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尋人
師兄不見了。
兩輛馬車停下後,我前後上下仔細查找,連帶附近五丈內的樹影草叢中也遍尋不見。比人還高的野草割得臉上疼,濕漉漉的感覺大概是流血了吧。我不覺得疼。
維葉在後面一直叫我。
可我就是停不下。
最後他來拉我,說讓他去找,我氣頭上怒極瞪了他一眼,破口大罵,“若不是你沒仔細看着,師兄會不見嗎?兩車都有傷員,唯獨你是高手,卻連這麽大個活人不見都沒有察覺。若是師兄被離朱擒了去……還有個心懷不軌的玉昆門,他受着傷,萬一有什麽不妥當。”我一面說,心口漲疼得厲害。
維葉就像個木頭人,對着我的指責一言不發。
我越看他越來氣。
猛然間腳下一輕,維葉抱我起身,我對着他又打又抓,三五道血痕在白皙的面上格外刺目。
“主子先回車上去,屬下去找。”
我別開臉不想看他,看着就恨不得一把掐死他,卻又掙脫不開,卯足勁給了他一口,咬在肩膀上,牙齒和骨頭碰撞着,令我驚覺他的瘦。
被咬的人輕輕抖顫了下,但足下不停,片刻後已經回到馬車旁,我還咬着他,嘴巴裏嘗到血的滋味。因為太用力,腮幫很酸。他也不催促我,好像我咬着的不是他的皮肉。
等我松口,他立刻将我放在坐墊上,馬車內很冷,也很暗,我逼視着維葉略有微光的眼珠子,一字一頓地說,“找不到你就別回來了。”
他似乎想說什麽,但終究什麽也沒說。
那個晚上特別長。
等待得越久我越清楚,師兄是找不到了。後來安情來我馬車上,車廂內有了點人氣,我閉眼靠着車廂,腦子裏一片混沌。
要是師兄被人抓走,維葉怎麽會沒有察覺,是離朱親自來了?可他要是親自來了,為什麽單單帶走師兄,既沒有對荀千雪下手,也沒有帶走我。玉昆門那個小妮子,功夫不怎麽樣,更沒有理由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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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獨有個可能便是,維葉放水。
能讓維葉放水,玉昆門自然是不可能,那就是離朱了。我心如亂麻地思前想後,身上什麽時候蓋的毯子也不知道,甚至天亮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睡着又醒來,還是整夜都沒睡。
腳一動,安情就發覺我醒了,看來他也沒有睡着,伺候着我粗粗漱口擦臉。
維葉還沒回來,馬兒安順地低頭啃草。我下馬車去瞧了瞧荀千雪,青碧照顧得仔細,身上的傷沒有惡化。遠方,是沒有方向的遠方。舉目四顧,是陌生的荒地。連日都是維葉引路,如今他不在,我們寸步難行。
也不知道他身上那些橫七豎八的鞭傷是不是都好全了,和殺手纏鬥那晚有沒有落下新傷,又或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出了什麽事。
那人總是一聲不吭。
我腦子裏那點沖動的熱乎勁随着清晨的寒意散得幹淨,抄着手站在黃土路邊,不知道要往哪兒走。
日頭快到中天,荀千雪忽然醒過來了。聽我說是在這兒等人,又聽完前因後果,荀千雪牽着木然的嘴角捂着腰腹間受傷處冷冷道,“找不到你師兄,我們是不是就不走了?”
我沉默。
“如果他真的是被人劫走的,你在原地等,不可能等到人。誰會那麽笨,偷了你的錢袋子還給你挂回來。”他頓了頓,臉上浮現出點兒無可救藥的意思,“維葉那個死腦筋,你讓他找不着就別回來,可能他真的就不回來。”
“回不回來是其次,我現在肚子餓了才是最大的問題。荀大哥,你餓不餓?”青碧歪着臉,滿心滿眼都是她的荀大哥。
我讓安情把幹糧和在杭州買的點心拆些來吃,氣悶地坐在土埂上,心裏模模糊糊地想,要是維葉真的不回來……
等到傍晚時分,我心頭已有幾分絕望,對着其餘三人宣布,要是明日天亮還沒人回來,我們就上路。
給荀千雪換藥的時候,聽說畫丢了,他也沒多大反應,只是“哦”了一聲。
我心下詫異,就多看了他兩眼。
他臉上雖僵硬,笑意卻從眼孔裏透了出來,“這麽重要的東西,我怎麽可能把它交到別人手裏?”
我一愣,緊接着荀千雪一聲痛呼,青碧就在車門外緊張地問,“荀大哥,很痛嗎?”但礙于“醫囑”,她不敢貿然進來。
我惡狠狠地按着荀千雪的傷口,陰測測地道,“膿水要擠出來才好得快,你這人真的是壞透了。”
本是一句氣頭上的玩笑話。
誰知他眼色陳黯下去,幽幽嘆了口氣,“我本就裏裏外外都壞透了。我是個空殼。”
我不敢說話了,免得觸及荀千雪不想回憶起的事情,戴着面具隐匿江湖,當年他渾身厚重血泥,腥氣令人作嘔的模樣,好像還是昨天的事。
師兄讓我不要同他說話,師兄說要娶我,逗着我叫他夫君,說要照顧我,也都好像是昨天的事。
“望仙樓垮塌多半是人為,蒼山派不會善罷甘休,沒準會栽到千雪樓頭上。只要畫一日在你手上,名門正派就不會放過你。荀千雪,你到底圖的是什麽?對我也不能說嗎?”半晌後我緩慢地說。
在這無邊無盡的夜色裏,師兄一時半會找不着,明天的太陽卻不會放過我們,依然會升起。維葉不在,荀千雪重傷,青碧是個三腳貓,安情不會武功。我比三腳貓還不如,在路上耽擱的時間越長,就越危險。
“将來有一日,你會知道的。”荀千雪看着我,目光古怪,這種目光我曾在離朱那兒見過,像透過我在看什麽人,不過少了離朱的癡迷。像是看着一個故人,他有許多話想對故人說,但又無比清楚我并不是那個人。
☆☆☆
半夜的時候我讓安情先睡了,他瘦得跟個骨架子似的,待會兒病了沒人照顧荀千雪,青碧在家是個大小姐,不添亂就不錯了。
起先還打着哈欠也非要和我湊一塊兒坐着,我費了老半天勁才升起來一堆火,風一晃,火就跟着晃。青碧同我擠着也暖和,後來睡着了還靠着我。如果維葉在的話沒準我們已經快到驚雷山莊了,要是師兄沒不見的話,沒準現在已經醒過來了。
我胡思亂想着,越想越覺得混亂,師兄是怎麽不見的,荀千雪拿那幅畫到底要做什麽,萬千山和蒼山派掌門為什麽一起不見了,玉昆門掌門是誰殺的,為什麽要殺她。千頭萬緒沒有一件事是捋得清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也想不明白了,接下去怎麽辦,當日我讓人去跟離朱回話,說的是望仙樓這事完了我就回去。現在我還要不要回去,我能不能不回去。
想到這兒就忍不住扯了下嘴角。
是了,還有離朱在這兒等着我呢,我不想回去是一回事,我不能不回去,是另一回事。
黑沉沉的天看久了,變得有點兒青。靠在我身上的青碧身上有股子好聞的香氣,大概是姑娘家的什麽香料吧,我身上也有股氣味,是藥味兒。一點不好聞。
沒準師兄不過是因為我身上氣味不好聞就跑了……
我猛一搖頭,又笑起來。他人都還沒醒過來,就算醒過來了,身上有傷,怎麽跑?便是跑,維葉也不可能發現不了。
況且我們還要成親的,師兄也做不出不告而別的事情來。
火光猛一搖曳。
我愣了下,再擡頭時看見個人立在我跟前。
随即我動了下,青碧也醒了,一聲尖叫把安情、荀千雪都吓醒了。我捂住青碧的嘴巴,是維葉,他回來了。
我往他身後看了又看。
空蕩蕩黑黝黝的。
“主子恕罪。”他恭敬而端正地跪在我身前,我明明說過讓他不要跪的,不過跪着也好,免得我擡頭望他脖子酸。
我的氣性在這一天半夜裏消磨得頂多還剩下筷子粗的一點兒,我看着他,等他說話。
“屬下仔細搜尋過,未能發現少莊主,玉昆門人還遠遠跟着,屬下跟蹤了她半日,沒發覺可疑。附近也沒發現少莊主的蹤跡,屬下只好聯絡旁的手下,讓他們繼續搜尋。”他頓了頓,小心地看我一眼,“雖然主子說讓屬下找不着人就別回來了,但屬下不放心……請主子讓屬下跟着,來日回清苑,屬下願意接受任何懲罰。”
那點兒筷子也沒了。
“那就即刻啓程,先回驚雷山莊,若是師兄自己逃出來,必定會先回莊子裏。”這大概是最後一點兒希冀。
維葉起身之際搖晃了一下,眉宇間疲倦深重。
等我回過神手已經搭在他的胳膊上,他詫異地望着我,沒等他說話,我就半是惱怒地壓低聲音,“天亮再走,你去車上睡會兒。”
極淺的笑紋像錯覺一樣從他嘴邊閃過去。
我撇過臉去,手捏得緊,越發覺得他消瘦得厲害,入手都是骨頭。離開清苑後,我身邊能辦事的只有他一個,我甚至不知道他每天是什麽時候入睡,又是什麽時候起床。我同他的對話,只有一個個的命令。
“主子?”
“沒事,上車吧。”我松開他的手,衣袖顯得寬大,裏頭卻是一把骨頭,我走上兩步,憋不住急躁,“你自己的身體,不舒服就不要撐着。”
被他深沉靜谧的眼神一看。
我不自在地挪開眼嘴巴裏繼續咕哝,“不然你病倒了,難不成要我照顧你。”
然後我又聽見了那句熟悉的,“是。”
☆☆☆
師兄沒有回驚雷山莊。
對着師父師娘我自然不可能實話實說說我把師兄弄丢了,只說是師兄說還有事要辦,和我們分開走的。
我本要立時啓程回清苑,但拗不過師娘,只好住了一晚。第二日頂着倆烏雞眼圈,天色剛明就帶着維葉上路。荀千雪和青碧留在滕縣,我同維葉回清苑。剛上路不到半日,果然離朱的人就找上了。
大紅的寬袖迎着金燦燦的日光,晃得我半晌不能好好看人。
我還真沒想到,離朱竟親自來了,如果帶走師兄的人是離朱,維葉沒能發覺也是正常。腦子還沒消停,嘴巴就先快一步出了口,“我說了辦完事就會回去,你抓師兄幹什麽,把人交給我,我現在就跟你回去。”
久違了的狹長媚眼翻起個白眼,離朱落在馬車前,一只腳踏在車上,戳我的腦門——
“還真以為你師兄是個香饽饽,這麽多日不見,你就和我說這個?我抓你師兄做什麽,是能煉丹延年益壽,還是能剁碎了喂狗?”
作者有話要說:
☆、32.自投羅網
離朱像是個陰魂不散的鬼故事。
且他不是男鬼,是妖冶纏綿難以打發的女鬼。
比鬼更高明的是,他不僅在夜色裏出現,哪怕是大白天,他也不畏懼陽光。被他“請”到另一輛馬車上時,我才發現,荀千雪也在,而青碧不在。
他昏睡着,被點了穴道。
額頭很燙,拉開衣衫一看,傷口全都鮮血淋漓,原本裹好的繃帶不知為何被扯落了,裸||露在外的皮肉猙獰地張着嘴望着我。脖子上又添了新傷,是被咬出來的,牙印還分明。
我同它們面面相觑,在馬車停下住店的時候,忍不住質問離朱荀千雪的傷是怎麽回事。
離朱捏着尖削的下巴,意味深長地望着我,“他傷口上用的玉凝香膏子,是清苑才有的東西,你們認識?”
我一慌,支支吾吾,“清苑在各地也有藥鋪,只要付得起銀子,誰都用得起。”
離朱點點頭,不知是信了還是沒有,折身竟然将荀千雪從車內抱了出來,大步踏進客棧。荀千雪沒有醒來,軟弱無力地靠在離朱懷中。
那天晚上我住在離朱隔壁,荀千雪同離朱一個屋,安情大概同維葉在一處,而維葉同離朱帶着的手下一個屋。那三個手下正是截殺我們的三個,同維葉好像是認識的。寒虛宮中全是女子,只不知離朱別的手下又是養在何處。
睡下前離朱問我要了傷藥,一面還鄙視我的藥不好,我在心底裏翻白眼,不好用就別用。
一方面我卻還是有點不信他,拉長臉問他,“你真的沒有抓走師兄?”
“等回去寒虛宮你不就知道我有沒有抓走他?”
比起果斷否認,離朱這麽說我反倒相信他真的沒有抓走師兄。當晚隔壁一直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痛呼,又像是吟哦,時而安靜得發毛,時而漏出來一聲讓人心驚肉跳。
我輾轉反側一整夜,難以入眠。
早上剛醒就被離朱叫了去,離朱看上去神清氣爽,荀千雪奄奄一息地趴在被子下,掀開被角就有血氣沖鼻。一床單都是血,當然不會是離朱的血。
昨日沒有細細察看,現下才看到他背上添了新傷,忍不住瞟了一眼離朱,他正愉快地哼着小調站在窗口邊吹口哨,不遠的枝頭站着叽叽喳喳的幾只鳥雀。
我膽戰心驚地查看荀千雪身上的傷口,大半發着炎,又紅又紫,血水和膿水混雜在一起。胸口和腰腹更是慘不忍睹……且他胸前……本應當細小淺淡的兩點,也腫着,不堪入目的牙印已經入了眼。
我猛然了悟,為何離朱要和荀千雪一間屋,他抱着荀千雪下車的時候那種怪異感從何而來,我手下匆匆替傷者掩上被子。
不知道是氣得還是怎麽的,臉漲得通紅,心底火苗暗暗地蹿。
離朱見我不瞧傷了,問我他的傷什麽時候能全好。
我閉了閉眼,再掉轉頭去怒瞪着他,離朱顯然被我怒瞪慣了,仍是吊兒郎當的樣子。
“你要是不和他住一個屋,幾日後即可收口。但要是你再同他住在一處,那就別想好了。”我心裏覺得離朱龌龊,卻又不敢過于冒犯,畢竟死人是沒有尊嚴的,我還不想死。
“那我不和他住一個屋。”離朱十分爽快,倒是讓我愣了愣。
“不過……”
我頭皮發麻的有不祥的預感。
“待會兒他醒過來,你告訴他,他藏在寒虛宮的畫呢,我已經找出來了。要是不想我公之于衆,就不要尋死覓活的。”
又是那幅畫。
原來荀千雪弄出了很多假畫來混淆視聽,明面上正派要圍剿千雪樓是為除惡揚善,私底下卻還是各自派出弟子追殺荀千雪。所以他身上的傷,半是因為和人拼殺,半是因為離朱。
荀千雪醒來的時候,馬車還在前行,颠簸得不行。
每颠一次對他而言都是難以經受的痛苦,但他沒什麽表情,雙目如枯。唯獨在我說到“公之于衆”四字時,忍不住渾身一顫。
“畫裏到底有什麽,連我也不能說嗎?”好歹他的命我也不止救過一次,我鮮少待人這樣好脾性,此時也忍不住有些動氣。
我們倆的小命都捏在離朱手裏頭,本就應該同仇敵忾。
結果他倒好,先是對着我想易容逃出去的提議無動于衷,接着就望着車門發愣,一副此身不在人間的模樣。
現在更是把眼睛都閉上了。
我一轉念,冷笑起來,“我看你根本很高興和離朱重逢吧,說什麽是仇人,是情人還差不多。否則你堂堂一個男子漢,甘心屈居人下。我救你的時候,看你還有幾根骨頭,怕是給人壓得久了,骨頭都酥了。”
荀千雪仍然一動不動,臉皮僵硬,不知道真容到底如何,會是什麽表情。
說起來當日暗室之中,我是見過那幅畫的。畫中是個白衣男子撫琴。荀千雪琴藝高絕,素來愛穿白衣,但離朱顯然對畫中人的一舉一動都熟悉到了極點,才能畫得栩栩如生幾乎要透紙而出,好像對着那幅畫就能聽到仙音妙曲。
那男人的氣度和風韻,同荀千雪決然不同。
雖從來沒有見過荀千雪的真容,我也能篤定,畫中人不是他。那人應當已經不存于世,離朱才會看中那畫,縱使畫中有寶藏和秘笈,也從未入過離朱的眼。
他只是,睹畫思人罷了。
猛然間馬車一個颠簸,荀千雪幾乎跌下地,我一把把他撈回來,大概身上太痛,他也哼哼了兩聲。除卻這兩聲,又氣死人的不吭氣了。
撈開車簾子往外瞅了眼,是截殺,不對,是打劫。
招招不致命。
我在心裏暗罵了聲,蠢。
來者武功全然不如離朱,他揮一揮袖子就屍橫遍地。自不量力也就罷了,竟還放出狠話,讓離朱把荀千雪這個惡賊交出去。
“現在江湖中可沒人比你更出名的。”我放下簾子冷嘲了一句。
“那幅畫中,有個夾層,夾層裏,畫着的是我。”
意料之外的,荀千雪忽然說起話來,他還是閉着眼,只有嘴巴在動。
而我茫然地聽着荀千雪的敘述,漸漸手腳都發了涼……
☆☆☆
四十餘年前,江湖中有個鮮少以真容示人,武功卻高深莫測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女魔頭。彈得一手好琴,易得一手好容,這也便罷,還生就傾國之貌。
這樣一個女人,不好好成親,過尋常的幸福日子,收了三個孤兒做徒弟,且徒弟都是男的。
荀千雪便是這三個孤兒中的一個,他們是孤兒,不知道生于何時何地,只是按照師父收養的時間來定長幼。
他是第二個被收養的,前頭尚有個師兄,看上去同他差不多大的師兄,沖着還一身泥污的荀千雪伸出白白淨淨的手來,把他從堆着垃圾剩菜的角落裏拉起來,他說他叫穆冉風。
那是張幹淨得像春雪般的臉,白衣纖塵不染,毫不嫌棄地拉着他還油膩膩臭烘烘的手,走過一條條霧蒙蒙的街巷,停在個美絕人寰的女人面前。
女人是他的師父。
後來也是荀千雪的師父。
離朱在半月之後入了師門,用師父的話說,他是頭狡奸的狐貍,長指甲還抓破了師父的手背,滿面不屑地冷冷睨着兩個師兄,在院子角落裏偷窺大師兄給二師兄洗澡。
然後在兩個師兄還光着腚的情形下蹦出來,頤指氣使地使喚大師兄,他伸出來的手指留着長指甲也就算了,還染着比女子素手甲上顏色更豔的紅。
“你,給我洗。”
離朱很有些小聰明,很會哄師父開心,他好像天生懂得女人要什麽。會在師父孑然而立,望月嘆息的時候,拎着壇桂花釀爬到屋頂上去,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坐在屋頂上喝酒。師父總是醉得很快,把師父從屋頂上弄回屋這事兒,從來都不是離朱管的。
他總是越喝越清醒,然後吊着狹長的眉眼,在屋頂上對着兩個師兄做口型。
“你,上來搬師父。”
明明人是他灌醉的,做苦力的卻是兩個師兄,這也就為将來離朱惹禍奠定了基礎。闖禍的總是他,收拾爛攤子的總是師父和師兄們。
起初他不過是摸摸姑娘的小手,看哪個有錢人不順眼就趁夜把人家裏偷個空,後來犯錯誤的段數越來越高。
只要是他看不順眼的,他出手從不留情。離朱眼中沒有濫殺,只有該殺。
起初殺了人離朱也是心慌的。
連續十天不見他出現,師父和師兄們到處找,終于是在個暗漆漆的破屋裏把他拎出來。那個拎他出來的人,便是一塵不染的大師兄。這時候當年幾個少不更事的光腚小屁孩兒都已經是意氣風發的少年,荀千雪領着師父趕到的時候,兩個少年正互相依偎着縮在風雨不避的小破屋一角睡着了。
那一整個晚上,離朱躲在大師兄懷中,身上的血腥味都被師兄的氣味掩蓋,他說不好師兄身上是什麽味道,只知道是好聞的,他貪婪地想汲取更多的,像名貴香料般清雅的氣息。
穆冉風漸漸支撐不住睡意,而越來越興奮的離朱卻是清醒無比,他小心翼翼地在暗夜裏睜開眼,小心翼翼地親吻近在咫尺的男人,心髒被人捏住了一般的陣陣發疼。
但穆冉風一個皺眉,就讓離朱不敢造次。
同對待荀千雪完全不同。
他總是兇狠,雖是師兄,荀千雪的根骨卻是三個徒弟裏最差的。學琴他比不得大師兄,學武功他比不上三師弟,唯有在易容術上下功夫。
也正是易容術,讓離朱在穆冉風死後,将目光挪向同樣琴藝卓絕的二師兄。寒虛宮曾是師徒四個的家,只是座小院子而已,在離朱手上擴建,他販賣藥材鑄造兵器,廣收弟子訓練死士。師父死得突然,寒虛宮先是傳到穆冉風手上。
那時候寒虛宮尚且是個新起門派,武功路數正氣凜然,對旁的門派廣開門路,想要拜師學藝只需接受基本的考驗即可,起初這種考驗都是穆冉風親力親為,後來弟子漸衆,便又挑出武藝小成的弟子把關。
至于財路。
都由離朱把持,他就像是寒虛宮的管事,錢路上的事都由他掌管。
而荀千雪志在江湖,常年閑雲野鶴游蕩在外,再回到寒虛宮,還是因為大師兄成親。
新娘子是正派中一個小掌門的女兒,寒虛宮雖已在江湖中立足,也算是新門派,和對方門派也算門當戶對。重要的是,穆冉風喜歡。
他們二人兩情相悅,是從眼神中就能瞧得出的,荀千雪留在寒虛宮一月後就又離開。寒虛宮的聲名卻越來越差,一年間血洗十二門派,幾乎每月屠盡百數口人。一年後寒虛宮辦喜事,雲游在外的荀千雪收到消息,說大師兄的女兒将在二月初請滿月酒,讓他回寒虛宮吃酒。
就在那個本應喜氣洋洋的晚上,正派圍剿寒虛宮。
他的大師兄消瘦得厲害,臉上皮包着骨頭,顯得顴骨很高,眉心豎紋深刻。本應在滿月酒宴上出現的師嫂和小女兒全都不露影蹤,弟子們盡皆不在,唯獨師兄一人。荀千雪沒來得及阻止,穆冉風是自盡的。
在衆江湖豪傑恨之入骨的圍攻之下,他自刎身亡。
衆人猶嫌不夠,搜遍寒虛宮,也沒能找到一個弟子。或許是穆冉風應受的報應,他的妻子早在女兒出生之日就氣絕身亡,宮中靈堂尚未撤去。正派人士雖不齒為宵小,還是在靈堂裏一通亂砸以洩怨憤,否則這一趟圍剿豈非是笑話。
穆冉風的小女兒不知所蹤。
穆冉風的屍身是荀千雪親手埋葬的,只是這一埋,竟帶給他再也無法擺脫的噩夢。
當晚他還在收拾師嫂的淩亂不堪的靈堂,整座寒虛宮寂靜地吓人,稀疏的樹影遍地都是。從香灰中扶起銅爐,蓮花墊是不能用了,撕碎的布條也被撤下來,把地上散着的供果香灰打整幹淨,還有歪倒的靈位也歸複原位。
黯淡光影中,荀千雪驚見,牌位上寫着的并非穆冉風之妻,孤零零地寫着的是師嫂的名字。
她不是誰的妻子,也因為寒虛宮淪為邪教而不被承認是誰的女兒。
電光撕碎夜幕那一剎,荀千雪見到離朱,他一身大紅衣袍,映着白膚紅唇,形同鬼魅。
他揪着荀千雪的頭發,面無表情地聽他斷續說完穆冉風之死,仍舊是抓着他的頭發,荀千雪身子都直不起,一路踉跄把他帶到穆冉風的墳前。
那個新鮮的墳包,還沒來得及立上墓碑。
離朱丢開荀千雪時,那撮頭發已經從頭皮上生生扯落,青絲落在墳前,罪魁禍首卻只顧機械地拿手刨開新土。
下葬太匆促,穆冉風的屍身已滿臉是泥,離朱小心翼翼攬着,好像他只是受傷了不便行走地往回走,另一只手掐着荀千雪的脖子,像拖着一條狗。
荀千雪掙了兩下,連累了穆冉風僵硬冰冷的身體險些落地。
将人暫且安放在一邊,離朱扭過來的臉已經難以稱為是一個人。荀千雪第一反應就是跑,可已經來不及了。
離朱不知練的是什麽功,內力如同瀚海,輕而易舉就拗斷了荀千雪的手腳。
這一次,他真的是像狗一樣被拖着走了。
在黑暗中被囚了不知多少天,荀千雪再醒過來的時候,斷手斷腳已經上了藥,雖還是火辣辣的疼,但他會好。
後來漫長的身為禁||脔的日子裏,他都無比堅定地相信,無論傷成什麽樣,他會好。
他必須茍延殘喘,留着這條命,替自己報仇。
直到多年後一個風凄雨冷的夜晚,在寒虛宮華麗卻冰冷的銅床上,荀千雪一面忍受耳珠幾乎被人咬下的劇痛,一面聽着那人瘋了般在他耳畔絮絮叨叨地念。
那是穆冉風的忌日,像是時光倒轉到大師兄自盡那天晚上,電光慘白的閃過他的臉。
是生得俊俏而溫和的一張臉,在人群裏不會被第一眼找到,但即使日日相對看着,也不會看厭。
荀千雪全身重量都負擔在四根手指上,左右手食中二指好像壞死一般變成紫黑色,在他眼中不停晃動。
他總算是從離朱碎碎的念叨中聽明白了。
這個弑師殺嫂的魔頭,自小便對大師兄懷着不堪的心思,他總是在暗處偷窺,就像第一次偷窺師兄們洗澡一般。
從第一個晚上,就注定了其後多年的糾纏。
被燒燙的匕首閃着溫暖的紅光,荀千雪如堕冰窖,離朱是個瘋子。匕首不斷貼近他的臉,耳珠疼得厲害,他真的想咬斷他的耳垂吧。
涔涔從額上淌下的不知是攀至極樂時候不可理喻的熱汗,還是因為痛楚和害怕滲漏出的恐懼,他聽到離朱冷漠至極的聲音,“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礙眼,總是跟着他,像個跟屁蟲。連他死,你都要跟我搶,你到底有什麽資格埋他!”
“他是我師兄……”
“呵呵……”匕首貼在臉上,瞬間就滲血來。
已經習慣忍耐疼痛的荀千雪只是皺緊眉,渾身上下都在痛,這點不算什麽。
“既然你同冉風如此手足情深,那,你就變成他吧。”
神思恍惚的荀千雪不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一個人怎可能變成另一個人,直到匕首深刻入骨,他後知後覺地扭動起來,指節硬生生扯斷,淋漓鮮血順着下颌流入心口,像是要把他的心都灼成灰燼。
“你易容的本事高妙,今後,就頂着面具過吧。從今而後,你只許穿白衣,只許頂着他的臉,其實如果只看背影,你同冉風還真有七分相似。你不要恨我,要恨就恨你自投羅網自掘墳墓。”
藥粉漬在傷口上荀千雪不覺得痛,他像是失去感知能力,茫然而空洞地望着奢華無比的銅床頂帳上垂下的長長紅绡。
他心裏的弦繃斷了,琴音裏永遠缺了一個音,他知道,這一次他好不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