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軟肋
打鬥聲早已停歇,馬車又上了路,車廂像是被隔絕的,與外界無關。
閉着眼的荀千雪身上一直抖顫着,像怕冷。
一時間我後悔為什麽老追着問那幅畫的秘密,其實同我關系不大,所謂沒事兒找事兒,就是我這種。想到這兒就恨不得給自己兩個大耳刮子。
又下不去手。
荀千雪睜開眼來的時候,我不敢盯着他看,怕他看出我眼底裏有動容和同情。按說他是比我大一輩兒的人了,任憑誰都不喜歡給別人看最難堪的傷處,何況是對着個小輩兒。
所以他勉強擡起軟面條似的胳膊時,我沒想到他是要撕人皮面具。
車裏的光不算亮,但他久不見陽光的臉很白,不是敷粉的白,也不是羊脂白玉,而是紙一樣的,薄透得好像伸個手指能戳出個孔來的白。
陳舊的傷痕在這樣一張臉上異常醒目。
我看得不是滋味兒,很快撇開眼。
手卻被抓住了,按在那些已經愈合多年的痂口上,我不能動彈,不知道荀千雪什麽意思。
“很難看。”
“我不是因為難看才不看。”解釋了比沒解釋更糟糕。
而荀千雪沒什麽表情,像起不了波瀾的死寂枯井。我心裏的感覺更加糟糕,嘴巴裏催促道,“你還是把面具戴上。”
“吓到你了?”
“笑話,我是鬼醫……鬼都見過還怕什麽。”我嘴硬道,看到他還能笑。
不是流淌在面具上的僵硬笑容,是在一張真人臉上的笑,他的臉幾乎都不能看了,傷口還新鮮的時候好好醫治本是可以恢複的,但離朱喪心病狂地撒了種藥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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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我,也沒辦法讓他恢複尋常人模樣。
他凝望着人皮面具,方才話說得太久,力氣不濟地又猛喘幾口氣,才能繼續好好說話。
“那幅畫裏,藏着寶藏和秘笈。寶藏是張地圖,秘笈是文字。只是那幅地圖,是畫在一幅春宮上。”
他已經不激動了,好像說着于己無關的事情,夾層裏藏着一幅折辱于他的春宮圖,地圖裏的路标沿着個男人的裸|【身游走。
離朱親筆畫的這幅丹青,明面上是大師兄穆冉風撫琴的姿态,內裏的夾層卻藏着二師兄荀千雪承歡身下的婉轉。不,大概不是婉轉,是痛苦。
“這筆寶藏本就是寒虛宮的,他畫下來是一時興起,畫在我身上,也是一時興起。只是但凡有人想要得到這筆財富,就必然會看到那幅畫。”
荀千雪口中的那幅畫,是指他自己。
“所以我不會逃。”
畫在離朱手上,他也沒有逃的必要了,起碼也要将畫奪過來。
“你拿到畫的時候,為什麽不将它毀去……”問題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成了白癡。離朱喜怒無常,對穆冉風的執着接近瘋魔,要是毀去他給穆冉風畫的丹青。
我打了個寒顫,艱難地扯了扯嘴角,“當我沒有問過。”本來荀千雪也沒打算答我,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燒還沒退下去,又問了句,“你疼不疼?算算時辰,止痛的藥效該過了,疼得厲害就告訴我一聲。”
荀千雪笑了笑。
是個讓人無法忍受的笑,我又很慫地別開了臉,車廂內尴尬得要命,好在不一會兒他就睡着了,呼吸勻淨。
人皮面具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到臉上的,整個人顯得很安詳。
只不過本來還在我心底殘存的易容跑出去的念頭,徹底破滅了,總不能把荀千雪一個人丢下來。
離朱曾說過我姓穆。
所以我其實是當年消失的那個女嬰。
不必向任何人求證,荀千雪肯在我眼前亮傷疤,只有這個原因。離朱會陰魂不散也是這個原因,我比任何時刻都慶幸,我不是個男的。
又因為心虛,我寸步不離地仔細照顧荀千雪,總覺得他遭受的一切,都跟我爹脫不了幹系。爹這個稱呼對我而言是陌生又特別的,我沒有見過他,在夢裏都沒有。頂多就是離朱畫的丹青上見過,當時又太慌忙,匆匆一瞥而已。
但我卻神奇地對荀千雪滋生了內疚,對着他面無表情的人皮面具臉,就忍不住想起下面藏着那些橫七豎八的傷痕。
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點兒背,還是最近趕路太多,後幾日染了風寒,一路都昏昏沉沉,有天拿濕布給荀千雪擦着嘴,擦着擦着我就失去了意識,醒來已經在寒虛宮中。還是在起初的那間小屋,後來荀千雪說,我住的這個地方是我娘住過的,浩淼閣是我爹的書房。
所以從浩淼閣望出去,唯獨這一院紅瓦,一眼就能瞥見。
☆☆☆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我身體本就弱,等這場來勢洶洶的風寒去勢也洶洶的好起來時,已經又是一月毒發。我神志不清地蜷在被窩裏,被子都被冷汗濡濕。
安情在床前焦急地跑前跑後,跑得我頭都暈了。
想說你就好好坐着成不成,卻沒力氣說話。
本來風寒的尾聲就渾身綿軟,又逢毒發,确實令我無力招架,且惡毒的離朱似乎為了報複我的不告而別和上次毒發時候說的不需要他,在維葉通報到第三次上方才現身。
現身也不是為了施以援手。
而是一番冷嘲熱諷,就從我住的小院走了。
我模糊地想,這人必定是去折騰荀千雪了,一面想一面在心裏罵罵咧咧,疼到第二日上好像是每一截骨頭的兩端都沉澱了毒素一般,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毒,或許不是毒,是許許多多咬人不吐肉的小蟲子。
我做了個夢。
夢裏大概是我爹,正和我娘大婚呢。他們兩情相悅,眼中只容得下彼此,一臉陰沉躲在人群裏拿眼珠子放暗箭的自然是離朱。
離朱就是個瘋子。
我娘孕中坐在床上給我縫小衣服小襪子,真奇怪,我明明在她肚子裏呢,怎麽會看得到她縫衣服。她的身邊有個面目模糊的男人,白衣衫晃得人眼直,雖然看不清臉,但一定是個好看的人。
我娘的臉也看不太清,她穿淺粉的衣裙,手裏捏着繡花針,每一針都很溫柔,她一定是在想象着我的樣子。
可惜了她不僅沒看到我出生時候的樣子,因為我出生的時候她就死了。我還不争氣地停在十四歲的模樣,她連我長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也看不着了。
夢到這兒我心生悲切。
好像有人在夢外叫我。
我猛一睜眼,眼前有人握着我的手,是只溫暖的手掌,掌心裏有層練劍弄出來的繭子。是師兄英挺軒昂的臉,終于有個看得清的人了。
我咧着嘴就沖他笑,好像身上也沒那麽疼了,我怎麽會讓他看見我像個可憐的蝦子蜷起來。我盡力舒展着身子,把手腳都伸得筆直,沖着他笑得沒心沒肺,露出我一嘴細白的牙。
我想叫他來着,正在我想叫他的時候,手上的力道漸輕,明明是骨節分明真實無比的寬闊手掌,顏色卻漸漸變淡,我吓得不輕,大聲喊叫起來,叫他師兄,叫他別走。
卻沒能發出聲音。
那雙向來都亮晶晶的眼,變得無比黯然,讓我想到死人。
我心裏咯噔一下。
不會我已經死了吧,所以才看見我爹娘,但師兄是活着的啊,難道師兄也死了嗎?不,正因為師兄沒有死,才漸漸變淡直至消失不見。
好像是心裏頭點起了一盞明晃晃的燈。
我模糊地想,我真的是死了吧。
這第不知道多少次毒發的時候,決明經尚未練成,又被一場風寒拖累,所以我就死了。死了之後我的魂魄眷戀軀殼不肯出來,不然我應該是飄在帳子上俯瞰自己。
不過為什麽,人死了身子還疼呢。
我疑惑地想着,疑惑而困頓地閉上眼,想着睡着就不會疼了。勉強着想要入睡的我,在折騰了不知道多久以後,覺得渾身都是大汗黏得十分難受。成了鬼魂竟然還流汗,對于這一點我有點兒不滿,頭重腳輕地像在雲端裏。
被失眠折騰得沒有力氣的我,使盡渾身解數,終于是把斷龍石一樣沉重的眼皮撐開了一條縫。
當時我就驚呆了。
紅刺刺的血争先恐後地往我眼睛裏鑽,腥甜的氣味在鼻子裏,酸澀的觸感在眼睛裏,而讓人恨不能撞頭的劇痛存在于我每一截骨頭上。
實際上我不僅是恨不能撞頭。
而是已經撞了頭。
我聽見安情在身邊大叫,他想按住我,但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我的身體像是一頭怪獸,拼了命地與人搏鬥,眼前的畫面晃動得厲害,安情趴在我身上,他碰到我的地方都加倍的痛,痛得我都想哭了。
但我甩不開他。
時間過去得越久我越沒有力氣,身體安靜下來,男人清癯的臉在我眼裏從三五個模糊的影子漸漸凝結成一個。
我啞着嗓子,盡量不面目猙獰,但還是在安情驚懼的眼底裏看見我臉上的肉都在僵硬痙攣,還細細跳動,好像一個不注意,它就會變形。
“你壓得我疼……”
安情眼波一閃,還是沒有立刻放開,他怕我再撞頭。
我再三保證,決不再撞頭,就差發誓賭咒了。再說我已經沒有那樣驚人的力氣,都是因為做夢不清醒,不然我這麽惜命的人,怎麽會撞頭自盡……
安情還沒從我身上下去,就被人一個大力掀翻了。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我毒發起來本經不得人碰,一碰就疼,從皮肉到骨頭都疼。旁人不知道就算了,離朱是最清楚不過,他滿面彷徨,抓起我的肩膀來,嘴裏在大喊什麽。
我費了老大勁才聽清楚,喪心病狂的離朱嘴裏在喊我別死。
本來耳朵裏轟鳴得厲害,随着閉上眼,那轟鳴被離朱發瘋一樣的怒喝撕裂了,“本座命你不許死!你敢死我就殺了和你有關的人,你不是有個師兄嗎?你信不信我把你師兄抓來。像對待荀千雪一樣,不,還不夠,本座會一片片把他的肉撕下來,把他的血灑在你墳頭,烤熟他的肉供奉你。”
登時我就怒了,爆出了人生裏第一次粗口,“你他媽再搖我我就真死了……”
應當是意志堅定出口成髒氣壯山河的一句話,因為我實在沒力氣了,變得軟弱。剎那間我看到離朱眼底狂喜,像旱地烈日一樣晃眼。
大概我真的流了很多血,安情飛出去那一下在屋內撞得不輕,走起路來腳步虛浮。我本來想着讓離朱換個人伺候我,他不是滿寒虛宮的美人兒嗎,随便撥兩個給我也不錯。
但我看得出安情是真擔心我,離朱一個人把我近身的事,紮針擦汗換帕子什麽的都包幹了,安情做的都是體力活,端茶送水換盆水,只是每每能看見我,他都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生怕我真沒了。
反倒是維葉老見不着人,我猜他是守在屋外,屋內實在沒有他下腳的地方。但數起來只有維葉才是我的心腹,這我一病,又毒發,也不知道師兄那邊有沒有新的消息。就算我腦子不清楚,也知道好多天過去了。
吃了離朱端來的藥,我睡的時候比醒的時候多,再醒過來都是第二天了。
身上還是疼,但能夠忍受。
屋內很清靜,我四下看了看,安情在幾步外的桌子上支着腮打盹兒,屋內沒有別人。正慶幸着離朱不在,門就被人推開了。
我趕忙閉上眼。
不一會兒額頭上有只香氣濃郁的手,自是離朱無疑了。
我哀嘆了一聲,覺得頭上的傷處貼着的藥膏還是紗布被人撕開了,很小心,涼悠悠的傷口上,不過還是疼的。
我皺了皺眉。
正在往我傷處塗東西的手停頓了片刻,然後就像沒停過一樣,把傷口又覆起來。一個聲音傳來,是離朱的聲音,比平時沙啞。
“醒了就起來坐會兒,老躺着毒發起來會更難受。”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唬我的,但唬到了我心坎裏,我不能在師兄還下落不明的時候,被毒發逼得自盡,這也太窩囊了。
離朱把個軟墊塞在我腰後的時候,我心裏頗覺得不自在,被大魔頭伺候誰都不自在。
他看了眼窗戶,我也看,就看見窗戶紙上有個很淺的人影,身形是維葉。
原來他一直就在我窗外,要是離朱晚一點來,沒準我們就說上話了。想着我心情不好地調回眼來看離朱,他已經沒在看維葉,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的臉。
我的臉同我爹有幾分相似吧,我是這麽猜的。不過要真的如此,我爹豈不是生得雌雄莫辯……畢竟男女有別,要是我這張臉放在個男人臉上,想想都別扭。
離朱不知道我胡思亂想,他在懷中摸了老半天,我古怪地盯着他動作,等他掏出一截紅線來。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
我穿着軟綢子的長衣長褲呢,沒有腰帶,自然東西不在我身上。
果然是個金燦燦的物事,離朱專心把玩着,不看我的表情做得十分刻意。
還把麒麟翻了個底兒朝天,本來就沒多大個玩意兒,他大概也發現了麒麟腳底踩着四個字,表情一點都沒有笑,“佳偶天成。”
“這是我的。”我宣布着,卻沒伸手去拿。只是尋思而探究地望着離朱,“你拿着又有什麽用?”
“這東西是一對,你有一個,還有一個在誰手上呢……”他揚起下颌,一個個念着名字,“維葉,安情,南楚那個小皇帝叫什麽,東玄,荀千雪也老了點兒,離朱……本座手上是有一個,不過不是另一個。”越說到後來,語氣越是溫和,語調慢條斯理。
離朱懶懶睨着我,金麒麟在紅繩底端一下下擺蕩。
“你的佳偶是驚雷山莊少莊主,你的大師兄,幹戚。”
他一念出師兄的名字,我就心驚肉跳,連着眼睑也跳了下。
離朱嘴角一彎很滿意我的反應,聲音和緩,“你怕了?那就是他了。”
“你到底想怎麽樣?”我發覺自己聲音在打顫,卻控制不住,它好像不是從我嘴巴裏發出來的,“東西還給我,別打師兄的主意,你要是敢動他分毫……”
我腦子裏飛快轉着念頭,還好腦筋給我面子,豁然心如明鏡,照出來條可行之路。
“我就……”我本要說我就死給你看。
話頭被離朱截住了,“你要是再敢尋死覓活,本座可不能擔保什麽。”
在我瞳孔緊縮的恐懼中,離朱捏碎了麒麟的一只腳,金粉洋洋灑灑,片刻間就沒了蹤影。
牙根被咬得發酸,離朱又拉開我的手,将麒麟還給我,眼睛眯成一條線,“輕蟬,小輕,不好,像條蛇,冷冰冰的。小蟬,那就小蟬。這個玩意兒是你的,本座不會搶走,但你要記着,你也是本座的,本座的東西要是出了什麽意外,自然會有數不清的陪葬。”
麒麟硌着我的手掌心。
半晌後,我擠出一絲幹冷的笑,決定賭上一賭。
離朱見我笑,神情變得怪異,還有更怪異的,我貼近他眼前,看着自己像頭搏命的幼獸,雖害怕得很卻還勉力繃着——
“死人什麽都不會知道。”
離朱的唇繃直成一條線,他臉色難看,像要發作。
但他沒有發作,我心裏敲起了勝利的鼓點,揚起下巴,得寸進尺的,挑釁他——
“我給你半個月時間,我要見到師兄,否則,你信不信,穆冉風在這世上最後一點痕跡也會消失。”
我心裏不是不緊張,離朱是個瘋子,我只能比他更瘋。
一旦激怒這頭兇獸,沒準他真的不在乎我這從未同穆冉風見過面的所謂親女,畢竟我身上流着的血也無法還他一個憧憬。
但我沒有退路。
片刻對峙漫長得像私塾先生課堂裏無窮無盡的下午,直至摔門聲傳來,我才猛地沒了力氣癱軟在床上。
我知道我贏了,把金麒麟捏得很緊,手指在它的缺角上反複摩挲。我覺得師兄離得不遠,他一定就在附近,他一定從帶走他的人手裏脫身出來,正遍尋我,像我一樣焦灼而緊張地尋他。
我不會死。
作者有話要說: