後寂靜的天空被沉沉的黑替換,夕陽的剎那溫暖似只是錯覺,我的手指漫無目的地摸着師兄的臉。他眉心的豎紋深刻得像是個老人,松弛下來又再度年輕。
好像是一生,就在眨眼的倏忽間,溜過去。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夜色越來越深,車內也越來越冷,像是車廂裏盛放着寒冰。
不知是幾更時分,我摸着黑暈乎乎地睜開眼,等着眼睛适應黑暗,我的手腳冷得不行,想弄點熱水喝。剛叫喚了一聲讓馬車停下,我呆愣愣地發現我站起來了。
毫無阻滞地站了起來。
冷風從敞開的車簾呼呼吹進來,暗沉沉的車廂內,只有我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題目錯了……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